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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慕容冲面对姐姐跪坐的笔直,双手在桌下有些不安地抚了抚挺起的腹部。

清河打量了他一番,端起茶拨了拨茶叶,带着笑意,却毫不客气开口:“怎么?打算给他再生一两个才回阿姊的信?”

慕容冲知道姐姐的性子,因此默不作声听她训话:“唉——当初怎么和阿姊说的?你说你想要复国的让阿姊帮你。我们有一样的目的,我帮了,你呢?”

慕容冲底气不足,小声道:“阿姊……坤泽体质如此,我没想的……”

清河顺着他的话:“阿姊不是不体谅你,不是一定要你不能生苻坚的孩子,凤皇。我没有气这个,我知你身体如此,侍奉苻坚不易,这些事在所难免。可我上回寄信问你铁矿一事,你回复暂且搁置是什么意思?”平阳发现了铁矿,她将此事先压了下来,写信给慕容冲要他私了吞下,留着自己铸兵,可慕容冲只回了个此事后议。清河断不会容他把这泼天的好处让出去,便来了。

慕容冲沉默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回复姐姐:“算了吧。”

清河点着桌面的手指顿了一顿,声音发冷:“算了?什么算了?”

慕容冲将手拿了上来,扣住姐姐的手:“阿姊,我不想争了。娘和三哥他们都想安安稳稳地过后半辈子。我想了很久……那我想要复国是为了什么呢?三哥不是做皇帝的那块料,父皇的兄弟子嗣中除却四叔与早亡的大哥,没有一个是。慕容鲜卑已到了这个地步,还能争什么呢?复国,又会复一个怎么样的国?”

清河的手明显僵了住:“你真是越活越过去。我早听说坤泽与乾元相契后全身心都会围着男人转,没成想你也到了这副田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我知道的,我想了很久。”

“你知道个屁!你是契了乾元叫坤泽的情腺吊死给了男人,已经没办法正常思考了!你是跟在苻坚身边久了叫他糊弄的完完全全!什么叫做皇帝的料?谁的统治传承子孙帝王万世之业谁就是做皇帝的料!古来有几人做皇帝真是为了百姓天下?骗骗史书后人算了!如果不是为了权力的恒久,没有几个统治者愿意久坐这个位置还要费尽心力劳心民策——苻坚为什么留各国皇室?因为他既想要权力也想要史书上的美名,各部落的力量壮大自己!他为什么优待慕容氏?因为秦包纳的部落太多所以滋生矛盾,慕容氏虽败盛名犹在,就成为了制衡的一部分!你当真以为苻坚是因为疼你爱你才高高举起慕容氏么?你真是天真到蠢材,给他一石二鸟!你当他真敢拿慕容氏开刀么?除非撕破脸,否则就是给其他部落一个警醒——臣服也不一定有好下场,人心必乱。况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氐人与鲜卑人族仇已如此,他动了手,数十、百万的鲜卑人一旦反扑,他承担的了这个代价么?和他王猛一唱一和在前朝制造谏言除掉谁再由他“言和摆平”罢了,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地给各部警醒镇压,他做这么多都是短暂的国策,这烂摊子等到他的子孙辈就是灾难,如今王猛也处理不了这些后遗症,要被他累死了,所以他为什么着急一定要一个乾元太子?你还不明白么?!——我只知道我的先辈开国为我,国亡复国!我的将士守国而亡,此仇必报!我和我的子民还想念着河北草原,魂归故里!”

清河说这么多,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坤泽性弱,我本以为你会永远同你幼时一般。你变太多了凤皇,倘若是你从前,你绝不会这么懦弱,有这么多顾忌。你为什么会因为契了乾元变成这样?”

她的目光再次移到慕容冲的腹部:“是因为这两个孩子么?”

慕容冲也叹了口气,他上一世同清河一般,满腔不甘与仇怨,蛰伏多年一朝起兵,国家复了,母子兄姐却生者无一,他还记得,前世得知苻坚死的那日突然身心皆是一轻。觉得这个人间好像也没什么值得他留恋的。

他一贯是个自私又淡漠的人,可突然有一天他意识到,这个世上爱他的最后一个人也死了的时候,突然就觉得权力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他没有姐姐的责任心还想带着慕容部回到邺城,他只想自己活着快乐,所以前世挥霍无度,今世踽踽□□。

他现在已经比姐姐年龄还大了,按理来说心态上有所变化也是常事,不认为自己错了。

“不是因为孩子,但这一回我想我的孩子也能有个安稳前程。阿姊,你就当我懦弱无能算了……我们放下吧,好好活着。兄长,母亲都这么想。我现在就想咱们安安稳稳过日子……我以前似乎不太明白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现在好像明了了一些。我想珍惜眼下的,我不想再失去什么……”

