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年腊月,六王子苻瑶因父伤缺了的周岁宴小办了一天。因为苻瑶不是乾,都怕大办伤了他的命格,慕容冲便只好亲自全程抱着儿子聊表亏欠。向年纪最大的同族长辈讨玉时,又因为慕容冲快要临盆,便不能近了阴气重的老人。以至于一岁的苻瑶完整喊出“摩敦”的时候,他并不在场。
建元十一年一月中,慕容冲妊娠十二个月,诞下一个乾元男儿。苻坚当天便选定了封地,合着苻瑶一块儿给两个儿子一并封了爵。也是同月,久病不起的丞相王猛没熬过冬,见过七王子不久后,便没了,天王亲自主持厚葬。
慕容冲这回是真伤了元气,没成想二儿子一来便是老大的两倍重,疼了他两个长夜,听见婴孩洪亮的哭声时对苻坚留下一句:“他不是我儿子,他是来要我命的。”便晕死过去。醒后便只抱老大,说什么都不抱冤家老二,叫苻坚哭笑不得:“头一回见重庸轻乾的娘。”
慕容冲生了个乾元王子,不出一日传遍了整个秦宫,未到三月时苻坚上朝便有臣子请奏,立乾王子为太子。
二十多岁的苻丕尴尬地立在大殿里,他再年少的时候不是没幻想过万一父王生不出乾王子,自己登位的美好情景。可他的夫人上个月诞下了个中庸男孩儿,彻底宣布他的幻想破碎。倘若他有个乾元孩子,指不定父王以及王公重臣还会思索一番,这下太子之位还真就非他这个小七弟不可了。于是也步出身,以示忠义:“臣附议。”
他一表示,几个弟弟都得出列表态。因而刚满月不久的秦七王子,正式成了太子。
乾领天命,天道持身,名正言顺。
苻坚亲自带着消息往凤凰殿去,步入内殿却看见本应躺在榻上休养的慕容冲周围围着三个医师。忙问左右:“怎么回事!”
两个宫娥一跪,他的心便咯噔一沉。
“清早太后来看过七王子,见七王子独自躺在小床里颇为不满,说七王子离得远,闻不见母亲的信香,不好。便叫夫人抱着王子在榻上休息。结果夫人睡着后七王子饿了,不哭不闹,奴婢们也没发觉动静。”
“他就、他就,爬在夫人身上,掀开夫人的襟口自己寻奶喝,可夫人没有奶,王子便不停用力按。您也知晓夫人这回生孕胞宫开的大,还未全全恢复。小王子这么压在夫人腹上一折腾,夫人便被痛醒来了,后知后觉下身又淌了血。”
苻坚哪儿见过两个月的婴孩能做出这般举动,听到后头不及思索更多便去问宫医:“凤皇怎么样?”
“无有大碍,这血排出来反而是好事。已经止了,夫人再补补气血便可。”
三名宫医都如此言说,苻坚便放了心。宫医见天王到了,全收拾了东西退出内殿。苻坚去看慕容冲,却又见慕容冲侧躺抱着胳膊发呆。
“肚子疼不疼了,你这是做什么?气瓜瓜了?叫人把小瑶给你抱来成不成?小瑶最近叫摩敦莫贺叫的很是顺溜。”
慕容冲扭头,满枕的长发铺了一床拥挤在他脸两侧,因为生育圆润了不少,去了更小时候那股瘦如风中柳的清纯,如今长得像枝红山茶,倒是粲粲妖容姿,灼灼美颜色。
苻坚瞧着他的脸失了神儿,还待再盯会儿,却听慕容冲愤愤的声音。
“你儿子讨厌死了!”他长眉怒挑,对男人拉开自己的衣裳,露出雪白胸脯:“你看看他弄的!”
慕容冲左边的樱色较右边儿上红肿出一半大,“他力气大的要命,粗鲁又烦人!”慕容冲眼眶都要红了:“他长的还不好看……都不像我……乾元臭烘烘的,一点儿不如小瑶香。”
自打瓜瓜出生这两月,苻坚来回奔波处理事务,其实并没有太久时间陪契妻幼子,可他也能明显感知到慕容冲心偏到天上去:“瓜瓜也是你儿子。疼了两夜一日生的,听你说的像只小畜生一样,哪儿有你这么做娘的。他哪儿不好看?长得随朕,不挺好的。”
他说着,便伸手去捏。慕容冲软塌塌地推男人的手,颇有欲拒还迎的意味:“早些天不弄……今日我做不了……”
苻坚又收回手:“明日我叫景略家那个坤泽儿媳来教教你怎么教养乾元孩子。前年他家也生了个乾,那孩子似是叫镇恶,听说聪慧非常。”
“不好听。你不能给瓜瓜取这样的名字。不然我会更讨厌他。”
“……”
“那名字是景略亲自取的,他生前可是力荐你儿做太子的,你就不能说点好的?”
