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图并不是一个爱偷偷在夜里躲在被子里哭的新兵了，他从军已经太多年了，多到他见过的死亡已经激不起他多少情绪。当然他知道那并不是因为他的心已经死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这双手到底沾染过多少人的鲜血，有多少罪恶。
他从小在贵族家中长大，接受的正统的骑士教育，知道自己举起剑的每一天都是为了荣誉而战，为了帝国的荣誉、骑士的荣誉、自己身为人的荣誉。
但这场诅咒到来了，让他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这里是他生长的国家的领土，他要面对的也并不是他征战多年的北方边境，要面对的并不是敌国诺瑟兰的士兵将领。每一次挥下剑时他心里再也没有心头热血沸腾的感觉，翻涌上来的只有悲哀。
月光透过铁栏在他手背投下栅栏般的阴影，仿佛将他与过往割裂。
曾几何时，他以为骑士的荣耀就是挥剑的理由，直到这场突如其来的诅咒让他的剑刃染上同胞的鲜血。
明明那些人曾经是平凡百姓，是某个家庭的一份子，而当他们双眼变得猩红，四周渐渐响起的恐惧是人们倒吸冷气的声音。
他的手也开始颤抖，在挥下手里曾经坚定不移的剑时。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感到心头的血液在沸腾，那种感觉像是回到了他刚刚进入战场的时候，那时候杀一个人，就连血液喷到他身上都会让他连续做几天噩梦，连心脏都在颤抖。
直到某一天他从噩梦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手覆盖上黑色鳞片，抓住了与他同一间帐子的士兵的衣领，尖锐的利爪即将穿透他的心脏。
他是什么时候做的这些？又是怎么醒的？
这时牧师对他大喊：“本！快点清醒过来！杀了人就真的回不去了！”
按照军中纪律，一旦杀了他们的士兵，一律按叛军处理。
一定是这位牧师了，他手里仍然举着圣典，嘴里一颗不停的诵读着经卷：“请以父神的名义……”
在一层浅浅的金光里，他感受到心脏像是被一股巨力攥紧，让他唇边溢出鲜血，恢复了神智，手上的力气也放松了下来。
“谢谢您，牧师先生……”
他失去力气躺到在地，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看到很多人闯入视野中，尤其是他的好“徒弟”罗德，挤到他的身前，居然夸张地哭了出来，太不像个大丈夫了。
——
柯兰达的瞳孔在月光下变得猩红，脖颈处的鳞片随呼吸起伏，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她的指尖无意识抠进手心，鲜血簌簌落下——好不容易遗忘的那夜血腥的记忆重新浮现，父亲倒下的身影与母亲最后的微笑在记忆里反复闪现。
“是你，杀了我爸爸妈妈！”她压抑不住怒火，一字一句声音渐大。
洛尔雯皱起眉，她想要拉住柯兰达。
柯兰达回过头，那双血红眼睛里全是杀意，不加掩饰地皱起她秀丽的眉毛，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原来是这幅模样吗？
洛尔雯不免怔住，原来一个孩子被仇恨侵蚀后的样子是这样的，她突然理解了尤利西斯神父看她的那双悲伤的眼睛。
就在她愣神的这一瞬间，柯兰达已经冲上去，黑色的双爪握住坚硬的牢笼，想要学洛尔雯强行把它掰开，却发出一阵凄厉的尖叫。
洛尔雯来不及阻止，只能看着她双手被圣光灼烧得鲜血淋漓，她从来没有和她说过，那种剧痛并非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在笼子里的本皱起眉毛，依旧瘫坐在原地，低声叹息了一句，刚想对不住哀嚎的女孩说上一句话，身后已经传来士兵们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只能变成一句：“你们，赶紧走吧……要是这个时候被抓住，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洛尔雯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瞳孔陡然变成深红竖瞳，抓住柯兰达的手，将她抱起，飞速地撤离，直奔森林深处。
