小小的静室暗流涌动。
心知藏经架明明堆满经卷,应该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扶枝还是觉得有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到身上,她下意识地挣了挣。
但虞枕风抱着她的手一紧,扶枝细小的挣扎像是微不足道的水花,立刻就被重新按回去,腰上的手掌更用力,强势地圈住她,仿佛巨龙警惕地用尾巴将属于自己的宝物圈起来,不容任何人觊觎。
扶枝:“……”
救、救命。怎么可以在小枕风面前……少儿不宜呀!
——无人回应。满室寂静。
刚刚的响动似乎从未发生过。
扶枝心跳如雷,紧张地揪着虞枕风大氅的毛毛,清咳一声:“估计是佛经没放好。”她侧了侧脸颊,安抚似的蹭蹭他下颔。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观音看着我们呢。”
这不全是个借口。供桌上的观音像眉间一点朱砂,神情悲悯高洁,静静地俯视众生。当着观音的面搂搂抱抱、黏黏糊糊的,之前情之所至尚不觉,如今冷静些了,扶枝不知怎地,好难为情呀。
虞枕风望着堆满佛经的藏经架,眸光动了动,前尘往事水洗般浮现,心中醍醐灌顶。
原来、原来……
他眼睫一颤,低头望见怀里的少女脸颊微红,眼神柔软而明亮,带着祈求之意。
虞枕风喉结滑动,随即缓缓松开手臂,道:“好。”
扶枝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自然地拉过虞枕风的手,带着他转身朝外走去。推开门的一瞬间,扶枝忽然想起来——
他们如今是摄政王和皇后娘娘啊!
还好枕风记得关门,服侍的太监宫女们也自觉地退下了,不然就刚刚那结结实实的一抱就真的说不清了。说他们之前是清白的,傻子才会信。
——她与枕风,本身也清白不到哪里去。
扶枝想到这里,脸颊都烧起来,若无其事地抽手,拿手背贴了贴脸试图降温,提醒道:“咳。注意身份,殿下。”
她在“殿下”二字上咬了重音。
虞枕风轻轻挑眉,眼里也浮现笑意,学着她的口气道:“是孤越矩了,望娘娘恕罪。”
扶枝:“……”
可恶,更奇怪了啊!而且为什么会莫名地心虚?
“咳。”
心虚的皇后娘娘正色清咳了一下,优雅地将散乱的碎发别到耳后,理了理适才被人揉乱的衣裙,幸好裙子的料子不错,没留下太大的褶皱,出了这趟门,她还是端庄稳重的模样。
咔哒。雕花木门被人轻轻推开了,天光乍亮。
素白裙角与墨色大氅宛如两片擦肩而过的云,在门槛上短暂地交叠,下一刻又流水般分开了。
这边人一出来,摄政王的内侍立刻快步行至扶枝与虞枕风面前,恭敬地福身行礼,道:“殿下,娘娘。”
正要打瞌睡,枕头便来了。
扶枝朝太监礼貌点头,道:“可否有劳公公帮忙,收拾出一间屋子来?我和殿下有事商谈。”
她虽然名义上是冷宫的主人,但是偌大的冷宫,只她与侍女绿蔻两人,匆忙间凑合着收拾出这间静室与卧房已很不容易,只好劳动摄政王的“排场”。
说起来,绿蔻还在卧室里睡着呢,也是时候叫醒她了。
太监却说:“回娘娘话,奴才已将偏殿收拾妥当了。殿下与娘娘随时可以过去。”
扶枝诧异一瞬,心里感慨:看来能爬到摄政王心腹的,都有两把刷子。
她顺势朝虞枕风道:“殿下先过去吧,妾身去换身衣裳。”
哄了大的,屋里还有一个小的等着呢。她不能顾此失彼。
真的好忙,呜呜。
虞枕风闻言,明净的眼瞳微微一闪,目光在扶枝脸上点了点,端着摄政王矜贵的架子颔首,高冷地迈步走了。
太监忙不迭地跟着他。
扶枝松了口气,快步绕回卧室,叫醒了绿蔻,推说自己饿了,请她帮忙做碗面条。
随即又从衣柜里随便拿了件外裙往身上一套,三两下打理好,步履匆匆地返回静室。
咔哒。
扶枝一把推开静室木门,快步转入藏经架后,神情紧张。
“枕风,你怎么样了?”