慕容冲撇撇嘴:“好吧。谁叫我是专精房中之术,只会讨好陛下的狐媚呢,陛下说什么我就听话呗。”
这话是前些个月慕容冲偶然从其他宫的宫娥嘴里听到的,原话差不离是羡艳凤凰殿椒房专宠,宫人莫进。被不晓得哪个殿的宫人酸了句:“那位擅长房中秘术,又生得那张狐媚脸,整日将陛下哄的七荤八素,这手段这本事在身上,能不成了陛下心头肉么?”
苻坚听到扶额,“你这是记仇呢?叫朕去罚他一顿?”
慕容冲无辜道:“没啊。我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我都没把她揪出来罚。”他拉上衣裳,伸手搭上他两边颈侧,继续道:“这话应当再多传些,整个长安都知晓陛下被我迷的神魂颠倒才好。”
“……整个长安已经知晓了,隔着大江,南晋那边儿也都知晓了。”
苻坚看着他,频频叹气。觉得自己一辈子的气都要在他这儿叹完了:“冤孽。”
慕容冲歪了歪脑袋,不明白他的意思:“嗯?”
苻坚没吭声,扭脸看到宫人已经将苻瑶抱来,伸手接过。苻瑶已经会一些简单话,伸手抱住父亲的脖子,乖乖叫道:“莫贺。”
苻坚托住他的屁股,慢慢道:“父王先前不是教过么,先学汉话,要叫父亲、父王。”
苻瑶没有脾气,又乖乖改口:“互王。”
慕容冲则躺在一旁,笑地那叫一个花枝乱颤:“他还说不清汉话呢!你不如叫他先学鲜卑话。”
苻坚蹙眉:“那要学也是先学氐话才对——小瑶,叫巴拉。”
可苻瑶听到慕容冲的笑声,便不理苻坚了,趴在父亲肩头对慕容冲张牙舞爪地挥手:“摩敦、摩敦、摩敦莫——”
“……”苻坚无法,只得把苻瑶塞慕容冲怀里。慕容冲接过大儿子,抱怀里狠狠低头吸了一口气:“小瑶怎么这么香呀。乳母是不是又给小瑶热羊乳喝啦?”
苻瑶听到他的声音就咯咯笑,咿咿呀呀地乱叫。慕容冲抬头叫苻坚一副倍受冷落的惆怅状,便道:“难过什么呢,小瑶不会用氐话叫你,那我叫嘛——阿白卢子。”
见男人愣了一下,便接着喊:“阿白卢子啊措那噶。”
这是氐语里对情郎表白定情的话,苻坚颇受用低头当着儿子的面亲了下去,问他:“谁教你的?”
慕容冲浅尝辄止离了对方的唇:“不告诉你。”
两人抱着孩子在榻边温存许久,苻坚便再次抱走苻瑶交给宫娥:“你再休息会儿吧,明儿个一早张氏应当就带着儿子进宫了。”
慕容冲今日确实没有休息好,已经发困。点了点头,却拉着男人的手不放。
“松手,你睡觉。朕去批折子。”
“我不……你不准去,你陪我。”
慕容冲刚落音不久便迷迷糊糊睡过去了,手却还是死死按在男人手上。苻坚看着他的脸,泄气似的坐到了榻旁的木凳上。
“你……总是仗着朕喜爱你……”
慕容冲自然是听不见的,一点反应也无,睡起觉来不转身不动弹,夜半里似乎突然想到什么惊醒一回,发觉手里男人的大手还在,便又安心地昏睡过去。他做了场好梦,一夜酣眠。
建元十一年五月,慕容氏的人才得到允许进宫探望贵嫔和乾太子,因此宫里特地起了宴。
毕竟太子与王子不可同位而语,慕容冲抱着苻瑶酸了句:“你就是偏心那个小黑蛋。”
瓜瓜长得和慕容冲半点相像都无,既没有慕容冲雪白的肤色也没有慕容冲淡色柔软的头发,只是眼珠子颜色灰蓝,颇为明亮。苻坚看了他一眼:“你这个做娘的还偏心小瑶呢。”
慕容冲起的比苻坚早,毕竟今日要见母兄,早早起了叫人收拾,去侧殿看了看冤家小老二,便抱着苻瑶坐廊檐下,对着花坛子亲自给他编头发。慕容冲给苻坚梳了两辈子头,手艺还不错,十二三时候下手还不知轻重,将男人头发揪地直呲牙,苻坚又不舍得打他的手,只能受着,那时候掉了不少头发,毕竟这些与小情儿的闺房之乐,到底聊胜于无。
可慕容冲对着自己儿子是舍不得一点儿,梳头时候轻轻的。不过苻瑶头发随他,细软柔顺,打理起来不麻烦。他给苻瑶挑了顶七叶小步摇冠戴在头上,又绑了条金线铃铛在脚腕,满意地亲了亲儿子侧脸:“以前没仔细瞧过你,真漂亮。”
苻瑶知道自己被夸了,咯咯笑起来:“摩敦香、摩敦,香香。”
慕容冲放出自己的信香,掖了掖儿子的领子,突然道:“小瑶,叫一声莫贺听听。”
苻瑶歪了歪脑袋,没有开口,似乎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叫生母为“父亲”。慕容冲见状也没有强求,笑了一声:“罢了。我们去找莫贺好不好?”
