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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大劈棺[番外]

元凤三年,秦帝命卢鲁元往版图边界最北记录各族户籍。因着天高皇帝远,北地一向贫乱,各部之间矛盾不断,卢鲁元去了两年,平定了诸部战事后因地制宜确立了当地律法,于元凤五年带着不少归顺的小部落前往长安朝见。

秦新帝不过登基五年,却野心勃勃,第一年称了帝,自三年前桓玄篡位便更是盯紧了南方。苻坚这一世虽未如前世举国之力攻打南朝,却也不肯死心放下,退位前还夺取晋地四郡,因而并未对儿子的动作有何异议。

卢鲁元带着几个部族首领觐见时候,苻棠撑在龙椅上打了个哈欠。卢鲁元瞧见,只好先咳了一声提醒皇帝注意仪态,见人端端正正坐好后才叫各位首领入殿抬首,列次为秦帝献上投诚之词与贡礼。

到最后一个中年男人时候,那名首领明显有些局促,用鲜卑话直白道:“我并不会说汉话,曾经族落里的先人最多也只会鲜卑话。”

卢鲁元忙向皇帝解释:“陛下,肃慎有几支自古便与世隔绝隐居大鲜卑山,尚只知有汉,不知魏晋,古得图首领也并未经汉学。”

因着秦多年崇尚汉学,苻棠也已有许久未在此场合听见鲜卑话,亦用鲜卑语爽朗道:“那有什么,朕也会鲜卑话。你且说,朕听得懂。”

那位名叫古得图的首领松了口气,用鲜卑话向苻棠介绍自己的族落:“我部肃慎于汉时便驻居大鲜卑山中,鲜少出山,也与其他族落联系甚少。上一任大巫去前叮嘱我,一定要带着部落的名字下山,向王朝归进学习,万不可使族落泯于尘世——”他抬头看向秦帝,顿了话却未接上,愣了一下。

苻棠疑惑,问道:“怎么了?”

古得图连忙低头,认为自己失礼了:“……我总觉得与陛下似曾相识……”

他的言语直白简单,苻棠也不多想,哈哈笑道:“朕活了三十二年还不曾去过大鲜卑山,卿只能是梦里见过了——朕听闻大鲜卑山有种羊鹿,不似普通鹿类,更像是羊,生的可爱叫声雄伟,唯有北地生有,是真是假?”

古得图想了想,答:“陛下所说,应是狍。确实是大鲜卑山独有,此次朝见,我部也带来了兽皮狍角来贡。”他叫族人端了进来:“我部族人鲜有金银,打猎为生,多以野兽皮毛出名,只能为秦带来这些。其他更多的——”他从怀里掏出:“只有这副前任大巫留下的金耳珰,是几十年前一对来自慕容鲜卑的夫妻误入我部时赠予的。”

“慕容部的?拿来叫朕瞧瞧——”

苻棠打开盒子便抬起眉头:“精致。”他小声对身侧的卢鲁元道:“这副耳珰戴我娘耳朵上铁定漂亮得不行。”

卢鲁元八风不动,敷衍道:“您还记得您母后长什么样儿么?”

苻棠封了诸人官职,分配人结了诸部入秦事务后攥着这对金耳珰去了椒房殿,刚踏进凤凰殿便瞧见他爹在躺椅上小憩:“您怎么在这儿?”

苻坚拿开盖在自己面上的书册,侧脸看向自己儿子道:“我不一直在这儿?突然来做什么?”

苻棠走过去伸开手:“卢鲁元从北边儿回来了,归顺的部族里有人献了对这玩意儿,比我以往见过的可都要精致,你塞我娘那盒子里呗。”

苻坚头发已经白完,记性也不大好了,没看他,又将书盖在脸上遮日头:“卢鲁元,这名字好熟悉……怎么不送你媳妇?”

苻棠将金耳珰就大咧咧放苻坚一侧的石桌上,大马金刀坐下:“我姨母清河公主那个年龄没长我几岁的异父弟弟——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近来宠爱昭仪,可她样貌压不住这玩意儿,这副耳珰若是送了贵嫔,皇后又肯定不依,来寻我也要,那我怎么办?”