他一向很乖,刚刚怎么会碰到佛经闹出动静来?
明亮的天光被傫起来的经卷一层层地筛过,抵达藏经架后时只剩下薄薄的几缕,显得这里昏暗,逼仄。檀香里混杂着几不可闻的馥郁少女香气。
扶枝走得急,停到少年面前时裙角才堪堪飘落。他低着头,从扶枝这个角度望去,只能看见少年乌黑纤长的睫羽。
“枕风,是哪里不舒服吗?”
扶枝语调不自觉地放柔,声音轻轻,生怕惊扰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看起来仿佛一樽美丽而脆弱的琉璃,流光溢彩,却快碎了。
扶枝不知所措起来。
少年却抬起头来,望着她微微一笑:“我没事,姐姐。”
他的笑容一如既往。
扶枝皱眉,盯着他眼睛,正色道:“真的没事吗?是伤口很痛吗,要不要我……”
“不用。”虞枕风少有地打断她说话,静了静,朝她乖巧地抿抿嘴角,声音缥缈:“我只是……有些饿了。馒头有点苦。”
扶枝目光落到他手上,才发现馒头一副被蹂丨躏过的凄惨样子,地上也落了些白色的碎渣,看来是真的很难吃。
宫里的人怎么回事,因为是冷宫所以贡品就随便敷衍吗?枕风之前应该是不想让她担心,还装模作样地啃了一口,都怪她想得不周到。
扶枝愧疚死了,忙道:“我已经让人去下面条了,粥太慢,我怕你饿。”
“让别人做啊……”虞枕风嘴唇模糊地动了动,低声呢喃一句。
他说得太小声,声音含混地搅在一起,哪怕是扶枝也听不清:“什么?”
虞枕风摇摇头:“没有。”
扶枝犹豫一瞬,倾身将他左手上的馒头接过来,边说着“走吧”,边牵过他的手走出这处逼仄昏暗的角落。
按道理,小枕风与大枕风分明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个是高高在上的摄政王,一个却是饭都吃不饱的小可怜,这方世界的人却毫无察觉。
规则压制,莫不如是。幻境里的人无限接近真实,但终究是幻境捏造出来的一场镜花水月。
但稳妥起见,还是尽量隔开大小两个枕风。时间法则晦涩深奥,扶枝逆流横溯一趟,心里多了些不可言说的玄妙领悟。
过去与未来以奇诡的方式相衔,但普遍认知里,同一个时间段只会有一个人,好比未来的扶枝苏醒,过去的扶枝就会沉睡。
枕风却不是。大小两个枕风,一虚一实,竟同时存在。魂魄寻常人难窥见,约等于无,因此巧妙地钻了规则的空子。眼下他们同时入了这方规则外的幻境世界,魂魄得以变成实体,同一时间下,过去与未来镜子般相对。
扶枝则是隔着两个枕风之间的一层窗纸。
扶枝:“……”
夹心饼干,好难。
“姐姐,你在想什么?”
耳边传来少年的问询声,扶枝飞快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枕风,你先在坐着等等,等他们将面条做好,马上就送过来。”
扶枝跪坐在蒲团上,流畅地烹好茶,将茶杯放到虞枕风面前的桌案上,说:“喝点茶压一下味道,小心烫。你脸色很不好。”
也是,被人打了一顿,还饥肠辘辘地被藏在角落里,好不容易入口的馒头还是苦的。说起来,面条这时候也快好了。
虞枕风低头,在清澈的茶汤中望见自己脸色有些苍白。
“娘娘,面条好啦!”
静室的门被侍女敲了敲,绿蔻捧着面条推开门,一抬头,愣住。
扶枝连忙站起身,接过绿蔻手里的面条,朝侍女眨眨眼睛,绿蔻一愣,不知懂了什么,郑重其事地点头,两手在嘴巴前一拉:娘娘放心,奴婢一定守口如瓶!