在猛烈的风中柯兰达短暂忘记了自己的伤痛，意识到之前洛尔雯不紧不慢的赶路原来不过是在等待她。
“柯兰达，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还没等柯兰达反应过来，洛尔雯已经将她放在一棵树上，十分安全又隐蔽的位置。
“姐……”
柯兰达早已忘记喊叫，但话没说完，洛尔雯已经消失在她的眼前，直奔军营的方向。
她要去做什么？她是有什么东西留在军营里要去取回吗？还是……
柯兰达看着手掌心的伤痕，圣光的侵蚀已经停止，虽然已经没有第一次接触的那般蚀骨疼痛，但依旧不是她所能承受的。她坐在树上，曲起双膝，将双手放在怀中，默默忍受着异化后诡异的自愈能力将伤口愈合。
可自愈伤口的体会也并不舒服，简直像是有十万只蚂蚁在啃食她的血肉，痒疼麻成一片。
所以洛尔雯姐姐之前都是在忍受这样的疼痛吗？
她的眼睛变得湿润，只是闭上了眼睛，就连月亮也不知道那抹无端升起的水汽是一个人的悲伤正在蒸腾。
——
军营里，本正在回答巡查士兵的问题。
“刚刚这边传来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一阵沉默后，本开了口。
“……我并不清楚，我也是被那声尖叫吵醒的。”
带队的士兵皱起眉，并不相信他。
“本，你为什么又把布罩扯下来了。”
本靠着铁栏并不答话。
“好了，别说这个。”另一位士兵劝阻，又继续问道：“本，你真的不知道那声尖叫吗？”
本睁开眼睛瞧了一眼，是一个满脸信任他的很熟悉的士兵，但是他依旧摇头回答到：“并不清楚。”
“我就要说，你看他这幅深沉的样子，问他什么都回答不清楚不知道！我们审讯每一个异化的士兵，问他们到底接触过什么，什么东西给他的感觉最为奇怪、最有可能是‘诅咒之源’。只有他，连一个回答都没有，只有一句事不关己的‘我不知道’！”
士兵转身对着众人大喊：“你们看看他那双灰色的眼睛，我很早就觉得那双眼睛的颜色太不祥了……也许他和那恶魔的诅咒本就有关系，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冷静。”
身边另一名士兵拦住他，怒吼道：“别再说了！”
“没有谁愿意变成这幅样子，但是像‘诅咒之源’这种东西，你问谁谁都不会知道的……”
带头的士兵哑然，只是依旧起伏不定的胸脯表明着他并不平稳的心情。
他知道只不过是在迁怒，将自己对死亡的恐惧和完全被动无法自救的愤怒发泄在了自己的战友身上。“诅咒之源”是传播诅咒最直接的事物，在帝国的历史上，即使是最精英的队伍，全灭也不一定能带回来准确的消息。
一片安静里，众人身后传来一人的大喊：“出事了，隔壁囚笼里关着的魅少了两个！”
——
此刻在距离这里二十多个帐篷外的一间帐篷里，洛尔雯耳朵颤动，听到了那句让人心生惶惑的消息，只是那边的嘈杂终归没有传到这里。
洛尔雯在黑暗里也能视物的眼睛帮了她许多，她用来狩猎、杀死一些该死的人，此刻却在黑夜里描摹一个人的眉眼。
她的瞳孔在黑暗中扩张到极致，像两枚血色的满月，这使她能清晰看见杜兰特颈动脉的跳动。
她蹲在人的床前，静静凝视着熟睡的人。
躺在床上的杜兰特睡得并不安稳，一直拧着眉心，像是陷入了一场经久的噩梦。
这年头，想找到晚上能睡好的人，可真难。
不过她笑笑自己就算了，此刻看到杜兰特这样蹙着眉只觉得并不舒服。
她的指尖悬在他眉心上方，犹豫着是否要触碰这个唯一对她展露善意的人类。最终她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贴上他的眉心，确定没有惊动他后微微展动，揉开了他皱巴巴的眉心。
他的眉宇间变得平静，这才透露出这张脸全然的俊俏。没有洛尔雯白日里见到他时，他眼里始终去不掉的几分忧郁，就连一直无法舒展的眉头也舒展开。
他这幅样子，才更好看。
洛尔雯见到过太多无法安然入睡的人们，但并不希望再继续多下去。
只可惜她在这里并不能呆的更久一点，马上就得离开了。唯一想要告别的人也只有他一个，所以她才出现在这里。
但她并没有发现，她指尖触碰的那个人已经醒了过来，睁开蓝色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她。
