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耽搁了不少时间,璩多雨并没有再中途拐道去菜市场,到家时也已经天黑。
随着熟悉的家门一步步接近,他的脚步越来越缓。
熟悉的窗口,亮着幽幽的灯光,远远看去,仿佛一盏等候晚归的灯笼,安静地守望在夜色中。
不知道怎么的,璩多雨鼻子蓦地一酸。
他停住脚,沉默着,遥遥望向那个窗口。
直到此刻,他才猛然发现,他这些日子都忽略了什么。
——璩知花变了。
变了很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每天待在黑暗里,窗户紧闭,窗帘层层,总是需要他来帮忙,屋里才会透上一时半会的气;现在,她会主动地开窗、开帘子、甚至在这样的夜里,也愿意开着灯,等他回来;她也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会主动地走出来,陪他吃饭,陪他做饭,送他出门上学;甚至连她的画,风格都改变了许多……
在他完全无意识的忽略中,她已经变了这么多。
他竟然全无察觉。
……不,他其实有察觉,只不过,他下意识地把这些零星的改变,划到了“她又在搞什么奇怪的事”的范畴里。
或许潜意识中,他从不认为她是一个“正常”的人。
所以她的一切行为,在他眼里,都是古怪的。
他口口声声说着,想要一个[正常]的家,想让她[正常]一点,但是,从始至终……他有把她当成是一个[正常]的人来看待吗?
璩多雨沉默地回想着。
叶珖说,他伤害了她。
而来自他的伤害,远比其他任何人的、对她而言都要更加致命。
叶珖还说,他不尊重她。
开玩笑,这怎么可能呢?
他怎么会不尊重她?
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比他对她更好了啊。如果连他都被指责说不尊重她的话,那还有谁尊重她?
如果——
……如果。
突然间,璩多雨半俯下身,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影影绰绰的路灯下,高挑的少年腰背渐渐弯曲,像一只在高温中备受煎熬的虾,剧烈而痛苦地扭曲,直至整个人都蹲缩下去,成为一团模糊的影。
模糊的影耸动着,逐渐平息。
良久,他重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书包往肩上又提了提,带上精致的纸袋,迈开了步子。
……
刚一走近,璩知花的身影便映入璩多雨眼帘。
她今晚没有在厨房,和璩多雨昨天要求的一样,安安分分待在自己房间里。
此时,她半倚靠在窗边,静静望着璩多雨回来的方向。
似乎是看到了璩多雨的身影,她的身体微不可察站直了一些,视线却移了开来。
见状,璩多雨眼神一黯,神色复杂。
他动作轻缓地开锁,放轻了脚步去查看猫的情况,然后在猫略有疑惑的注视中,默然无声地回了屋子。
晚饭煮了泡面,烧水时,璩多雨翻找出创可贴,拎着装有甜点的纸袋,敲开了璩知花的房门。
把手里的东西一一放下,他尽量自然地开口。
“你的手,没事吧?”
璩知花仍然没有看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以作回应。
璩多雨也有点手忙脚乱的无措感。
他所知道的,璩知花应该是烫到手了。但,关于烫伤的处理……除了当时立刻进行应对,事后好像做什么都没什么用了吧。
创可贴是他实在想不到该怎么办补救了才找出来的。
“……嗯,没事就行。”璩多雨绷着面部表情,点了点头,又指指纸袋,“那是小蛋糕,和一些甜点。”
璩知花低垂着眼帘,没有出声。
室内空气安静到压抑。
璩多雨实在呆不下去了,他往门边走了几步,快要走出去时,又想到什么,回头补了一句。
“嗯,那是,叶珖请的。”
说完,没去打量璩知花是什么反应,又或许,是害怕看到她表露出什么自己并不想看到的情绪,他匆匆转头,离开了这间屋子。
……
日过当午,渐渐往西转去。
璩知花坐在窗边发呆。
秋风阵阵,风铃哗啦作响,她斜靠在椅子扶手上,半身被阳光笼罩,在暖洋洋的日光中,稍有出神地泛着困。
叶珖的身影出现在了院外。
他换了件深色的衬衫,愈发衬得气质沉和,稍长的短发也带有静心打理过的痕迹,风一吹,便露出极为醒目的舒朗眉目。
璩知花钝钝回神,走下椅子,站到窗边。
她安静地望着院墙外站着的叶珖。
叶珖轻轻一笑,没有像以往每次那样疏离有礼地打招呼,而是直接向她扬了扬手中的花枝。
“来接花吧,知花。”
璩知花为这个突如其来的称呼稍稍一愣,很快便又被他话中的含义所惊到。
她犹豫地看了看天,又四下环顾。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要求她做些什么。
但……
现在跟那天晚上不一样啊……还是大白天。
并没有经历大悲大喜的前提,璩知花理智仍然在线,她左右观察,再三衡量,终究还是胆怯。
叶珖却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细心体贴地规避掉她所有的为难——
他往前走了一步,将花放在了院墙上,扶着墙体站立,慢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没有多雨的许可,我不能擅闯他人住所。”
说着,他单掌撑上墙边,作势要往上跃起,又突然停住,低低“嘶”了一声,吃痛似地皱起眉。