苻坚的声音被书册压的闷,两手交合放在腹部:“你那后宫乌泱泱,皇后也不顶事。倒不如给你纳个坤泽契了收收心。”

苻棠自小最得宠,又聪明,在爹娘面前也没个大小:“不要,我又不是没有乾元子嗣。有你和我娘的前车之鉴在,我还是觉得中庸好,别给自己套犁栓缰了。”

苻坚又拿开书瞪他:“我同你娘如何?怎么就成前车之鉴了?”

苻棠站起来拍了拍衣裳:“大哥今日回长安了,指不定这几日便要进宫来看你。”

“苻瑶不是一直在长安?我晌午还召他进宫陪用夜食。”

苻棠看了自己爹一眼:“是苻丕!”便迈步向外去。苻坚刚要喊叫他带走耳珰,却见人已经踏出殿门。

他将书搁在石桌上,拿过耳珰来看。看着看着,便愣了住。

夜里苻瑶带着太子进宫直奔凤凰殿,月色下苻坚坐在石桌边上还是在看这副耳珰,面色平静,不言不语。见儿孙坐下才唤人布了菜肴。

到底隔代亲,小太子一见苻坚便嚷着往他身边蹭:“皇爷爷抱——”

太子今年八岁,是个乾元,在兄弟里排第五,几乎是苻坚一手带大,诗书也多是苻坚亲教。苻棠把朝上的不错,妻妾子女倒是管的一塌糊涂。

苻瑶见弟弟不在,问到:“瓜瓜呢?”

苻坚抱过孙子,动筷:“后宫里六十来个女人,各个盼着他去陪同用饭,一个一个来也得排俩月才轮得到咱,不管他——世子呢?”

太子听见,立马答:“世子哥哥受伤了,说要不吃不喝在家等死。”

苻坚一听,皱眉:“什么伤?这么严重?”

苻瑶颇为无奈:“……谁教太子这么说话的?”他又喝了口粥才道:“情伤。前些日子他来向我提娶亲一事,我想他十五了也该议亲,便问他中意哪家。又寻着他说的人家去问,结果那家没有女儿,只有个男儿。”

苻坚年纪大了,精神气儿却还不错,夹了筷子炙羊肉,合着胡葱裹在烙出来的面皮里喂给太子:“他是想娶人家,但不愿意人家坤泽同嫁给兄弟共享?所以闹绝食了?”

苻瑶诚实道:“没有坤泽,那男儿亦是中庸。王妃不同意。”他已经准备好了父亲指责自己育儿不成,歪了下梁,却不想苻坚眼也不眨,咽下口中食物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王妃出身经学之家实在过于内敛了,你别学她,世子想娶便娶了。”

苻瑶汗颜:“那中庸孩子也不愿意嫁。”

“叫老二下旨,他能违抗不成?”

“……父王,这是强取。”

“强取又如何?”

苻瑶怪异地看了一眼父亲,没再说话。

太子吃着粥却突然道:“为什么不愿意嫁世子哥哥呢?世子哥哥很好的,他不喜欢世子哥哥吗?”

苻坚又给孙儿夹了一筷子他够不着的牛肉:“感情是可以养的,谁家儿女成亲前便爱的死去活来?”

用了夜食后苻瑶与太子陪着苻坚散步,苻瑶本就是几个孩子里相貌最像慕容冲的,因而苻坚这些年最常叫他进宫。苻坚似是想到了什么,将下午的那对耳珰从袖中翻了出来递给他:“戴上瞧瞧。”

苻瑶不明所以,听话地停住脚,去了自个儿的耳饰,挂上了这对耳珰。东珠异色艳红,给苻瑶素淡雅致的脸平添了几分秾丽。

苻坚借月色瞧着他的模样,似乎也渐渐回忆起来慕容冲的样貌,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笑,眼角的纹痕随着双目微弯皱起在脸上,虽是老态横生,却是喜上眉梢的模样。

“真像你娘回来了。”

苻瑶其实也记不大清母亲的模样了,只是一直有人说他长得像母亲多一些,可这些年他揽镜自窥也只得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毕竟他今年已三十四,慕容冲走的那年,他还不足十四。

“这耳珰是母亲的么?”