他说到后头自己也乱了,只重复着自己的话。清河默不作声看着他,最后闭了眼睛:“好。平阳的一切我会处理好。凤皇,你此后便不要再与阿姊书信往来了。”

她站起来,大步往殿外走去。

慕容冲听到姐姐答应,本是开心展颜,觉得姐姐还是疼爱纵容自己的,可听到后一句却懂清河还是生气了,忍不住站起来去追姐姐:“阿姊——”

凤凰殿的门是大开着的,夏日百花齐绽,万紫千红,都是苻坚为他新植来的花木,外头的日头尚且毒辣,清河的影子被打在殿中好长好长一道,慕容冲听见她的声音:“止步吧。”

他坐回殿中,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好像随着姐姐一起走了。他想姐姐一定只是今日被他气的很了,过些时日消消气便会好的,从前自己在燕宫时候和姐姐起了争执,每每也都是自己过些时日赔礼道歉,姐姐就原谅他了。

慕容冲突然站起来身,往内殿跑去。方才被他支出去的几个宫女在清河出殿后已经可以进来服侍,看见他的动作生怕他跌着,连忙跑过去扶住:“夫人,您做什么呢,我们来就好。”

慕容冲摆摆手道,你们又不知道我阿姊喜欢什么。便一头钻进自己的宝库里翻箱倒柜到处扒拉着金银珠玉。

九月初有战报到达长安。

天王亲征,本就锐气的士气更是水涨船高,一路势如破竹。最初的几场,长安接到的几乎全是大胜的捷报,慕容冲看见战报斥候伏在大殿上的笑脸,他总会去想苻坚此刻又是怎么样喜悦兴奋的心情。

十月中旬秋收结束,秦兵更是如虎添翼,即便云中草原已早早入冬,于远来秦兵不利,代王拓跋什翼犍还是选择了止战投降。

慕容冲一早叫人穿戴齐整,与太后和一等重臣在殿中听着斥候宣读伐代喜报,亲自带来了拓跋氏的盟书,同时远道而来的还有从前云中一代胡族部落的归顺。以苻融为首的监国大臣记录各个部落的人数、信息以及地理位置——然后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苻秦在这一日,已经几乎统一了整个北方——七成天下。

慕容冲早知道有这么一天,百无聊赖地看着周遭臣子欢快的大笑,苟太后在一侧瞧见他的模样便凑过去低声问:“大喜的日子,怎么摆着这么个面儿?”

慕容冲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勉强带上笑容,东拉西扯胡言乱语:“今儿个一醒就叫人领过来了,还没来得及去侧殿看看六王子,有些害怕他睡多了吃不下食。况且,臣担心的是陛下有没有受伤,也不好这个时候问……”

苟太后一听他是在忧愁自己儿孙便笑着安抚起来:“有什么担心的,永固一向皮实,孩子那里有奶娘宫女。”她往慕容冲腹部一瞟,语气更是柔和:“不用愁那些,你现在好好的把这一胎养好呀,比什么都重要。”

慕容冲将手掌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也有些无奈。他的腿脚近些天又开始水肿,腹部已经挺起老高,因此他更不喜出殿参宴,日日在内殿与宫人玩一玩叶子戏,逗一逗儿子,一天一天就这么熬。他看着一个又一个异族使者退出殿后,已没什么再需要他观证的,便要向苟太后等人请辞回宫,毕竟现在阖宫上下都以他的身子为重,想来对方也不会拒绝。

还不等慕容冲开口,大殿前又有秦军的斥候送报。这名斥候年龄看起来不大,模样要比从前的都毛燥一些,竟还是大喘着气进殿的,可见战报情急。

苻融见状连忙叫人倒水与他,焦急问去:“可是前线出了什么岔子?”

年轻斥候连忙摇头,咽下口中的水,显得竟有一些局促和不好意思:“不、不是的。是、是陛下叫属下快马加鞭……给贵嫔夫人送东西……”

众臣皆是松了口气,苻融也褪去面上忧虑,听他的话好奇道:“王兄给贵嫔送东西?”

斥候点点头,又茫然的抬头环视一圈,似乎在找这位“贵嫔”。慕容冲站起身走下去,也十分好奇:“陛下叫你给我送什么东西?”

斥候听他的话便明了这便是自己的目标,忙把背上的包袱解开,轻轻取出里头的物件。

慕容冲本以为是缴获的什么奇特的战利品,定睛一看竟有一些土壤从布包里抖了出来,青绿茎身,长叶菀菀,是一株他不曾见过的花,花头大概拳头大小,是紫色,像极红帐里苻坚眸子的颜色。

慕容冲同几个好奇臣子都愣在原地,斥候小心翼翼把花儿捧起来:“陛下在盛乐一战大胜回营途中瞧见了这株花,云中十月初已经大雪皑皑,生灵凋零,陛下见此花开在雪中精神抖擞,万白一紫,神奇少见,福至心灵,便立即命属下快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送来长安。”

他顿了顿,提了声音,仿着苻坚的模样:“陛下说——此间此景,此花此情,予凤皇!”