苻瑶又开始笑,乖乖答好。
慕容冲折回内殿将苻瑶放在地毯上玩小木马,自己带着宫娥伺候苻坚更衣洗漱。苻坚伸手不动,慕容冲给他系好衣带后下意识比划了一下,而后“咦”了声。
苻坚看他:“咦什么。”
慕容冲问他:“陛下,你长个儿了么?”
苻坚今年三十有七,哪儿还会再长:“怎可能。”
慕容冲又比划了下。发现自己真的还是只到苻坚鼻子:“我都十七了,怎么还这么矮?”
他记忆里自己十六七是猛窜个子的时候,上一世自己十七回长安述职,已经和苻坚差不多高。
苻坚伸手挥退宫娥,搂住他的腰往他殿里的妆镜前去:“你是个坤泽,要那么高个儿做什么。”慕容冲纵然不喜爱这话,却也不会因此和苻坚争执:“高个儿好看。”
苻坚笑他一声,似是没想到这个原因,坐到镜前,叫他给自己梳头:“你已将后宫姝色都比成庸脂俗粉,还嫌不够呢?”
慕容冲给他盘上髻,束上冠,随口道:“怎么都爱拿我和她们比。”
苻坚不以为意:“你是朕的坤泽,住在朕的后宫,又生了个女儿性子。”他想了想:“你姐姐倒与你相反,是个男儿性子。你不比她刚烈爽朗——不过月满则亏,过犹不及,你这性子正正好,朕最喜爱。”
苻坚前世便最爱说他女儿性子,后来行了军他七哥也爱这么说。慕容冲倒是无所谓,哼一声,不过突然想到这一世男女本无前世那般差别,何故苻坚竟生了这般前世世态的想法?他低头看了眼男人,心中隐隐蹦出了个古怪的想法。可男人对着镜子,一瞬不瞬瞧着他,眼中笑意溢于言表。他便不再多想,将落下的碎发别在耳后,低头给男人带上耳饰:“好了。”
他刚要扭头去抱儿子,便被男人一把拦腰抱在怀里,“干什么去?等会儿开宴了朕去未央宫处理公务,你这会儿不陪朕要做什么?”
苻坚声音不大不小不紧不慢,话里似是在问他,可意思摆明了就是不准他去做其他的事,现下只能在内殿陪自己。
“哪儿也不去,就要抱儿子而已。”慕容冲双手安分的附在男人胸口,如实回答,等待男人放手。
可苻坚的手却下划到他臀尖,而后附在臀肉上用力揉了一把:“这么早抱进来做什么?叫乳母先带着便可。”
慕容冲同他夫妻日子过久了,叫男人这么揉来揉去自然受不住,腰早软了,却嘴上硬气道:“适才搁榻上时候你不提,这会儿都穿戴好了,我可不想叫家里人看笑话——夜里再说吧,当我求求你,好不?”
苻坚看他一眼,慕容冲便知晓他不乐意了。八成是方才给他戴耳饰时候下意识掖了头发——两人行事,慕容冲多会先给男人吹箫,免不得要将长发碎发往耳后塞。久而久之这个动作便如同一个暗示一般,男人当即便有了反应。
因而宴会入场时慕容冲嘴角红了一块儿,不过不影响他面色红润有神,抱着穿一身红的太子,相得益彰,喜气洋洋的。
瓜瓜四个月大,能发出简单的音节,坐在慕容冲腿上咿咿叫着动来动去,闲也闲不住,慕容冲还没和母亲说几句话,便被儿子拽住了头发用力扯,只得一巴掌拍下去警告。苻瑶不是宴会主角,坐在慕容冲左侧,看母亲抱着弟弟与外祖母说话,安安静静地抱着小碗喝羊乳。
六个舅舅依次过来给两个外甥送了些礼,慕容冲也带着两个儿子认了认舅舅们,随后便是宴会上大人与大人闲聊,孩子与孩子们乱跑的时候。原先在燕宫时,除却一母同胞的三哥,慕容冲便同年纪相仿的姐姐清河公主与七哥慕容泓最为熟稔。没想到这次远在北地的七哥来了,姐姐却没来,便坐过去与七哥闲谈埋怨:“三哥同我说阿姊是忙才不来的,我看她就是没消气——她从前哪儿有这么记仇的?七哥,这些日子阿姊与你通信了不曾?”
慕容泓却是面色复杂看了他一眼,没有答,问了句题外话:“你嘴巴怎么这么红?”
慕容冲眨眨眼,指着自己的下唇扯谎:“今日梳头时候宫人给我涂了些燕支。”
“你指甲上涂的又是什么?”
“甲丹呐,七哥你没涂过吗?”
慕容泓避之不及:“我涂什么——我又不是男坤——”未落音,他似是突然想到自个儿弟弟正是个坤泽,有些怪异:“以前家里都把你当乾元男孩儿养,谁能想到你是个……”
慕容冲没说话,盯着哥哥看他继续道:“你跟以前,很不一样,凤皇。我同清河递过信的……她说你现在同从前燕宫深宫里的女人坤泽一般无二,我原是不信的……可你现在的模样,着实是让我吃惊。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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