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罗！”
明枫躺在手术台上，双目紧闭，嘴里突然叫了一声，把江原纯子吓了一跳。
她连忙去检查明枫的状态，然后嘟囔了一声：“还在休眠啊……”
仿生人休眠时所有功能都是关闭的，不会出现任何反应。明枫这家伙，根本就不符合仿生人的行为逻辑，倒像是个昏迷中意识不清的真人。
想到这里，江原纯子有点不冷静了。更何况，她清楚地听到了明枫念的那个名字，也完全知晓背后的含义。
恰罗，就是反抗军副统领“银尘”的真名。知道这件事的不超过十五人，刨去“五巨头”和她自己，已经基本死光了。
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当然存在，但她不认为这是个巧合。
更重要的是，明枫身上有“那个人”的影子。初见时还以为是错觉，可后来越看越像。
当年如果没有他俩的筹划，江原纯子就不可能和陆灵一起活着逃出斑驳岛，也就没有机会在二十年后重新回到这里。
对江原纯子来说，他俩是救了自己性命的人，如今一个成了声名狼藉的叛徒，一个成了秘而不宣的传奇。
假如明枫真的是她……有这样的可能吗？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也许老天爷和她一样，都是爱开玩笑的家伙吧。
如果猜想被证实，明枫真有那段记忆，那么有些事就该让现在的她知道——比如，陆灵和她孩子的下落。
——————
时间退回到2044年，斑驳岛港口，深夜。
一艘小型潜艇悄悄在港口靠岸，船员和岸边的人对上暗语之后，示意他们尽快登船。
岸边的人群中，有一个戴着黑色兜帽的家伙，乍看上去非常不起眼。
但是这一刻，她摘下了自己的兜帽，撕掉了嘴唇周围以假乱真的胡须，终于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人群中有人发出低声惊呼，而她并不在意，径直走向自己的好友，一个身穿牛仔套装的女人。
“阿灵，我就送到这里。等孩子顺利生下来，长成小团子了，你们再回来找我这个姨姨。”
说罢，她看向陆灵身边的年轻医生，拍了拍她的胳膊：“纯子，拜托你了。”
江原纯子一点头：“我知道。”
陆灵眼眶红红的，上前与风鸣拥抱：“再见了，我的小台风。”
两个人深深抱了一会儿才分开。
“啪。”
风鸣抬手打了个响指，然后对着手心吹了口气，贴在陆灵的小腹处。
“这是做什么？”陆灵问她。
“咱们关系这么好，我却没什么礼物能送给你未出生的孩子。不论是实物还是虚拟物，如今都有被公司追踪的风险，反倒有可能害了你们。”
“别说这样的话，风鸣。你和他……已经为我们做得够多了。”
“你们的孩子，起名了吗？”
“我和恰罗一起想了两个，要看小家伙是男是女，如果是女孩的话……”
风鸣摆了摆手：“等日后再见时，让小团子亲口告诉我吧。”
陆灵笑笑：“也好。”
江原纯子问她：“所以你刚才吹口气是在干嘛？”
“你猜。”
风鸣说完，就听到了不远处催促“快点”的声音。
她知道猜谜环节已经来不及进行，于是干脆公布答案：“我往那口气里塞进了自己的幸运和希望，送给小团子——当然，没全塞进去，还给自己留了点儿。”
江原纯子：“这个礼物好。”
陆灵：“是很好。谢谢你。”
风鸣：“我从来没忘记，当年之所以接受反抗军统领的身份，是因为现在的世界，已经被公司搅得坏透了。如果仅凭双手就能创造历史，那不如让一切在我们这一代终结。我们要把一个崭新的、美好的、不再疯狂拜金、没有无形奴役的世界，交还到孩子们的手里。这才是我想给小团子的，更加盛大的礼物。”
“……我知道。”
陆灵双颊忽地滚下两行泪，单手握拳放在心口。
只听她说：“反抗军万岁。”
明枫笑了，随即郑重回以同样的礼节：“反抗军万岁。”
就连一旁的江原纯子也被打动，跟着一起做了这个动作。
“后会有期，阿灵、纯子。”
“后会有期，风鸣。”
那时候，她们三人已经隐约察觉到，这很可能是此生的最后一面了。