听闻此话,苻融只得笑着摇摇头,退回自己的位子上,苟太后嘴角也勾了起来,却没笑出声。在坐各位臣子有人实在忍不住酸,笑着哎呦一声。慕容冲伸手接过花茎,轻声问去:“它有名字么?”

斥候点点头,答:“陛下找当地的人问了,说是叫做乎奔敖绕特,是云中草原的神花!”

慕容冲摘下腕上的金钏给他:“谢谢你。你回去时候告诉陛下,凤皇很喜欢。”

他想了想,又加了句:“凤皇也很想念陛下。”

这回苟太后在上头是彻底忍不住笑了:“得了,改天满个长安都晓得贵嫔小名是什么了!腻歪的——慕容氏回去休息吧,可得把这花儿收好!”

慕容冲谢了个礼便抱花回了宫殿,本要养在室内,想到它生在雪中,便只叫人植在了院中。前些日子清河没走多久他的花园便枯萎凋零了一遍,如今只有这么一株开着,他却十分欢悦。

宫人立在他一侧也笑:“夫人这个月头一回这么开心呢,果然还是陛下的话哄的有用!”

慕容冲没说话,看了看宫墙外头的夕阳余晖,他想,苻坚应该是从那个方向归来的。

然而,建元十年的十一月,似乎注定不太平。丞相王猛本就积病在身,又不能放下公务,天寒后便病如山倒,几乎躺在榻上不能动身,几个宫医看过后皆是摇头,言道凶多吉少了。慕容冲本没有什么的,毕竟王猛这辈子也没有招惹他。但他知晓苻坚与王猛二人君臣情谊甚深,视其如兄如父,又算了算时日,估计王猛应是撑不了多久了,便叫苻融派信给归途中的苻坚,好叫他赶急回来见上自己的丞相最后一面。

可不想苻坚抄近道竟遭拓跋寔君的埋伏,不慎受了重伤。前朝皆是怒气一片,要求代王拓跋什翼犍给出一个交代,得到的却是没有交代,拓跋寔君早在几年前便已经叛出索头部,此次行动的目标本也是自己的父亲拓跋什翼犍。

十一月中旬天王仪驾终于归宫,慕容冲已知晓苻坚重伤,却不清楚是个什么样的情况,直到见到人是躺着回来时候心才揪了起来。

这种情况前世也没有。

“陛下外形无损,怎么会重伤不醒?”

先前为苻坚看毒的几个大夫进了内殿,慕容冲便差不多明了。

“陛下外伤不重,却因受伤出血加剧血液流通,本堵塞住的毒性一下涌了出来。是草民无能……”

不及大夫说完,慕容冲声音冷冰冰地截断:“确实无能,此毒经你之手已有半余年,还是只有一个模糊的解法。”

大夫知道慕容冲是在撒气,便不敢多言。慕容冲坐在榻上瞧着苻坚模样,默了一会儿,突然对那大夫道:“去把你那方解药煎了来。”

苟太后突然道:“不行。解药也是毒药,万一不成,你这是要他的命!”

慕容冲不耐:“够了!我来与他试毒。”

苟太后皱眉,慕容冲在宫中一贯安生沉默,从不曾这么暴躁强势,登时也被他嚇住。便瞧着诸人喜上眉头,立马煎药去了。

医毒的大夫准备了两幅药,一副是苻坚所中之毒的解药,另一副则是解药之毒的解药。医者需要观察解药毒性的特征才能肯定它能否有效医治天王,因此服下解药的人在医者观察结束之前便随时可能死于毒症。而乾元坤泽身体结构相似异于常人,所以因情腺相契之故才得由慕容冲试毒。

慕容冲不做犹疑,接过解药喝下超躺在苻坚身侧,苟太后看到他鼓起快要足月的腹部到底有些惊慌不舍,可她做的出取舍,还是自己的儿子更为重要,便叹了口气出了殿门。

慕容冲见周遭医者皆是惶恐的盯着他的脉搏,有些想笑,他侧头看向闭着眼的苻坚,忍不住心中感慨——两世来,他竟与苻坚还能有这般多同生共死的经历,当真天命诡道,奇也怪哉。

他能感觉到毒性在慢慢上涌,双目看着男人的侧脸逐渐模糊,眼皮沉重,随后便同在生命截止的那场刺杀里一般,失去所有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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