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9月21日13:46分，周六。
“安老师下午好！”
“安老师好！陈老师好！”
......
日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面形成点点光斑。安旧和陈晨站在原美画室门口，迎接来上课的学生。
将死死扒在安旧大腿上的小朋友拉起来，陈晨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脸蛋，“天哪快起来，你看安老师都要被你拽倒啦！”
小朋友被这话吓了一跳，脸瞬间红了起来，真的以为安老师要被自己拽倒了，连着说了好几个“对不起”。
安旧笑着摇头，蹲下身，拍了拍小朋友的肩，语气很温柔：“没关系，安老师没有事，你看，陈老师在和你开玩笑呢。”
陈晨是这间画室新招的老师，C市美术学院大三在读，半个月前偶然看到安旧张贴的招聘信息，揣着个包就来了。
当时明美刚开业没多久，但因为费用便宜，所以报名的幼小学生比安旧想象中要多，让他有些力不从心。
虽然知道家长估计只是把这当个托管中心，但安旧还是选择再招一名老师。于是在招聘信息贴出的第二天，亲和热心又热衷于开玩笑的陈晨就火速入职了。
在安旧安慰轩轩的几分钟内，陈晨已经被其他小朋友团团围住了，基本丧失自主行动能力，完全是被挤着往里走，闻言急忙应和：“对，陈老师开玩笑的，对不起啊轩轩，你不要难过啊，不然安老师和陈老师也会跟着难过的。”
说完又将声音提高：“小朋友们，你们都不去安老师那玩，安老师可是要难过的哦！”
什么！！？
安旧满脸不可置信，眼睁睁看着原本将陈晨包围的人四散开，朝着自己跑来，将自己裹在了中心。
许多小手往他身上摸，有的甚至抱住了他的腰，让他无法动弹。
小朋友们各说各的，安旧什么也听不清，耳边嗡嗡的，他甚至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迫离开这算不上美好的世界了。
安旧干脆闭上了眼，假装自己不存在。
“安老师好。”
“你也好啊。”安旧完全是靠着本能回答，眼都还没睁开，几秒后才意识到这声音的主人是谁，唰地睁开眼，“年年？”
安旧压低嗓音让嬉笑的学生进教室后，弯下腰摸了摸年年的脸颊，轻轻捏了捏，问道：“今天又是自己来的吗？”
年年双手握着胸前的书包带，摇头：“不是，周叔叔送我来的。”
他转头看向路口，又说：“是我说要自己走过来的，我已经是大孩子了，才不像轩轩一样爱哭，要大人送进教室才行。”
安旧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路口，只能看到对面停着辆黑车，车窗半降，露出男人模糊的侧脸轮廓。
隔着条马路的距离，男人似有所感偏过头，漆黑瞳孔望向站在门口的一大一小。
安旧心跳好像停滞了一瞬，匆忙低头，有种偷窥被发现的无措与惊慌。即使他根本没打算偷窥人家。
好在，男人下一秒就关上了车窗，黑车也很快消失在车流中。
“那我们进去吧，快到上课时间了。”安旧忽略急速跳动的心脏，牵起年年的手，带着他进教室。
年年，大名陆时年，是明美的第一个学生。
就像大部分人都很在意自己在每个领域的“第一次”一样，安旧对自己的第一个学生，也有着特殊的情感。
当然，除了这点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在年年没成为他的学生之前，安旧曾骑着他的代步小电动车，追尾了年年和他爸的迈巴赫。
那是安旧刚回C市的第一个星期六，安旧和回国前就已经联系好的原主人正式签订了合同，全款拿下了市中心繁华地带的一家倒闭画室。
画室离住所只有三公里的距离，安旧思来想去，觉得公交时间不自由，开车未免大材小用还经常堵，出租又容易再遇上次的黑心司机，所以还是电动车最好。
还有就是，安旧其实有点社恐。不久前坐公交一直扫不上码和回国那天出租被宰这事儿，他心里到现在还没释怀，一想起来就觉得浑身难受！
而体型小，又方便随时随地穿梭在城市大大小小的角落，关键是还不用和人交流的电动车——对社恐人士来说，简直不要太友好！
因此，签完合同回去的路上，安旧就去附近的车行，买下了一辆浅蓝色的小车。
安旧头上戴着附赠的头盔，头盔顶部有个风车装饰，此时正随着15码的车速悠悠地转。
过一个红绿灯，左转，是安旧要经过的唯一一个拥堵路段。
道路本身很窄，加上右边是C市著名公园景点，左边是C市一中，正值放学时段，让本就不好的路况更为拥堵起来。
安旧放慢车速，在离下一个红绿灯三米远的地方，“砰”地一声，水灵灵追尾了前面的黑色迈巴赫。
完了...完了...完了！
安旧双腿撑在地上，一手扶上因为冲击而挡住视线的头盔，将它往后挪挪，又重新带到脑袋上，双眼不安地转动。
迈巴赫的车屁股好像被怼了进去，安旧走到车尾细细打量着，估摸着自己还是出得起维修费用。
心脏扑通扑通狂跳，好像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安旧想好措辞后，敲响了车窗。
“您好？我刚不小心撞到您的车了，方便聊一下关于赔偿的......”