不久之后，陆灵和江原纯子就在逃亡的途中听说了反抗军与公司的最后一战。
包括风鸣在内的所有反抗军成员，最终尸骨无存，如尘沙一样在风中消散得干干净净。而战胜了他们的五家公司，从此成为人们口中的“五巨头”，建立了联合科技研发中心，共享斑驳岛。
风鸣的信念就像一把烧得热烈恣意的炬火，突然间被瓢泼大雨浇灭，连一点火星子都没能传递到他人的手里。
而反抗军，当然也就此瓦解，成了“五巨头”丰功伟绩的一个注脚。
——————
“呼——”
随着江原纯子按下开机键，明枫忽然一个挺身从手术床上翻起，重重呼出一口气。
这是一个很“人类”的动作，因为仿生人是不需要呼吸的。
就在这时，明枫忽然浑身抽搐了起来，看上去就像被电击中了一样。
江原纯子又一次被她吓了一跳，之前反复想的事情全都抛到了脑后，赶紧翻出应急设备，从中抽出一根长线，对准她的脑机接口就插了上去。
还好，这次除颤进行得还算成功，两分钟后，明枫完全安静了下来。
江原纯子又耐心等了一会儿，才敢再次给她开机。
这次明枫的状况似乎好了些，从手术床上翻身下地，对她说了句“不好意思”，然后踉跄往外走。
“哎，你等等。”
江原纯子一把拉住她：“你需要休息——我指的不是身体，而是精神。你的精神超负荷了，再这样下去，很有可能患上赛博精神病。”
明枫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有点不受控制。
“我……我知道。”
江原纯子叹气：“虽然我有些问题想问你，但现在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下次再说吧。我给你开门。”
江原纯子推开门，只见堇站在外面等着。
堇一眼就发现了明枫的不对劲：“他们说你又昏迷了，我来看看。你怎么了？”
明枫摆手：“小问题，歇会儿就好。那个……生日快乐。”
“已经不是我生日了。”堇示意明枫看时间。
明枫抬起腕机，上面显示的是1月1日凌晨，年份是2074年。
——新的一年，到来了。
“哦，这样，那就祝你新年快乐吧。”
“嗯，新年快乐。”
直到明枫走到自己房门口，堇依然在她身边一米之内，好像生怕她突然又倒下去了。
明枫打开房门，转头看向堇：“呃，我没事……”
堇一怔，点点头：“那我走了。”
“别啊，”明枫忽然说道，“来都来了，进来坐坐吧。”
“可是，这样不会打扰你休息吗？”
“纯子让我放松精神，有个人聊天不是正好。当然，随你。”
堇点点头：“正好，我也有话要跟你说。不过，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
明枫做了个“请进”的手势：“无所谓，什么话题到我这儿都一样轻松。”
堇顺着她手臂的方向，找了个空地坐下。
明枫同样席地而坐，后背随意地靠着一个金属柜子。
她拿出口袋里的啪啪牌来玩，在指尖变换位置的时候，玩具却意外地掉在了地上，发出十分清脆的一声响。
她和堇对视了一眼，有些心虚地收回视线，捡起啪啪牌继续玩。
堇看出她对身体的掌控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明枫自己不提，她也就没必要戳穿。
“……你记不记得，之前问过我关于‘银尘’的事？”堇忽然开口道。
“当然记得。”
“那次我态度不是很好，你也记得吧。”
“啊，还行吧。我见过比那恶劣得多的。”
“……”
“怎么了？你不会自责了吧？不会半夜想起这事偷偷掉小珍珠吧？”
“……”
明枫笑了一声，招招手：“开玩笑的，你说。”
堇深吸一口气：“其实我之所以情绪反常，是因为……我认识‘银尘’。而且这件事，我不希望太多人知道。”
“你不希望太多人知道，但是主动说给我听？”
“不可以吗？”堇反问。
“……可以。”
“获得他人的信任，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时间、精力、耐心，缺一不可。之前不说，是因为不确定你的立场。而且在这件事上，我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明枫笑了：“要获得蠢货的信任很简单，一个谎言就可以。但是要获得聪明人的信任，的确要花一些心思。”
