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看着空空如也的马车愣了许久。他太了解慕容冲了,一眼便懂了这两日慕容冲的打算。倘若真的是今日慕容冲平安如故地逃了,苻坚会放他走。他知道慕容冲呆在自己身边只会一日又一日陷入迷茫的僵局,对方确实需要时间与空间沉淀这半年发生的诸多悲事。可今日慕容冲明显是与自己争执动了胎气,没有办法安稳离开的。
侍卫们也看到贵嫔人不见了,没人敢去吱声。因为也没人推断的出贵嫔被劫去了哪个方向。
直到夜彻底黑去,坐在马车轼上思考人生的天王听到了狼啸,站起身来:“上马!往有狼啸的地方去!”
长安繁荣,周遭村落与百姓都不少,近郊不该有狼,最大的可能便是有血腥味儿的吸引。
苻坚想到最后一眼见到慕容冲时候他已经破了水,便又给了奔马一鞭,加快速度。可进了林够却失了方向,没法确定狼群的位置。
“备好火把,刀剑。近郊狼群不敢来的太多,拉来一匹马给我。”
一旁的侍卫不晓得苻坚要做什么,听话地将自己的马牵给了天王,只见苻坚手起刀落便斩了马首:“等狼来。”
慕容冲被人抱在怀里横坐在马背上抑制不住地抱住腹部低声呻吟,那人也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慕容冲竟只隔了一日便发动了,慕容暐给的命令是先护送小殿下去龙城藏身,诞下孩子后再往邺城徐徐图之。苻坚有可能就在身后不远处追击,不敢停马,可是慕容冲的情况肉眼可见的不好,他左右为难。
“殿下、小殿下,您还好么?”
慕容冲宫缩痛到意识模糊,几乎感受不到周遭发生了什么,又缓过一阵宫缩,才慢慢找回现实,他想了良久,感受到自己确实撑不下去了才说话:“你是三哥派来接我的么……你放下我吧。我回不去邺城了……”
“殿下,你——”
“你将我放到树下,给我留柄刀,自己一个人走吧……别被人抓到给我三哥添麻烦……”
那人只好停马,也生怕他在自己这儿真的出了什么问题。脱了外衫铺在一棵榕树下,将他抱到上面。而后如卸重负行了个礼便上马奔去。
慕容冲也没料到自己布置的好好的计划会折在孩子提前要出娘胎上。他若是这日能逃走,苻坚明了他的意多半会对他心灰意冷,便不会去寻他要强拿他回去。
算来算去不如天命——自己还真是蚍蜉撼树。即便两人之间已经一塌糊涂至此,老天也不愿意最后放他走。
慕容冲叹了口气,趁身体尚还有些气力时撕开衬裤,他生过两个孩子了,也知晓该做些什么。艰难地分着大腿等待宫口全开。
方才在马车上,而后又被挟在马上奔了会儿,羊水已经流了许多,他只能期盼着他的身体已经习惯分娩,宫口可以开地再快一些。
“呃!哈啊——”
又一股痛潮突然袭来,慕容冲失声叫出,靠在树干的脑袋抬起,双手向后狠狠地扣住春日更换的枯树皮,树上的鸟雀也被惊动,叫着飞出了林层。也兴许是太疼了,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应该生了这两个再做打算的。
宫医说若孩子是乾元亦或者坤泽的话,便不能放在他身侧养,孩子本能感知到母亲是坤泽便想要汲取信香,而母亲不能提供信香对于幼儿来说则是极大的伤害。可慕容冲自私惯了,他只觉得这两个孩子是他的东西,凭什么自己这么痛生下她们,却要把她们送给别人?
