踉踉跄跄的两个人，在雪里，终究是走到了斯巴鲁油车前。
“上车吧。” 吴芃之示意她上车。
车厢内，暖气徐徐，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好似两个世界。
吴芃之从后座拿出一张铝箔急救毯，递到林庭雪手上：“这个，裹上吧。十五分钟就够。”
声音低而平，像雪夜路边一盏摇曳的黄灯，既不热切，也不冷淡。
林庭雪接过那张轻薄的毯子，银色的反光在她绝美冷艳的脸上，映出一道冷光。
她动作略显迟疑，似乎对这种简陋的物品有些不习惯。
不过，林大明星毕竟是拍过雪景戏的，知道吴芃之所言非虚。
拍雪景戏时，副导演总是第一时间把这样的毯子递给冻得不行的演员，再加上羽绒服，若是在海那边的祖国，便是特色的军绿色大衣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将毯子缠在自己身上，动作迟缓。
看起来倒是颇为优雅。
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地裹上了。
铝箔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在狭小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
林庭雪裹紧了急救毯，薄薄的金属质地紧贴着露出的部分肌肤，带来一种冰冷触感。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透过车窗，投向外面茫茫的风雪。
傍晚的暮色，开始沉起来，路灯的光晕，在雪中显得模糊而遥远，像一颗颗坠落凡尘的星辰。
越野车，停在白茫茫的大路上，窗外的风像猛兽扑击车身，发出呜呜的低吼。
越野车的金属外壳，挡住了暴风雪凛冽的侵袭。
前挡风玻璃上，厚厚的雪，被雪刷搅成模糊的图案，天地好似被一层厚厚的白布蒙住。
傍晚本该渐渐拉长的光线，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吞噬得无影无踪。
I-90，这条通常笔直绵延的灰色长带，如今，一条红线，看不清尽头。
波士顿的冬天，惯会耍些翻脸无情的花招。可这段路，吴芃之熟悉得很。她开过无数次，带着她的长焦镜头和三脚架，追逐她的摄影梦。
风雪之中，她的手握得住方向盘，也握得住自己。这是她的领域，就像猎人回到熟悉的山林。
只是这一次，车里多了一个漂亮女人。
侵占了她可靠的、一直陪伴着的相机的副驾座位。
她余光扫向副驾驶座的林庭雪。
急救毯，在昏暗的车内灯光下泛着一层冷光，像银箔包裹住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林庭雪整个人蜷缩着，脸颊因寒冷泛起一片薄红，头发有些凌乱，鬓边散落几缕微湿的发丝。
那张脸，依旧精致得无懈可击，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绝顶美丽。
吴芃之收回目光，心里略略有些紧张。
林庭雪这张脸，过分绝世出尘，让人不敢亵渎。
当然，这倒不是说吴摄影师就起了什么亵渎的心思。
只是一种感觉。
她用修长的手指摸索车后座的保温瓶，倒了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香味在狭小的车厢里散开，轻飘飘的暖意，落在两人之间。
“喝点热的吧。”她把咖啡递过去，声音低缓，尽量不带情绪。
好心救人，如果被当成好色之徒，对方因为害怕而下车，岂不是要冻在这冰天雪地里了？
反而害了人家。
不过大家都是女性，应该不会这么快被发现自己……的取向吧……
殊不知林庭雪这资深好莱坞居民，在感觉到吴芃之目光的压抑的炙热后，只是略略扫了一眼吴芃之的手指，就心下了然了。
天天和野生动物打交道的摄影师，在这人情世故上，哪里比得上日日在好莱坞工作的女明星。
林庭雪接过茶杯，双手捂着，掌心似乎已经感受到热度。
她抬起头，嘴角微微扬了一点弧度，“谢谢你，吴芃之。”顿了顿，她又按照英文里的说话方式，补了一句客气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她的声音很轻，像深夜的絮语，不多，却让人听进心里去。
吴芃之原以为她会道不尽的抱怨，或者干脆一声不吭，像那些她在商业摄影圈见过的“大人物”一样，把麻烦看成别人理所当然，甚至于是下位者的荣幸。
可现在，她有些意外。
意外，也有点……暖。
