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很快就要起飞了，请您配合检查，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
温柔的女声播报声响起，安旧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飞速敲击，给对面发出条消息后，毫不留恋地将手机关机。
窗外云海层叠翻涌，光影斑驳。
A国多雨，今天却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安旧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
六年前，安旧遭遇车祸丧失部分记忆，生命垂危之际被舅舅一家接到A国调养。
六年后，安旧在国外完成学业，不顾家人的劝说，孤身一人回到C市。
在得知他坚持要回国的消息时，舅舅问他是否还执着于找回失去的记忆，当时安旧躺在摇篮里晒太阳，闻言笑了声，说：“舅舅，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其实早就已经放弃那些记忆了。”
六年来，被遗忘的那部分记忆丝毫没有要恢复的征兆，安旧的生活也并没有因为遗忘的记忆而产生困扰。
同时，整整六年来，安旧没收到来自C市任何人的任何消息。
所以，安旧想，大概遗忘的那部分记忆对他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吧。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安旧自己也说不清。
好像就是在某天醒来时，看见窗外的爬山虎态势正好，绿汪汪一片让他睡意朦胧的大脑陡然清醒，下一秒就起了想要回去的冲动。
就是那一时的兴起，安旧在和舅舅商量后，又发了条信息通知旅游中的爸妈，然后火速定了票。
不过，他倒也没有舅舅说的那么莽撞。对于回C市后要做什么，在没有起回C市的念头前安旧就有了计划。
安旧准备回去后就开个画室，画画书法他都能教，和自己专业对口不说，这类艺术培训机构也没什么压力，又是和小孩打交道，深得只想躺平但又只需要一点点生活趣味的安旧的心。
“预祝你成功！”舅舅听到他的规划后，眯着眼笑，颇有种安旧终于长大了的欣慰，同时还不忘提醒，“就是你的性子得改改，都是要当老板的人了，不能还和现在一幅单纯样，好骗得很。”
安旧嗯嗯啊啊应着，打心底里却并不认同这话。
从A国某个繁华小镇直飞国内C市，要将近八个小时，安旧几乎睡了全程，把自己睡得晕乎乎。
因此当他提着箱子站在C市的土地上时，恍惚觉得自己仍在做梦。
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足够让C市发展成与安旧模糊记忆中完全不同的面貌。
对着手机捣鼓了半天，在热心市民的“帮助”下，安旧下载安装了得有六七个软件，才终于在天色将暗之际脱逃那伙人的盛情邀约，拦了辆出租车，去往事先租好的房子。
再三确定好对面发来的地址，安旧从手机上抬头：“师傅，麻烦去名桂苑。”
司机朗声回应了声，右手一动：“我打表了啊。”
“好。”
车很快驶入拥挤道路，安旧贴着车窗坐，好奇又惊异地看着车窗外急速后退的景象。
记忆中有关C市的印象其实已经很模糊了，大多是轮廓不明的一些，无论是人还是物。
所以对这个生活了十八年、却又堪称陌生的故乡，安旧心里还是新奇多一些。
许是安旧脑袋贴在车窗上的动作太久，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两眼，问道：“小伙子是外地人吧，来旅游的？”
安旧转过来坐直身体，摇摇头：“...不是，我本地的。”
虽然好多年没回了，但他身份证上都写着呢，他的的确确是个不太地道的本地人。
司机“嘿”了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安旧，不知道嘟囔了句什么，然后又说：“看你看得那么认真，我还以为你是外地来的呢哈哈哈。我们这有山有海的，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旅游城市了。夏天来这旅游的人多的哟，我一天能拉好几十趟！”