扶枝来不及解释,匆匆交代绿蔻照顾一下枕风,随即拎起裙摆往外走。这衣服换得够久了,她不敢再拖。
面条热气蒸腾,扶枝隔着氤氲的雾气朝虞枕风笑笑:“好好吃饭,我之后就回来噢。”
*
“娘娘,孤等你等得好苦。你可算回来了——”
扶枝刚掀开偏殿的珠帘,听到动静的摄政王一手支颐,声音拉长,目光深深地落到她身上。
扶枝:“……女孩子换衣服就是这样的。”
她撑着不要心虚地目光漂移,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在虞枕风身旁落座。
扶枝桌案上的茶壶斟了两杯茶,袅袅的热气散开,还是热的。不愧是摄政王用惯的人,办事就是周到。
虞枕风望着桌前的少女借着喝茶掩饰心虚,没说话。
喝过两口茶之后,扶枝镇定下来,放下茶杯,抬头望向虞枕风:“殿下,您……”
虞枕风摇摇头:“放心。没有人。”
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扶枝眨眨眼,唇角翘起来,笑道:“好。”笑过之后,她又正色起来,小心地斟酌词语,“枕风,你之前……醒来之后,一直是魂魄状态吗?”
虞枕风却不知怎么,望着她润泽的唇瓣走神。
扶枝:?
她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稍稍凑近:“枕风?”
虞枕风一顿,回过神来,“啊”了一声,抬眼女孩子目光轻轻一碰,眼睫狼狈地颤了颤,拿起茶杯喝茶。
“……没什么。”
不知怎地,一向手很稳的人拎起茶杯时,手指却颤抖,茶盏一抖,从虞枕风指尖跌落,泼出淡青的茶汤,咕噜噜地掉回桌面上。
扶枝一惊。
“有没有烫到?”她忙站起身,绕过半张桌子,一把捉住虞枕风手腕,“快擦一下,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虞枕风想拦已经迟了。
扶枝原本捏着衣袖给他擦茶渍,目光瞥见他苍白手腕上蜿蜒的暗红图纹,嘴里的话一下停了。
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烙印。
那时扶枝第一次进入大型秘境探险,一着不慎,被鬼天蜘蛛当做食物拖回巢穴。精明的鬼天蜘蛛会给猎物注入无解的毒素,视为标记。毒素随着血液游遍全身,毒烂五脏六腑,猎物会在麻痹中不知不觉成为它的养料。
当时她拼死逃出巢穴,找了个山洞躲起来,冷汗涔涔地一刀划破手腕,想让毒血流出来。因为毒素已经发作,她头晕眼花拿错了丹药,含进嘴里的不是补血丹,而是寻常的解毒丹,根本起不了作用。师门的传讯符却久久没有回应。
那一刀割得极深。扶枝坐在血泊中,很快因毒素、失血与失温中昏厥过去。她以为她会死在那里。鬼天蜘蛛很快会循着标记找过来,而或许在那之前,她就已经凉透了。
但是没有。
她被救下来了。昏沉的意识中,她感觉到有人撬开了她的嘴,腥苦的灵药一直灌下来。之后,一直缠绕着身体的阴冷感很快散了,那人紧紧抱着她,滚烫、熨帖,好似一双坚定的手,将她从冰冷阴暗的河心中捞了上来。
她苏醒过来时,包括手腕,身上的伤口都被妥帖细致地处理过了。等伤好了拆下纱布,手腕白皙如霜雪,她以为是毒素都被剔除了,标记自然会消失,没再多想。
——可是,如今枕风手上的图纹,分明就是鬼天蜘蛛的标记。
这截手腕温驯地被她握在手心,冰凉苍白,皮肤上的狰狞印记仿佛活了过来,狠狠地在扶枝心上咬了一口。
扶枝眼眶一下红了。
虞枕风肉眼可见的慌张起来,笨拙地试图解释:“其实这个很快就可以好了,我修为高,可以……”
扶枝眼里水雾朦胧,少有的凶巴巴瞪他一眼。
虞枕风顿时闭嘴了,心虚地移开视线。
扶枝很清醒。曾经的蛛丝马迹拼图般在她脑海里串联起来——
本该追来的鬼天蜘蛛没有追来;本该是药石罔效的毒素,却很快地解了;她以为是季青临救下自己,无意间提起“师兄竟有如此灵药”时,他眼里一闪而过的茫然,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确实有秘法,可以以身代之,转移苦痛与咒术——包括鬼天蜘蛛的毒素与标记。
她还是猜错了。枕风醒来的时刻与她不同。
他是在更遥远的过去睁开眼。他亲眼目睹她认错救命恩人,喜欢上别人。他是她身边的一缕幽魂,平日里却根本碰不到她。
扶枝轻声道:“望着我。”
虞枕风眼睫一颤,转回头,落入少女水洗般晶亮的双眸中。
扶枝想了想,忽然问:“那碗汤圆,是不是你?”