他最后陪两个儿子睡了一晚,告诉了他们父亲他们爱吃的东西是什么,对于慕容冲来说已经去关爱自己的孩子了。他给了他们性命,不欠两个儿子什么了,所以他要带这两个孩子走。
他明明做了这个决定,可如今他甚至可能带不走这两个孩子。
慕容冲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几乎咬出血来,用力保持自己脑子的清醒,计算着倘若生下孩子后苻坚没有追来,自己如何徒步带着孩子出走。苻坚允许他断了结发,毁了来世之约。可这到底是虚的。他清楚自己心里爱苻坚不假,便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他的余生无颜面对亡去的国家死去的兄姐。他原本是不必深究这些的,可一桩桩一件件的叠加,让他把自己压的喘不过气来。他原是只想逃离苻坚,可被人拉上马带走,下意识又是要他放下自己。
慕容冲平日算得上洒脱,但一涉及苻坚和燕国,他便要把自己逼疯。
“呃啊……啊……”
他同苻坚下山晚,打定的就是趁夜色好混淆苻坚的目标,可不妙的是他不过刚察觉自己下身全开,却听到了声狼啸。
狼?长安的郊林怎么会有狼?
慕容冲血色全无,铺天盖地的无力袭来——狼群会嗅到血腥味儿过来,届时他和他的孩儿都难逃一死。
有一瞬间慕容冲几乎要泄气——要不就死在这里吧,反正他这一生也没什么了,他想。
夜风太冷了,懵了会儿他还是强撑起身子,扶着树干拽起地上的外衫往林子外缘靠去。
不过刚走两步,血迹便顺着他的腿滴在地上。
“娘的……”
慕容冲简直要疯了,这一世怎么会事事不顺至此?他将手里的外衫扔在两腿之间的地上,不得不扶着树干立着身子用力。
生过孩子的坤泽确实要分娩更加容易一些,他的头抵着树皮,只一会儿便感觉到胎头卡到了门口,春日夜里不比夏日,慕容冲满身的汗水被风吹的生冷,可因着备受颠簸,第一个孩子没出来时候羊水便流的差不多了,加剧的疼痛几乎让他晕过去。
因而苻坚赶到的时候慕容冲已瘫倒在地上,两个血淋淋的孩子被他草草围上衣衫,周遭的草芽上全是血迹,沾了血的刀在脚边,慕容冲就睁着眼看着两个孩子,耳朵听到声音,一个又一个人将他围起来,可自己却没有气力再动弹一下。
苻坚失措地将他抱起,听见慕容冲几乎要被夜风吹走的声音:“……对不起……”
他看着慕容冲闭上眼睛,动也不敢动,过了会儿才伸出手确认对方是有呼吸的,便立马吩咐左右:“去找最近的农家……快!”
他抱着慕容冲往前走了好几步,才想起来什么:“抱上孩子。”
苻坚的心脏砰砰跳着,脑中过了许多,最后只剩苦笑。慕容冲性子太烈,凡事总要分个一清二白,所以才会次次在选择的分岔路上栽跟头。以往他总是任性地选择故国,放弃情爱,可如今苻坚看到的却是慕容冲在这两种中间极端地选择逃离,伤害自己。
一时甚至不知该做何表情,他已经没有理由责怪慕容冲了。
苻坚不是没怨过慕容冲,怨他将兄姐的爱护看的极重,却对自己的爱说舍便舍了。怨慕容冲太娇纵任性,最会伤害的便是最爱他的人,会一而再再而三仗着自己的喜爱,做出伤自己心的事。他想要去要求慕容冲平等地去爱他,却总忽视慕容冲自小到大,似乎没有人去教过他如何去正确爱人。人想要的太多,所以**就成了负面意义的词语,可苻坚想了想,就连自己,似乎也并不完全会正确地爱一个人。
后来慕容冲情腺断了,他便日日夜夜开始患得患失,生怕牵走了他所有情爱的慕容冲不再爱他。按理来说他这个年纪想这些招人笑话的,可他却忍不住去试探一个答案。
庆幸的是,在马车上他已经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苻坚满腹心事,怕马背颠簸慕容冲血流的厉害,抱着他走了二里地才寻到一家农家。他给了金子,叫那户人家给烧了水请了大夫才安下心给慕容冲擦拭身子。