“嗯。是我当年命多个巧匠连夜编制送你娘的十四岁生辰礼。生你的那年留在了肃慎,没想到肃慎归顺却将它带了回来。”

苻瑶将它又取了下来交给父亲,换回自己的耳饰,随苻坚往前走着:“过些日子您的七十大寿想怎么过?大哥他们都已回长安,琼儿也回来了,她养母前些年没了,便没急着进宫。”

苻琼与苻桃是乾坤胎,苻琼封的王,几年前便带着所娶男坤去了冀州代州牧之职,苻桃封了公主倒没远嫁,本就在长安。

苻坚一只手负在背后,一只手拉着太子慢慢走着,思考沉吟半晌:“六十那年办的挺大的,这次就小办吧,都进宫一块儿吃一顿。然后叫苻琼苻桃随我去邺城几日给她们亲娘扫墓。”

苻瑶没有意见,听到最后一句时候却忍不住道:“算了罢。她俩与母亲不亲,儿子随您去便可。当年母亲入葬时候才告知她们生母是谁,硬要她们去哭吊,两个小姑娘木讷讷站到那儿不知所措的,也挺下不来台。况且母亲生前也未有关照过她们。”

苻坚却坚持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再怎么样她们也是你娘亲生,你娘肯定也想见她们的。你不懂你娘。”

苻瑶的记忆里慕容冲确实在诞下两个女儿后对她们未有关照,几乎是当两个女儿不存在。他便一直认为母亲并不喜爱这两个妹妹。

可苻坚却印象有一年的晌午处理了公务同慕容冲在宫中胡乱散步。那时候慕容冲身子便已经不好了,味觉听觉退化得厉害,宫医叫他每日多动动,不至失了人气儿。凤凰殿与宣室间有处花臂秋千,是当年慕容冲入秦宫后,苻坚仿着燕宫给他扎的,两人行至不远处却瞧见苟氏李氏带着两个小姑娘在玩,笑声又脆又亮。慕容冲停下便不往前了,站在原地看去很久。苻坚记得慕容冲没有去见过两个女儿便对他介绍:“是琼儿和桃儿。你要去看看么?”

当时慕容冲摇了摇头,可两个女人却瞧见了他们,带着女儿跑过来行礼。当时两个姑娘还不知道慕容冲是谁,也就苻琼反应快,害怕不叫养母被罚,看配饰高位猜到了是深居凤凰殿的贵嫔,怯怯带着妹妹叫了声慕容夫人。

那日慕容冲难得平和地笑笑,便扭头走了。夜里却突然问他:“我瞧起来,不好相处么?”

苻坚当时没想到那处,只诚实道:“你太漂亮了,跟别人都生的不一样,又比女人凌冽。小时候还可爱一些,如今漂亮得有些咄咄逼人,看起来的话,一般人确实不敢搭你。”

慕容冲哦了一声,摸摸自己的脸,没再说些什么。后来苻坚想了想,慕容冲也不至于讨厌自己的亲生骨肉。

苻瑶不好再驳父亲的意思,便暗自想着要如何为两个妹妹说道此事,以免两个妹妹再暗暗恨上生而不养的母亲。依慕容冲生前意思,他的尸身被葬在了邺城,魂归故里。那时候父亲似乎才明白为什么母亲不肯接受封后一事,原是不想与他死后共葬长安,同穴受礼。于是一怒之下强行追了后位与慕容冲。

后来又过了几年,苻坚似乎也想开了——慕容冲又不是不喜爱他,兴许是太想念邺城草原的风了。他已经葬在他的长安一次,这一次选择回家罢了。

苻坚看见苻瑶心思明显飞了,便把太子塞他手中,“将太子送回皇后处,出宫吧。”

他一个人慢慢悠悠转回凤凰殿,这些年他在这里住的多一些。到底和慕容冲做了两世夫妻,习惯在了便很难改。慕容冲那个叫叱奴的侍女还留在凤凰殿,如今已经年近六十了,见他进殿便开了存着他衣裳的木柜。

苻坚将金耳珰给女人,“放凤皇那个装首饰的盒子里吧。”原本慕容冲的衣物首饰是要下地陪葬的,可苻坚添了一堆新打的,说他爱用新物,硬生生将慕容冲的旧物全都留了下来。

慕容冲生的美,又爱美,积了四箱两桌的首饰,苻坚不爱摆弄他的那些东西,见叱奴放了耳珰,便泡了脚要上榻睡觉。可不巧,本该回椒房殿的小太子却跑了进来。

“你又来做什么?不是随皇伯父回宫了?”