司机还在绘声绘色讲着他的事迹，说什么干这行快二十年了，拉过形形色色的乘客，打眼一瞧安旧就觉得眼熟，兴许之前拉过他，所以才放弃了一个跨市大单接了他。
安旧一开始还坐得板板正正听司机聊天说地，后来越听越觉得司机在忽悠自己，干脆又转过脑袋去看车窗外面。
“嗯？”安旧眼睛微微张大，似乎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事。
“师傅？C市什么时候......楼都要建成一个模样了？”
他记得，刚不久前已经看过这栋神似某铠甲变身器的大厦了吧？还是两次！
安旧将视线投向驾驶座后背，斜着身子探出头，疑惑出声。
本来还侃侃而谈的司机猝然沉默，目视前方没去看后视镜，干巴巴地回答：“一个楼能有什么模样？石头沙子砌起来的东西不都长那一个样嘛！”
安旧还想再问，但司机这时却点开了车载音乐。震耳的DJ摇滚乐在封闭车厢内响起，安旧见司机跟着音乐哼得起劲，便打消了继续问的念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司机的歌单已经循环了好多遍后，车才在一个路口停下。
“到了。”司机提醒，“拿好随身物品啊，落车上再送回来我是要收钱的。”
然后指了指车靠背上的二维码，粗暴撕下打表器旁的单子塞到安旧手中，催促道：“一共256，看在你眼熟的份上，抹个零，就收你250吧。微信支付宝都行。”
安旧脑子里还在自动播放节奏感十足的音乐，听到这话压根来不及思考，就扫码付了款。
听到付款到账的机械播报音后，司机贴心地替安旧把后备箱里的箱子提了下来，紧接着“噌”地一踩油门扬长而去，独留安旧傻在车尾气中。
手中紧捏的薄薄一张账单随风轻飘——像是在嘲笑安旧的天真与无邪。
两分钟，安旧拖着个行李箱，再次凌乱在风中。
一时间，他甚至不知道是该先心疼那被坑骗的250块钱，还是先心疼被丢在荒郊野岭的自己。
想着刚才瞟的几眼车牌号，安旧做了几个深呼吸后，拨出了投诉电话，据理力争但有些磕巴地讲述自己被黑心司机绕路坑骗还被丢弃荒野的遭遇，希望可以追回自己的250元。
如果不可以的话，那...他再想想有没有什么其他办法。
平台给出了一套极其模式化的回答，意思是要等他们调出车内监控查清楚后才能给出最后解决方案，安旧欣然答应。
——
“您好，可以......”
白色小桥车陡然加速，消失在安旧眼前。
“...搭...个车吗？”
安旧站在马路牙子上，悻悻收回手，摸了摸鼻子。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手机在那通长达二十分钟的投诉结束后便光荣退休，关机了。
安旧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又没法和外界联系。只能希望过路的车能好心搭载自己一程，他愿意支付费用。
但是路过的车辆中，别说愿意搭载他的了，连一个愿意停下来听他解释的都没有。
两侧的路灯发着微弱的光，一阵风吹过，树叶簌簌，惊得安旧打了个颤。
“你好？要搭个便车吗？”
安旧睁开紧闭的眼，视线中出现一辆低调奢华又处处彰显出主人钱力的黑车。
副驾的车窗降了下来，车主人身体往窗边靠了靠。他戴着黑黑色帽子，长帽檐下露出双黑亮的瞳孔，几缕碎发不听话地在帽子下翘起。
安旧站得发麻的双腿动了动，整个人往后退了半步，小声拒绝：“不用了，谢谢。”
男人沉默着看了安旧几秒，“砰”地一声，副驾的门在安旧身前打开。
“朋友，我看你怪眼熟的，挺像我一个旧友，这才想着说搭你一程。没吓着你吧？”
又说自己眼熟，安旧甚至怀疑这是不是C市人必备的聊天话术了。
过长的帽檐挡住男人的双眼，让人看不出他眼中的情绪，但安旧敏锐察觉到一道落在自己脸上却又快速移开的视线。
安旧手心隐隐出了汗。
男人将帽檐往下压，声音也很低，像是看出了安旧的紧张与疑虑，“你放心，我不是什么坏人。你看看我这车，你再看看我那车牌，看出什么来没有？”
安旧听着他的话看看车，又走到车前看看车牌，五个八，才试探着开口：“看出来...你很有...钱？”