几个侍卫在外头用热水将满身是血的王嗣擦了干净才发觉是两个小公主,大惊失色,念叨着非礼勿视传来传去,直到户主娘子接来了羊乳,怪了他们两句把才孩子们抱去喂奶。
医者来了后看了两眼慕容冲便要开口骂苻坚,户主娘子见状连忙招呼:“哎呀这位郎君是带着夫人上山拜佛不曾想糟了劫匪,夫人才动了胎气生在了路上的。”
医师闭了嘴,坐下从头到脚给慕容冲看了遍,还是念叨了苻坚两句。
可苻坚来回琢磨着慕容冲昏过去前的那句对不已,也没在意什么,只是越想便越要把自己说服了。还没来得及想更多,慕容冲便醒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没先开口。
“对不起。”
苻坚没想到慕容冲睡醒竟又对他倒了句歉:“我没怪你。”
“你有。你怪我的时候多了去了,憋在心里什么也不说。每日自我陶醉觉得自己特别能忍我,真是爱我爱惨了。”
“……”
慕容冲一口气说了太多,又累着了。见男人不说话,躺在塔上要了碗水喝。
苻坚喂他喝下水,突然问:“你还走么?朕想过了,你若是不愿意呆在朕身边,朕放你走,别再用这种方式了。”
慕容冲躺在床上静了许久,长吸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七哥阿姊自尽没多久我便知晓了,于是每夜每夜做噩梦,梦见他们指责我。我知道如果他们还活着或许是希望我好好过日子的,母亲三哥也都这么想,他们一直爱我。所以还是忍不住逼自己在你和他们之间做抉择。这半年来我几乎每日都在崩溃的边缘,我有无数个夜晚想要一刀捅死你再自杀一了百了,可我不想再辜负你了。我想了很久很久,觉得我们两个在一起确实就是折磨,对你对我来说都是。我有时候觉得不公平还是因为老天把前世你失去的东西都还给你了,却不肯把我挣来的那些拿给我。我忙忙碌碌又坏了一辈子,挣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真没意思。”
苻坚打断他:“那我呢?凤皇,我这个年纪已经没办法再去仔仔细细去谈爱谈恨,我从很久以前便是秦的王了。”他也吸了口气:“我富有天下,却怎么都得不到你一颗真心,面对你,我真的只剩挫败了……”他刚落音便又否决了自己:“真是疯了……我竟然幼稚到跟你说这些。”
慕容冲靠在床头,面上还是没有血色:“所以我对你说对不起。”他是挣扎着醒来的,躺下只会更加疲惫,只得撑着坐起身,可眼皮还是重的厉害:“我总是在伤害了爱我的人之后愧疚——这话说出来很恶心,可这是事实。苻坚,不是坤泽的慕容冲生性不会爱人的。”
苻坚心里清楚,所以也再说不了什么,人性是天生的,慕容冲冷血无情,可他就是两辈子都栽在这么个冷血无情的人身上。他看见慕容冲垂着双目似乎确实很累了,便道:“你再睡会儿吧。”
慕容冲的声音疲惫却轻柔,冷不丁说了一句话:“其实我想对你说,我被人抱在马上时候突然觉得好难过,如果我走了,你也一定会难过。所以最后让他把我丢下了。我割断那两个孩子的脐带,用尽了所有力气躺在地上……那时候、我就……想,如果……你能……找到我……我,就……”
苻坚握住他的手,却发现慕容冲已经再次昏迷过去,没有说完,可苻坚明白他的意思。
苻坚直接坐在他床头的地面上,“你不能再骗我了。”
他今日也累的够呛,慕容冲从前世便极能折腾,喜怒无情阴阳两转。刚重生归来时候慕容冲情腺还在,安生地叫他如坐针毡,如今慕容冲情腺没了,倒让他有些实实在在的感觉。只是偶尔还是会怀念一下他曾经娇嗲可爱的模样。
慕容冲醒后果真没有提再走的事情,几日里都一直乖顺听话喝药,与上山前别无二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马车巡回后苻坚便下令回了宫。
“你想回邺城,是想念家乡了么?”