小太子趴在床头道:“皇爷爷。父皇今晚在椒房殿,听皇伯父说你们要去邺城,他说他也想去,叫我求求你把玉玺拿出来镇国。”

苻坚一听便晓得是苻棠又想偷闲,交代自个儿儿子骗他拿出来玉玺,不想儿子转头便把他卖了。

苻坚道:“不可,长安须得有皇帝坐镇。”

太子又道:“可父皇说他如果去不了邺城就会头晕恶心两眼昏花食欲不振死不瞑目的。”

苻坚扶额,想着自己和慕容冲这个二儿子到底是随了谁,他与慕容冲可都算不上这拖沓,胡搅蛮缠的性子:“你一会儿就回去告诉你父皇,先后在天之灵不会让他死不瞑目。”

小太子趴在床头,跪在地毯上,声音在苻坚耳侧:“哦。那皇爷爷,我想去。”

苻坚听见这话,不得不坐起身,看向这个孙儿思考,却突然想起来二十年前似乎也就是这么个情景,只是他坐在榻上,当时的太子苻棠这么趴在床头,中间多躺了个慕容冲。

那段日子慕容冲断了的情腺彻底萎缩,视力也不大行了,宫里却要人勤换着花儿插,说看不大清了,闻闻香气也好。正碰上初夏,他身子比冬日好了许多,苻棠说水院荷塘的荷花开了,要带慕容冲去看。慕容冲躺在榻上翻过身背对儿子,说不去。可苻坚是想着出去透透气也好,和着儿子强行把他抱了出去。

可到了荷塘,慕容冲却不叫他上船,只让他陪坐在塘边等着儿子带人在水里疯玩。他抱着慕容冲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了一下午,提着苻棠剪的荠荷回了凤凰殿。他也记不起来那日下午慕容冲跟他说了什么,只记得他怀里搂着慕容冲坐在坪上,从塘头往前看,黄澄澄的日头落下时候把那边天染的通红。

后来他回去陪慕容冲又睡了会儿,夜里苻棠和苻瑶也是这么趴在床头,等慕容冲睡醒一同用夜食,可慕容冲再没能醒。

苻坚抽回思绪,不再想下去。给小太子指去烛台架侧:“去,将上头的那册书拿来。”

太子便起身,提着衣摆小跑过去,拿起上头的书便要回来,毛燥蹭倒了最边缘的烛台,叱奴连忙去扶,所幸只砸在了小柜上。

苻坚走过去看孙儿,却听见砸中的小柜似乎被触动了隐蔽的机关,从侧方开了个木屉。

他觉得稀奇,几十年了,竟还能发现慕容冲背着他藏东西的地方。便随手掀了一页给太子:“从这一页开始往后三十页,这几日你背下来,我便准你去邺城。”

这对乾元来说算不得什么,小太子欣喜地抱着这册诗经跑出凤凰殿。苻坚也空闲下来去瞧慕容冲的秘密宝地。

不过令他大失所望的是,木屉里没几样东西。只有几封写给清河的书信,似是没能寄出去。还有一只暗色绣兰的香囊。

他拿出香囊闻了闻并无气味,又捏了捏,才发觉里头未装香料,却装着其他东西。

苻坚将香囊松开一瞧,竟是一撮淡色微卷的头发。他突然想起来,这个香囊似是许多年前,两人结发后慕容冲用来装发结的香囊,后来建元十二年慕容冲割断了发结,他便再也未见过这个囊。

可如今,为什么里头又装了慕容冲一撮完整的头发?

——他不是不愿和自己来世再做夫妻了么?