主驾驶的门毫无征兆地打开，吓了本就紧张的安旧一跳，他往后退了退，盯着地面看。
“怎么回事？”
眼前出现一双黑色皮鞋，往上是包裹在西装裤下的修长双腿，再往上......安旧不敢再往上看。
他垂着头，头盔还戴在脑袋上，顶部的风车时不时转两下，被男人那句冰冷的质问吓得连话都忘记说。
周笑温起初还耐着性子等面前这个一直低着头、像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样的人解释，但整整一分钟过去了，都没听见他说一句话。
本来年年一直哭就让他有些心烦，这下是彻底没耐心了，他面无表情道：“抬头，说话。”
周笑温是真的搞不懂，一个大男人，怎么会一幅受气包的窝囊模样？
他又没干什么欺负人的事。
“我、我我我，我、对不起！”安旧抬起头，愣了一下后很快又低下，弯腰道歉，“我刚才不小心撞了您的车，实在对不起。您放心，我会赔偿您的损失的。”
“嗯。”周笑温淡淡回了声，就掠过他去看车尾，确实是被怼出个坑，不大。
倒是那辆蓝色的小电动看起来比较惨，车头的灯都碎了一个。
安旧老老实实跟在男人身后，这才发现自己刚提的爱车才是受伤严重的那个，顿时感觉天都要塌了，小声惋惜道：“我刚买的车。”
周笑温听力不错，自然没有错过安旧这句细若蚊吟的话，扯了扯嘴角，勾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那个......”安旧弱弱开口，“您看看车还有没有哪里有问题？”
周笑温定定看了他几眼，语气终于没有那么生硬：“没有。”
安旧暗暗松了口气，刚想说那他们可以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商量后续赔偿的事，就又听男人说：“至于赔偿就不用了，毕竟你的车也伤的不轻。各自解决各自的车，你觉得如何？”
“可...好的。”
安旧还想争取一下，但只想了一秒就放弃了。
毕竟这事要是较起真来，估计一时半会解决不了。既然两人的车都有损坏，各自处理倒也是省了不少事。
“那个，等一下。”安旧叫住了转身欲走的男人，眼神落在男人的下半张脸上，“那天顺路载了我一程的人是你吗？”
“......”周笑温垂眼，像是在确定什么，片刻后回道，“不是，我不记得我之前见过你。”
安旧点点头，站在原地没动——这么一看，那晚的人好像更热情，可能只是凑巧他的嘴角下也有颗红色小痣，还和那晚的男人长在同一个位置。
再一次在心底感谢男人的大度与善良，目视男人坐进主驾后，安旧也坐上了自己的小车。
下一秒——
“砰”
安旧：“！！！”
周笑温：“？......”