吴芃之端起了自己的杯子，抿了一口。咖啡带着姜的辛辣，灌进喉咙，缓缓地暖了她的五脏六腑。
野外生存惯了，冬季用来取暖的咖啡配姜，放在商业咖啡店里，大约可以取一个很长很抓客人注意力的名字吧。
姜风特饮暖心交响曲，之类的。
不过是咖啡里泡个姜片。
宫廷名菜，群英荟萃vs萝卜开会。
姜风特饮是暖的，车内是暖的，可风雪依旧在外面肆虐着。不远处的路标被积雪模糊，只剩下一个大致的轮廓。
“雪还有一阵子，”吴芃之说，“你再忍一忍吧。”声音里，依旧带着令人心安的镇定。
毕竟这暴风雪，在她看来，不过是寻常。
再狂暴，能狂暴过西伯利亚的风雪吗？
林庭雪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车窗外。
风雪里，她的脸庞有些朦胧，却安静得出人意料。
一时间，她们再没有多余的对话。只有风声，还有咖啡的香气，在车厢里萦绕。
窗外的风声像凶猛的野兽，咆哮着，却进不来。
屋内的空气却像凝固了一样。
吴芃之一动不动，目光落在杯沿边缘，似乎在出神。
她的脑海里，拼图在悄无声息地拼合——碎片连接，线索浮现。
某些被风雪掩埋的名字、声音、影像，一件一件，缓缓复苏。
她终于记起来了。
伊丽莎白·林。
享誉太平洋两岸的女演员。
她的脸藏不了——那副脸，曾经把她推上无数杂志封面。
高耸的颧骨，微微翘起的下巴，好似连骨头都带着一种好莱坞式的傲慢与优雅。
她是银幕上的传奇，摄影师的缪斯，一代人心中的女神。
吴芃之并不算常看电影的人，却也瞥见过那些报纸上的八卦标题，或是橱窗广告里她的剪影海报。
人们对伊丽莎白林的形容，总是带着些微妙的距离感——“美丽”、“神秘”、“优雅”，甚至还有“难以相处”。
她好似从另一个时代走来，带着老好莱坞的一种残酷的雍容。
她不只是“扮得”优雅——她“就是”优雅。
可是现在，她就这样蜷缩在吴芃之的副驾座位上。
一颗被暴风雪打落尘埃的明星，裹着急救毯。
银色的铝箔，反射着昏暗的灯光。
这光景，倒好像一颗刚刚被拆开包装纸，又被丢弃的精美糖果。
与那些精致漂亮，花费不菲的海报硬照相比，这场景，略略滑稽了。
吴芃之差点没忍住笑。
不过嘴角刚抽动了一下，就被她硬生生地按回去了。
可她的顿悟，以及不合时宜的想法，显然写在了脸上，林庭雪的目光立刻掠过来，像一层冷冰冰的刀锋，把她扫了个透亮。
“你在想什么？”林庭雪开口，声音低，却带着一种含蓄的锋芒，好像宣判之前的审问。
这著名女演员的表情，亦是立刻紧绷起来，像是在做准备，随时应对来自外界的评判。
哪怕此刻的外界，只有面前的好心女性摄影师一人。
吴芃之没有避闪，保温瓶微微倾斜，咖啡从瓶口缓缓流出，在杯壁上打了个小漩涡，又沉下去。
“我只是在想——”她慢悠悠地道，“我好像见过你。”
她没有抬头，语气平铺直叙，既无谄媚，也没有半点试探，像是在说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
林庭雪的脸色松动了一瞬，警戒的锋芒消退了一些。
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轻声道:“所以你刚才，并没有马上认出我。”她好似在自言自语，语气里没有炫耀，反倒有种松了口气的轻微失重感。
“没有。”吴芃之手腕一翻，开始拆一根蛋白棒，动作利落得像在完成一件流水线上的日常机械工作。
蛋白棒和巧克力，野外生存必备的快速补充能量的食物。
她歪了歪头，林庭雪的那点“松动”触动了她。这种微小的、不经意间显露出的不确定，让林庭雪看上去有一点点脆弱。
而这种脆弱，哪怕只有一点点，亦是足以，莫名让她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艳美，显出了几分真实。
把蛋白棒递给林庭雪。
果然对方一秒钟迟疑都没有，拒绝了。
意料之中。
热量超标的东西，不应该存在于女明星的方圆一百米之内。
“通通给本宫撤下去！”吴芃之好似可以看到林庭雪穿着古装，指点江山的样子。
一如她的某部大女主古装电影一般。
吴芃之看着她对于蛋白棒，好像见到了毒药一样避之不及的样子，心下暗暗好笑，于是一边嚼着蛋白棒，一边歪着头，不以为意地问了一句：“我，应该认出你吗？”
漫不经心的话，倒像是击中了林庭雪的某根弦。她的嘴角终于动了一下，虽然不是笑，但下巴上绷紧的线条，倒终于松散了些，好似卸下了一些不可见的重量。
却见这绝美的女演员，微微歪了歪头，慢慢地开口：“不，其实不用认出来。”
清澈的声音里，有一点自嘲，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谦卑，也没有任何骄矜。