堇眯起蓝色瞳孔：“如果你骗我，我会知道的。”
“我和你们口头上是合作，实际还是受照顾更多。该讲的义气要讲，没必要骗你们。只是，我也有自己的秘密。”
堇沉吟了一阵：“既然这样，不如——我们彼此交换一个秘密。”
“为了加深交情？”明枫开玩笑道。
“可以这么理解。”
“真的？”明枫故作惊讶地看向她：“还以为咱俩只能斗嘴，做不了闺蜜呢。”
“谁要和你做闺蜜？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这是交易。”
“好好好，交易。谁先来？”
堇对明枫抬了抬下巴。
“可以，让我想想。”
明枫捏着啪啪牌在手中搓了几下，清脆声响回荡在小小空间里，牵引着二人的注意力。
“我昏迷的时候，知道了一些过去的事情。经过我的调查，它们很可能不是幻想，而是真实存在的回忆。”
“关于什么的？”
“关于——”明枫拖长了音调，深深看堇一眼，“反抗军，风鸣的。”
堇的眼中出现了一瞬间的困惑。
“我能从风鸣的视角看到一些过去的事，包括你们跟我说过的，她自调的那款酒，‘风鸣之声’。顺便一提，我已经知道这酒怎么做了，肯定比艾柯调得好。”
堇扶额：“……你就关心这个？”
“我现在可是调酒师。当然得关心这个。”
“呵，”堇轻笑一声，“极昼的工作，你倒真挺享受的。”
“没有。极昼虽然看着上流，实际混乱又危险。那些前来消遣的顾客，十个人里有九个都是人渣。”
“剩下一个呢？”
“剩下的那个，给了我送你三色堇的机会。”
“……原来是这样。”
“你怎么不问，除了‘风鸣之声’，我究竟还看到了什么？”
堇耸了下肩：“你想说就说，不想说也无所谓。我知道反抗军一路走得很艰难，也知道最后一战有多么惨烈。但旧的反抗军已然输给了公司，而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要赢一次。至于风鸣的八卦，那是酒吧里喝多了的醉汉才感兴趣的东西。”
“不是八卦，是我买一赠一的秘密：风鸣是一个女性。”
堇看了她一眼：“嗯。”
“这么淡定？这可是全岛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吧？！”
“外界从来没有确认过风鸣的身份，所以你说她是女性，我也并不意外。海燃晶时代以后，人人都可以安装义体，所以义体的数量才是衡量一个人是否强大的标准，而不在于性别。所以即便是一名年轻女性，只要她的天生义体兼容率足够高，也可以成为最强战力。”
明枫认可地点点头：“你说得对。”
“接下来轮到我说一个秘密了。你想听什么？”
“可以选吗？”
“选项A，我不装义体的原因；选项B，我和银尘的关系。”
明枫很想选A，但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选B。
明枫：“虽然我很在意你的个人状况，但这可能涉及你的**，所以才忍痛割爱选的B。绝对不是不关心你，绝对不是啊。”
堇：“呵呵。”
紧接着，她说：“父女。”
明枫没反应过来：“什么……？”
这时，堇已经起身，准备向门外走去。
“我和银尘的关系。”
说罢，她走出了明枫的房间，干脆利落地把门带上，留明枫一个人在原地震惊。
不对啊，这说不通啊……
银尘在2044年的最后一战前就死了，死后十年她都没出生，她又不是哪吒，能在陆灵肚子里等十年再蹦出来吗？
还是说，她根本就不是当初陆灵怀上的那个孩子？
还是说，银尘其实没有死，他至少还活了十二年？
明枫的CPU已经快干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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