安旧举起无辜的双手，瞪大双眼，望向前方又多了道划痕的车屁股。
因为第一次冲击而意外松掉卡扣的头盔终于被甩落在地，装饰用的风车飞到了迈巴赫车尾上，还在悠悠转。
五秒后，风车从驶动的车上掉了下来。
安旧捂住脸，尴尬地想要钻进地底，同时默默祈祷：千万不要再遇见他。
然而，墨菲定律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心存侥幸的人。
安旧怀里抱着战损版头盔，右手拿着风车，冲电梯里的周笑温尴尬又不失礼貌地一笑。
周笑温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见安旧按下按键后就又缩进角落当鹌鹑，心中第一次对这个初见面的陌生人产生了点不满——追尾自己两次，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愿意打，未免有些没礼貌，希望年年不要受到像他这样的邻居的影响。
伸手摸了把躲在自己身体和电梯墙角间的年年的头发，周笑温依旧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让缩在另一墙角的安旧感到股莫名的压迫感。
电梯很快就在指定楼层停下，安旧忙不迭蹿了出去。在把手放到指纹锁上时，听到身后传来句稚嫩的“爸爸”。
安旧住的小区是一梯两户，搬来快一周，他从没看见过对面902的邻居，只是偶尔会听见几声模糊的孩子哭闹声。他便猜测对面可能是个有孩子的家庭。
好奇和八卦是刻在人骨子里的爱好，安旧稍稍侧过身，余光投向对面——
门半开，周笑温站在暖光中，朝杵在门口的孩子伸出一只手。
安旧：“！”
然后迅速解锁开门，用力甩上门，甚至没发现小风车掉在了地上。
被自己连续追尾两次的车主竟然住在自己对面，试问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让人尴尬的事吗？
答案是有的。
明美正式招收学生那天，安旧眼睁睁看着那对父子走到自己面前，填了报名信息。
周笑温全程除了那句“报名”外，一句话也没说过，像是完全不关心这些，整个过程中只有安旧和孩子的交流。
“陆时年？”安旧盯着纸上歪七扭八的字体，喃喃出声。
原来冷漠霸总姓陆啊。怎么但是感觉他们父子不是很亲的样子。
冷漠霸总是安旧在追尾事件后的多次深夜复盘中，千挑万选才选定的代称。
具体选择原因参照了两点。一是两次见面男人都是成套的黑色西装配皮鞋，妥妥的商务霸总风；二是男人气度卓越，又冷漠寡言，完全符合世面上流行的霸总风格。
那天之后，陆时年每次都会准时到画室上课，学校上课就下课来，周末是下午来。一开始还是爸爸亲自把他送到画室门口，后来就逐渐变成只送到马路对面，孩子自己走过来，就像今天陆与年叔叔一样。
“安老师。”年年坐在画架前，举起了手。
安旧正在纠正别的学生的光影问题，便用眼神示意年年稍等。
等他站在年年画架后面时，年年已经完成了整幅画的创作。
整张画色调偏灰，只有一个画得不算方正的矩形前有斑斓的几朵花，矩形中间画了一个女人，长发，一双眼占据了大半张脸，她正在笑。
安旧心猛然往下坠了几分，喉间涌上股酸涩，他仰头眨了眨眼。
“安老师，妈妈会喜欢吗？”年年向后扬起脸，去看安旧。
“当然会喜欢了，”安旧摸了摸他的脑袋，递给他一只笔，“要是颜色再亮些的话，也许她会更喜欢哦。”
“真的吗？”年年激动极了，立马就行动了起来。
安旧一直站在他身后，看着那幅画从灰色逐渐变暖，最终变成温暖的黄粉色。
陆时年没有妈妈，安旧也是在前几天才知道。一直满勤的年年突然说要请一天假，安旧便顺嘴问了句。
“因为明天是去看妈妈的日子，安老师，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妈妈住在漂亮的石头盒子里哦。”
安旧还记得年年当时是这样回复自己的，语气天真，没有难过，似乎只是在向老师介绍自己妈妈的独特。
安旧当下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住在石头盒子里是什么意思。
本该是妻儿双全的美满结局，最后却只剩下了相依为伴的父子，任谁见了都会感到惋惜吧。
以至于后来几次男人来接年年时，安旧看着他的眼神中都忍不住要带着丝怜惜。
直到被男人问了句“老师，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才停止了这让人怀疑自我的眼神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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