——还是说,这么些年,他也曾无数次动摇,希冀、隐秘地期盼着什么,只待自己发现?

苻坚的双手有些颤抖,将那撮头发紧紧捏在手中,声音也有些急促:“叱奴、叱奴——拿剪子来、快!”

苻坚绞了自己一撮头发,抖着手将淡金色的头发与自己的白发绑在一块打了结,上了年纪后许久不曾过活跃的心脏砰砰跳得极快。他将发结塞到香囊里,而后回到榻边,将香囊挂在曾经慕容冲挂香囊的帘扣上,又沉静许久。

叱奴见他回了榻,带着宫人拉了屏风退出内殿。苻坚将枯老的手放在胸口,感受着心脏重获新生一般的悸动。

他原以为他早就不在意了,骗过慕容冲,骗过自己,不再试探情爱的真假,蒙蔽一次又一次的猜忌,只道两世足矣,往生万般各自自在。

他这些年来自以为放下,却依然责怪着慕容冲的狠心。可若是,突然有一日,老天告诉他,对方亦是如此一次又一次骗过自己,又否定自己,压抑着爱意又无法控制,最终将所有的不甘隐匿在这一寸天地——

苻坚坐在榻边,有液体打在握在大腿的手背上,冰凉凉、又湿漉漉的。

他垂眉看下去,发觉竟是一滴眼泪。

自重生以来,他还未流过眼泪,即便二十年前慕容冲身死,他也只觉对方终于自由,而自己这颗老的干涸的眼珠,也早已流不出什么。

如今他伸手,将泪水抹开抿干在手背,微热的眼眶湿润如枯木逢春。

苻坚才觉这滴泪,似乎迟到了一世又二十年。

太子功课好,苻坚大寿当日便当着他的面将三十多首诗给背了。于是元凤五年七月二十九,苻坚带着儿女小孙,浩浩荡荡往邺城去。

因着将要酷暑,一波人到了邺城是歇在铜雀台的避暑行宫。太子年纪小,第一次来邺,什么都好奇。上午歇了会儿,后半晌便拉着苻坚问东问西。

苻坚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太子想了想,道:“皇爷爷肯定很想念先后,我们先去墓陵探望他吧!然后——然后我想去看看燕宫。父皇说燕宫比秦宫还要华丽——”

苻坚叫人去备马车,听见这话笑了笑:“以前是,后来都被搬去秦宫,只剩副空壳子了。”

太子坐在那车上还是一直往外探,惊奇道:“邺人同长安人不同,长安五胡混汉,大家面孔都不一样,可邺城好像只有鲜卑人同汉人。那这样的话,治理起来与长安一样么?”

苻坚老神在在道:“自然不同。”

太子抬头问:“那他们活的好吗?我见长安人气鼎盛,可父皇说只是因为这些年无有战事长安贵族最多,繁促货币大量流通,所以满街才看来繁荣。摊贩走卒难掩土色那才是普天之下九成人的模样。”

苻坚答:“他们这就是这九成人中的人。”

小太子垂眉学着他思考的模样沉吟:“皇爷爷曾与我讲礼运大同篇,宫人也都与我说父皇是明主。所以我问父皇他可不可以让天下变的和大同篇中所言一般模样。”

苻坚想,倘若太子问的是他,他说不定会告诉太子执政之艰难,理想之漫远。教导太子心怀仁义,孔丘之大同世界总会到来。

可苻棠不会,他这点倒是随慕容冲,一脉相传的言语厉涩,寡情重欲。

果真他便听太子继续道:“可父皇说他不能,也不会去做。他说这一千年甚至往后再一千年,这样的平等都不会存在。因为**不会在人性中消失。父皇问我如果那一天到来,我便要失去所有特权,不能穿最好的锦衣,吃最甜的糕点。要自己洗衣做饭,种田织布,我愿不愿意。”

“我说不太愿意,于是父皇说不叫我再去琢磨这些书了。”说着,小太子就有些愤懑了:“父皇过分。”

苻坚却想起来自己前世似乎也说过什么“混**以一家,有同形于赤子”的话,不过当时是因为他要提慕容氏,强封慕容冲与其叔兄,驳回弟弟谏言说的场面话。若真要他抛下皇位权力去实行,却万不可能。