男人冲他打了个响指，声音中带着明显的笑意：“聪明！我那么有钱一个人犯不着做那些违法犯纪的事，更不会绑架你，你就放心好了。这黑灯瞎火的，遇见就是缘分啊，你要不要坐？不收你钱，就我当行善积德了。”
被人轻易戳破心思，安旧不太自在地抿了抿唇，有些犹豫要不要搭他的车。
从之前几次的情况来看，除了这人估计也没别的人愿意搭自己一程了。手机又没电，要是错过他，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
奔波了十几个小时，安旧早就累的不行，要是面前有张床的话，他能倒头就睡。
“最后问一次啊，你坐不坐？不坐我走了，我还有事呢。”男人好像真的有急事，一连催了好几次。
虽然男人的打扮不像什么好人，但是安旧直觉他并不是个坏人，可能是因为对有钱人的某种奇怪滤镜？
所以，坐吧！
大不了就是再被坑点钱，反正刚刚已经被骗过一次了，再严重点可能被...揍一顿？真要这样的话，那他肯定会报警维护自己的人身安全的。
于是安旧咬了咬牙，将行李箱放进后备箱后，坐进了副驾，小声向人道谢。
“去哪？”那人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偏过头看向安旧，他嘴里不知道什么叼了根烟，没点，就是单纯咬在唇间。
“名桂苑。”安旧系好安全带，整个人贴着车窗，手放在门上的凹槽里，随时准备开门逃跑。
“名桂苑？”男人含糊不清地重复了一句，叼在苍白唇间的香烟掉到了大腿上，被他轻轻抖落，“行，坐稳了。”
猝不及防的推背感袭来，安旧整个人向后撞在座椅上，短促地叫了声。
“都和你说了坐好了。”男人抽空瞥了他一眼，脚下油门丝毫没有要松开一点的意思。
拍了拍狂跳不止的心脏，安旧再度抓紧安全带，闭上了眼。
半个小时的车程里，安旧眼睛像被胶水糊住了一样，一秒钟都没睁开过。
所以他也就错过了男人时不时望向他时，漆黑瞳孔中浮现过的复杂神色。
“谢谢你。”安旧站在车外，郑重鞠了一躬，又一次说，“你留个联系方式给我吧，我的手机没电了，等我回去就把车费转给你。”
男人藏在帽檐下的眼睛闪动着细碎的光，说：“你打算付我多少车费？我这车可金贵着呢，除了你之外还没其他人坐过副驾。”
安旧认真思考了一会，估算了下乘车时长和一些其他东西，最终报出了一个数：“200吧。”
接近40公里的路程，安旧给出了市场价翻一倍的价格，足以看出他的真诚。
男人不禁笑出了声，在人期待的眼神注视下，报出串长长的数字。
“记住了？我的银行卡号。”
安旧脑袋里快速过了遍号码，看着男人一分不差地重复一遍，说：“记住了，我很快就会把车费转给你。”
“再见。”安旧拉着箱子走了几步，想到男人惊人的车速，又返回来敲了敲车窗，“你开车还是慢点吧，太快容易出意外。”
毕竟男人确实算得上是个热心肠的人，安旧忍不住嘱咐，生怕男人步了他的后尘。
坐在驾驶位的人降下车窗，沉默着望着安旧，没说话。
光线昏暗，安旧抬眼，在一晃而过的残影中注意到男人一侧嘴角下有颗不太明显的、小小的红痣。
正式踏进家门时，墙上的挂钟已经转到了“11”上，安旧将箱子里的东西一一摆出来后，整个人便脱力般栽进大床里，连澡都没洗就进入了梦乡。
-叮-
凌晨4:38分，插在一旁充电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安旧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摸到手机解锁——是出租公司发来的退款。
安旧迷离的目光逐渐清明，躺在床上抿着嘴吃吃笑，圆润的眼也弯成月牙。片刻后终于想起自己答应的车费还没付，又坐起身来给人转账。
一墙之隔的902室，狼藉一片的卧室内，落在地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几秒后又悄然熄灭。
一只青筋分明的手小心避过地上四溅的玻璃碎片和白色圆片，捡起手机，删除了一条消息。
【安旧于6月8日4时40分向您账户8966存入人民币200元，可用余额3801.72元。附言：车费。[xx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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