慕容冲躺在苻坚怀里,听着马车的轱辘声:“是吧,上回你带我回去在铜雀台附近的行宫,我很想河北草原。”
苻坚想了想:“回宫好好养养身子。到时候我再带你去。等老二继位,指不定咱们能在邺城养老,也算圆你心愿。”
慕容冲才琢磨回味儿,以往苻坚叫两个儿子是老六老七,这半年来却变成了老大老二。
苻坚看见对面软榻上睡着的两个女儿,有些头疼地看向慕容冲,商量道:“新进宫的苟氏、李氏没有孩子。苻琼苻桃抱给她们吧。”
两个女儿都有情腺,虽然还未测乾坤,可已经注定慕容冲不能看养她们了。
慕容冲顿了顿,看着两个女儿,点了点头。
“至于王后一事——”
“我说过我不需要的,我的身体也处理不了宫事了,便如此吧。”
“……好。”
苻坚叹了口气,不知慕容冲为何抗拒做他的王后,只是他不敢再逼问慕容冲了。
他低下头与慕容冲接吻,将他抱在自己身上,心口贴着心口,慕容冲熟练地回应着,感受着对方一次又一次有力的心跳。他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一世往后岁月里,他只剩这个男人了。爱总是比恨要强大一些,至少他这一世要与他相伴下去。
慕容冲想,这独二份的复生对他而言,既是天道的诅咒,或许也是命运对他最后的仁慈。
也许是苻坚真的高兴,回宫后宣布两个公主的降临与安排,秦头一次为两个公主的诞生大赦天下。
建元十六年,氐秦的第一册史书才被赵整整理出来。
苻坚趁其不备偷拿回宫翻着来回看了看。
慕容冲夜里给他更衣时候苻坚还是不丢手,叫他好一阵皮笑肉不笑:“里头记什么了?叫你魂牵梦萦的。”
男人眼也不眨:“你不了解赵整。这人什么都敢记。上辈子连我娘再婚这种小事都翻来覆去记了个仔细。”
慕容冲给他绑上衬衣的系带:“那可得小心,你的起居注上怕得全是你我的混账房事,一页页列出来,市井给贵族打发时间的□□都不比它香艳。”
苻坚还是翻着手里的书页,面不改色:“别怕,明日我便将它烧了。”
“……”慕容冲扶额,虽然知晓苻坚确实做得出来,却还是觉得逻辑不通:“那不更坐实了?到时候史书就要写我乃秦宫祸水,引诱天王烧毁起居注。”
“那倒没有。”苻坚手中夹着一页折给慕容冲看:“《秦书》载:帝妃情深,鸿案相庄。”
慕容冲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眼睛:“我没力气了。一会儿水来,你自己净面吧。”
苻坚点点头,慕容冲还不及坐去榻上,便被冲进来的太子撞倒在榻:“死孩子,你做什么!”
瓜瓜已经六岁,提着书一把抱住慕容冲的腰来回地蹭,后头跟着的苻瑶是走进来的,语气有些慌张:“父王、母亲。”见到母亲被弟弟撞翻在榻便更是紧张:“瓜瓜!母亲身体不好,你不能这样乱来!”
太子却像是没听到一般,黏着慕容冲:“母亲,今日先生夸我啦,《诗经》我会背的比哥哥多好些。”
慕容冲喘了两口气,不耐道:“你背到哪儿了?”
太子拿出手里的书,翻来一页:“这篇!”随即又撒娇道:“母亲,有好多个字我都不会读,你教教我嘛。”
苻坚探头过来:“为什么不问父王?”
“父王脾气不好,会打我。”
苻瑶刚听到,驳弟弟:“不可以这样对父王讲话。”
苻坚揉了揉苻瑶脑袋,低头对小儿子道:“分明是你们娘脾气更不好。”
慕容冲拉过来苻瑶问他:“这篇你会背么?”见苻瑶也摇了摇头,便坐在两个儿子中间,接过书册:“哪个字不认识?”
太子立马趴在亲娘身上指:“这个、这个。”
苻瑶也道:“我也不会读,母亲。”
慕容冲一看,脱口而出:“髧彼两髦。”
苻坚坐在一旁接:“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随后笑出声。
“怎么是这篇《柏舟》啊。”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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