便开口抚慰小大人模样的孙儿:“你爹说的倒也不错。你若真是有心,便此后多读一些务政的书也是好的。”

而后又与太子讲起来《孟子》。

慕容冲的陵园是独建在燕宫近处的,爷孙俩到了碑前,太子赶前先给慕容冲磕了三个头,苻坚叫人扫了扫碑前的花尘,蹲在碑前用手摩挲着他亲自给写的碑铭上头的字。

太子看见他手下“冬日夏月,春秋长生”八字,忍不住想起前些天背到的诗:“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苻坚听见他突然吟诗应景,笑和:“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太子便突然问他:“皇爷爷百年之后也要埋在这里吗?”

苻坚抬眉道:“是啊。”

“为什么不是长安?”

苻坚却问太子:“你知道这首诗那后两句是什么意思么?”

太子答:“知道。是思念。”

而后看了一眼苻坚,便不再问什么了。

两人简单看了看碑,苻坚便带着太子往他梦寐的燕宫去。步行不过半个时辰便进了燕宫的侧门,守宫人记得苻坚,连忙引人进去。猜测到幼童是小太子,便仔细与他讲解燕宫的各处宫殿机巧。

走到宫东的一棵桐树下,苻坚瞧见坪上的草长了老长,便挥退了守宫人,对太子道:“太子啊,会斗蟋蟀不?”

太子摇摇头:“不会。”

苻坚走去坪上扶着桐树坐下:“来,我教你。”

太子却大惊失色:“啊?可是母后说斗蟋蟀不好。”

苻坚却满不在意:“不听她的,你爹都会。不过他斗不过我。”

太子一听亲爹祖父都会,便不忸怩了,走过去坐在苻坚身侧,看见他折了几根长草:“这怎么斗呀?要先抓蟋蟀吗?”

苻坚摇摇头,枯皱的手指却捋动灵活:“不,用草编。”

太子见几根长草没一会儿在苻坚手里头变成了青绿的蟋蟀,惊喜不已:“皇爷爷教我!”

爷孙俩在草坪上斗了半个下午,日头都泛橘了,苻坚才又带着孙儿继续逛燕宫:“从前燕帝便住在这处。当时燕帝后宫宫女数万,人人锦衣金钗,而你皇爷爷我,穿戴还是三年前的服冠,眼馋呐!”

“所以皇爷爷才把这个奢靡的燕帝打了一顿吗!”太子出生那年慕容暐没了,所以不大清楚一些秦燕旧事。

苻坚默默道:“这个燕帝……是你舅爷爷。”

小太子连忙捂嘴:“哦哦,对不起舅爷爷。”

苻坚见他模样大笑,继续往前走,太子看到一架花臂秋千,抓住苻坚:“这个!这个!凤凰殿附近也有一个!”

苻坚笑道:“是啊,再往前走,便是先燕中山王的宫苑了。”

小太子没在意,跑去荡秋千,苻坚自顾自往前走着。他手里拿着方才给孙儿编的蟋蟀,负手走到宫苑大门前,又绕到一侧的红墙去看,却见多年无人打理的红墙掉了些颜色,上头爬满了葛藤。

他贴近去细细察看,在一片葛叶下发现了一半小小的脚印,忍不住垂眉,笑意更深了些。

而后后退几步,拿出来一只草蟋蟀,用力一掷,扔进了红墙之内。

太子一个人荡秋千没意思,往苻坚身侧去,见到他动作去问:“皇爷爷,你扔了什么进去?”

苻坚看着红墙不高不矮的墙头,笑意挂在眼角眉梢,声音不紧不慢:“一个邀请。”

两人一日畅行,回到行宫天色已经乌黑,苻瑶是带着世子出来散心的,世子见太子回来便拉着他去与苻琼苻桃的子女一块儿去剥荔枝吃。

苻坚看见大人的石桌上摆了几坛酒,苻瑶与两个妹妹笑着摆桌等他过去,一侧正是花圃林致,往下看则是铜雀台后秦国天下山河万里。

此刻,与人与酒与风与花,月色正好。

第二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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