洛尔雯猝不及防，只能飞快将手指收回，却被杜兰特抓住整个手腕。
“你，从囚笼里出来了。”
这是一句陈述句，几乎没有疑问的成分。
“你为什么要来我的帐篷里？”
“唔……”洛尔雯满眼只有男人握住自己的手，脑子轰然炸成一片。
杜兰特皱了皱眉，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姑娘即使十分可疑，但从她的长相看来，在她异化之前，年纪一定不算大。她很可能还是个半大的少女，对这样的肢体接触十分敏感也是很正常的。
杜兰特松开手，洛尔雯反映了过来，立刻收起手起身后退，留下杜兰特不解的眼神。
洛尔雯找回自己的脑子，说：“是的，你们的笼子对我来说并不算坚固。”
如果柯兰达听到这句话，可要好好哭诉一番。
杜兰特沉吟，坐起身好与她平视。
洛尔雯并没有回答另一个问题，杜兰特也就不再追问。
他看出眼前的这个姑娘虽然是魅，而且能力并不是他所见过的那些一般的魅能达到的水平。
早在他们第一次相遇，他在树下接住她，发觉他的呼吸十分平稳，没有一点慌乱起就知道眼前人并非看上去的那么娇弱普通，因为一般人从树上跳下，是不可能做到连呼吸都是平稳的。
“所以你要走了？”
“是的。”洛尔雯找到属于自己的底气，“和我一起走的还有一个女孩，我会好好照顾她的，请你放心，我们并不会轻易地嗜杀普通人。我们都还希望着圣里乡大教堂带来的福音能救我们于水火之中。”
“……”
杜兰特看到洛尔雯眼里闪动着亮光，脸颊上也泛起些红晕，那分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才会有的懵懂清澈。
那座牢笼他亲自去过，因为现在是夏天，所以普通人安睡在这样的环境还可以接受。但是军中众人中总有十分恐惧的，要求他们和这群魅住在一个地方已经要了他们半条命，更别提要他们日日夜夜轮班值守时能看见那些魅的模样，不断唤醒着他们恐惧的记忆。
他们提出要给他们的笼子罩上黑布，当然有遮风挡雨的好处，但是他们那些被强制关在笼子中的魅从此很少见到阳光，一开始笼中人想要扯开黑布看看外面，但都呵止，到后来他们几乎成了一堆沉默的货物，待在笼子里完全失去声音。
偶尔他们采买到了新鲜水果或者其他食物时，杜兰特会找借口给他们送去一些，那些已经长久脱离阳光的人们看起来十分憔悴、虚弱，就连那些新鲜又美味的食物都无法激起他们半分活力。就像一滩泛着死气与恐惧的死水。
杜兰特心里感到十分难受。明明他们曾经也是普通人，享受着阳光和欢乐。但他无法说服团长卢卡恩，同时也是他的哥哥。
除了眼前的这个姑娘，还有一个更小一点女孩，面对他们时会展露一点活人气息。这个姑娘在他偶尔到场的时候会向他投来感激的笑容。
杜兰特回答道：“好，那就请等着城里的好消息吧。”
洛尔雯的双眼睁大，她原本本以为他不会再回复什么，毕竟她是逃出来的，算逃犯。可杜兰特回答了她，还是以这么温和的语调说出。
除了牧师们，好久没有人在知道她是魅后这么对待她了。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杜兰特不明所以，不断眨动双眼，掩饰自己还未套上衣服衣冠不整地就和姑娘聊天的尴尬。
洛尔雯从两人第一次见面就发现了，这位高大威猛的长官，常常拧起的眉毛下那双眼睛拥有着如同小扇子般的睫毛。
她盯着那双蓝色眼睛，缓慢地吐出几个字：“那么再见了，杜兰特。”
杜兰特抬眼，只见她的一只手覆上他的眼睛，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只觉得有一瞬间的眩晕。
再睁开眼，连她指腹带着的温热感觉都一并消散在空气中。
[狗头][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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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月蓝之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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