“不过，大多数人……应该……会认出来。”她又补了一句。
好似在保护自己的职业骄傲。
毕竟知名度，是身为演员，职业KPI的一部分。
吴芃之轻轻一笑，掸去手套上的蛋白棒屑，此刻的声音里，多了些懒洋洋的调侃：“那么，可能我不是大多数人吧。”
依旧是简单的陈述结论。没有加什么解释，自己大半年都在野外什么的。
说到底，她不欠林庭雪解释。没认出来就是没认出来。再出名的名人，也不能预先设定所有人都认识自己。
林庭雪唇角的精致线条，又动了动，这次像是笑，又像是甚么更深的东西——一种柔软的、藏在盔甲裂缝里的东西。
吴芃之看不太真切。
萍水相逢，交浅言深没有必要，她也不想花心思分辨。
只是偶然躲避一下暴风雪的浅显缘分罢了。
好莱坞女星什么的，怕是很娇气很难搞。可别因为那句话说得不合她心意，闹出什么幺蛾子，一夜不睡。
她还需要在车上好好睡一觉，明天继续拍摄呢。
两人的人生，不过是平行线，无谓赔上一夜睡眠。
吴芃之在野外待久了，愈发讲究起养生之道了。
除了拍摄，没什么值得她晚睡，甚或于一夜不眠。
她转过身，把暖水瓶放回后座，没有再看林庭雪。
而林庭雪也没再说话，只是目光随着那热水瓶移动，眼里隐隐的光，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透出来的一线火星，忽明忽灭，捉摸不定。
夜色，已略略深，车窗外的风雪，像是发了狠的兽，撕扯着一切。
越野车里，暖气幽幽地吐着热气，倒也驱散了几分寒意。
林庭雪，却裹了裹身上的急救毯。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半晌，这全球闻名的女演员，嘴角才微微一勾，下颌的漂亮线条柔和了些许。
吴芃之的好奇心，倒是略略起了。
她，是个摄影师，走南闯北，见过的人与事，自然比寻常人多些。
却不知为何，这颜值爆表的好莱坞著名表演艺术家，会一个人在美东公路开车。
还开着没有雪胎的电车。
而且衣衫单薄。
好似刚刚从佛罗里达下飞机一般。
不，佛罗里达倒是不该穿羊绒衫的。
行吧，离睡觉时间还有挺久，闲聊一会儿倒也无妨。吴芃之暗忖。
绝对只是职业好奇，和眼前人的爆表颜值什么的，丝毫无关。
她暗暗对自己补了一句。
却见林庭雪的唇角又动了动，这回，吴芃之却看不真切了。是笑，还是别的什么？她猜不透。
这位名动一时的女演员，心思藏得深。她的目光，落在了吴芃之搁在后座小置物架上的热水瓶上。
“怎么，你还打算再给我倒一杯咖啡吗？”林庭雪笑语盈盈道，“还是说，你的慷慨，就到此为止了？”
吴芃之低低地笑了一声，这回倒是真心的笑。
既然林大明星出口的，是调笑的话，那么这“有眼不识泰山”的一节，应当便揭过去了。
虽然说到底，没有逼着萍水相逢的人，认识所有随机遇到的好莱坞明星的道理。
不是每个人的日常信息输入，都被主流文化侵入的。
特别是大半年都生活在需要用卫星电话的地方的摄影师。
吴芃之转过身，顺手将热水瓶往林庭雪那边推了推，动作利落。“请自便。”她说。
可那笑意，却在嘴角边徘徊不去。
林庭雪微微扬眉，没说什么，自去倒了一杯。
伊丽莎白·林，这名字，在好莱坞名利场里，是响当当的。可如今，这光鲜亮丽的壳子上，竟也裂开了一道缝。这缝隙虽小，却也足够让吴芃之窥见她内心的脆弱。
这转变，倒最是动人有趣。
吴芃之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
她不急着说话。多年的历练，让她明白，沉默，往往并非空洞，而是一种力量。
车里静得只剩下暖气低沉的嗡嗡声，还有两人之间，那若有似无的紧绷感。
这感觉，吴芃之再熟悉不过。
那是她在镜头前，捕捉过无数次的，生物与生物之间，最原始、最微妙的试探。
就像是，一只野兽，在栖息地的边缘徘徊，犹豫着，是逃跑，还是信任。
她偷偷地瞥了一眼林庭雪。
这绝美的精致女演员，仍旧紧紧裹着那条急救毯，双手试探性地伸出来，似乎想要调整一下毯子的位置。
她那被风吹乱的黑发，勾勒出她精致的脸庞。
姿态，虽然表面上镇定，却略略透露出不安，宛若风暴的余波一样，紧紧地缠绕着她。
她拒绝完全放松。
吴芃之很清楚这一点：一个人在脆弱和尊严之间徘徊时的犹豫，是在路径依赖的面具下进行的平衡行为。
林庭雪会怎么反应，还有待观察。
摄影师歪了歪脑袋，愈发好奇了。
想起来在非洲草原上遇见的一只漂亮猎豹。
这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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