——中秋花灯节,被独自丢在街心的少女,在汤圆摊子上睡着,醒来时,有人给她点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
虞枕风见瞒不下去了,坦白从宽:“……是我。”
眼泪越来越重,睫羽托不住了,倏忽间坠下来。扶枝一字一顿地吐字:“你的神魂,为什么会伤得那么重?”
她曾经好奇过,为什么枕风修为那么高,谁有天大的本事,能将他的神魂伤成那样千疮百孔的样子,但是他不说,她就没问。
魂魄本该无形无质,如果有人偏要逆天而行,只能燃烧自己。
——就像她在回溯幻境中做的那样。
扶枝体质特殊,独一无二的秘法可以令她的神魂缓慢地自我修复。虞枕风却不行,烧掉了,就真的烧掉了。
所以,他是这个时候将自己的神魂烧得破破烂烂,在五年后,再被她重新修修补补地缝上。
扶枝骂他:“你是不是傻啊!”
她哭腔浓重,声音哽咽地不成调子,眼珠大颗大颗地滚落。
虞枕风手足无措地抱着她,想替她擦眼泪,又想起她说自己“手冰”,手指蜷缩一下,克制地收回去,整颗心都被吊起来。
“姐姐,你别哭……”他笨拙地想说些什么安慰她,说自己没事,不疼,但是这些话被她的眼泪烫得不敢出口。他眼睛也开始发烫。
她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
虞枕风呆愣一瞬,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低垂着眼睫,倾身吻在扶枝眼尾上。
他小心翼翼地吻去少女的眼泪,舌尖尝到咸涩的苦味。
扶枝眼睫颤抖起来,宛如沾着露珠的蝶翼,扫过虞枕风唇瓣,刹那在他心里卷起一场飓风。
她没有闪躲。于是虞枕风试探着从她潮湿的眼尾一路吻下去,沿着湿哒哒的泪痕轻轻啄吻,最终停在少女的嘴角,克制地没再吻下去。
咫尺之间,隔着一道细微的缝隙,彼此温热的气息在皮肤上拂过。
他耐心地等待。只要扶枝稍微挣动,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情愿,他会立刻放开她。
扶枝在他怀里轻轻动了动,虞枕风心一沉,手立刻松了。
——女孩子没有推开他,反而伸臂圈住他脖颈,被眼泪浸润的唇瓣软软地吻上去。
天地无声。唯有心跳声清晰可闻。
虞枕风怔愣一瞬,手掌按住扶枝后脑,女孩子绸缎般的乌发在他指缝倾泻下来。
他很快反客为主,温柔地含丨吮扶枝唇瓣,舌尖缓缓扫过她,扶枝青涩地被他顶开齿关,敏感的内里被人一寸寸地探索过去。
低而模糊的水声与呼吸声交织。扶枝脸颊滚烫,眼睫上又开始盈满小小的水珠。
手脚开始发软了。扶枝无措地捉皱了虞枕风衣服,整个人软绵绵地向他倾倒过去,被他吻得更深。
心跳好快。她被亲得迷迷糊糊,连呼吸都被掠夺,恍惚间想:之前一直鬼迷心窍,将枕风当成可爱无害的弟弟,可是他亲人好凶。
扶枝感觉自己快不行了,恰好在这时,偏殿的门被叩叩敲响了。
门外竟然传来少年枕风清冽的声音。
他问道:“姐姐,你吃早饭了吗?”
扶枝一愣,顿时想推开虞枕风,却被他按住后颈,唇上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没忍住轻哼一声。
亲亲o3o 来晚了对不起!!!这章写得太慢了(滑跪)算上昨天的,勉强算是二合一吧(爆哭)我明天尽量再多谢一点呜呜qaq 不过明天收拾行李滚回家,舟车劳顿,如果补不上就后天呜呜
啵啵大家!!晚安!!今晚我必定阳间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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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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