见状,璩知花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目露焦急之色。
又听叶珖慢条斯理接上了下半句。
“……受制于身体状况,现在也没有做小贼的条件。”
璩知花愣了愣,延迟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没忍住地弯了弯嘴角。
“你腿没好……不要乱动。”
叶珖双目含笑,无声颔首。
璩知花与他对视了片刻,轻咬唇瓣,短暂踌躇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
“那,等我一下。”
叶珖温声应道:“好。”
璩知花又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窗口。
出门前,她从长桌上拿起了最近画的那幅画——画的主角,是他那晚拿来的那束鲜花。
玄关处,握上那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门把手时,璩知花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急速跳动。
十几年来,她第一次握住这里。
深呼吸了几次,璩知花定定神,终于拧动了门锁。
预料之中的阳光顷刻铺面洒来,淋了满身。
叶珖正站在大门外,微笑着看向她。
璩知花小步迈出房门,走出房檐。
太阳直白地照来,她本能地眯起眼。一步一步,她缓慢地走到了那扇每天都在听的铁栅栏门前。
相伴了这么多年的伙伴,她却是第一次伸手戳碰到它。
扶上铁制的栏杆,热意沿接触的肌肤一点点传来,她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被点燃,被烫到般条件反射地松了手。剧烈的反应引得身体一抖,站立不稳。
隔门而站的叶珖见状,正要扶她,手掌又忽然一转,落在了另一处——他把靠边放着的拐递了过去。
璩知花手忙脚乱扶上,稳住身形,逐渐缓回神来。
见叶珖这位“伤员”孤身站着,而他的拐杖却在自己手中,她赶忙松了手,有点局促地抿了抿嘴。
“……”
璩知花把拐杖还回,打开了院门,侧身示意对方可以进入。
璩多雨是不在,但她也是主人,所以她这是在回应刚刚他说的话,正式地对这位“外来者”发放“拜访许可”。
叶珖唇角掀起,无声地跟着她走进院子,到露台区域安置。
叶珖腿不太方便,璩知花也不多讲究,她把露台上的凳子搬下来,放到院子里,自己则直接坐在了露台的台阶上。
叶珖没有客气,从善如流在凳子上坐下。
璩知花关切又好奇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似乎在关注腿上的伤是不是会影响他的举止。然后,她的视线渐渐落到被叶珖放到身边靠着的拐杖上。
他上次来还是双拐,这次变成了单的,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方便拿,但,吸引她的并不是单双,而是这支拐本身——
它不是单调的黑白,而被缠成了浅浅的青色,上边还贴着许多大小不一的蝴蝶和花。
“大多数时候并不能自由地行动,会很无聊,所以就在身边找点能够让心情愉快的事了。”叶珖顺着她的视线说道。
璩知花伸出手,指尖轻轻点了点那上边的蝴蝶,倍感新奇地点点头。
不过她也没忘了自己所带的东西,从叶珖那里接过花后,就把画递了过去。
鲜花和画交换,早就听到动静的猫从猫屋里跳出来,到叶珖腿边蹭了又蹭。
察觉到璩知花的注意力也落到了它身上,他轻轻一笑,把猫抱了起来。
“它脾气很好,可以摸一摸。”
璩知花咬着下唇,眼睛微微睁大,和在叶珖腿上惬意窝躺的猫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终于提起勇气,伸出了手。
毛茸茸、舒服,又温热的触感——原来这位在院子里已经有好几年了的小伙伴,摸起来是这样的感觉。
她既新奇又心动,甚至有些爱不释手。
或许是知道她,又或许是单纯的不认生,猫在她手下没过几个回合,直接变成了侧躺的样子,抱着她的手臂不撒手。
璩知花眼睛明亮,跃动着欣喜。
叶珖便慢慢把猫放到了她怀中。
下午的阳光照在身上,很容易让人生出懒洋洋的钝感,一人一猫晒着太阳,你来我往地互动着。
明媚的颜色照在她乌黑的长发上,像一层浅金的薄纱,横生妍丽。
“咔——”
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璩知花从猫身上移开视线,叶珖正查看着相机的画面。
她眼波微动:“我……”
叶珖轻笑:“以后给你看。”
璩知花眨眨眼,想到了那本相册末页的照片。
她点头:“好。”
叶珖收起相机:“地上很多锋利的石头,很容易划伤脚。”
璩知花低头,看了看裙摆下,她赤着的双脚。
又眨眨眼,她再次点头:“好。”
……
傍晚时分。
璩多雨从学校归来。
他照常拐去院子看猫,经过璩知花窗口,又猛地倒退回来几步,视线落在了露台桌面那个花瓶上。
当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很多时,他才渐渐捕捉到很多错漏的细节。
现在……
没记错的话,他早上离开时,花瓶里还只有几支干瘪的花吧?
虽然很大概率上,那些干瘪的花来路也很有问题。
他眯了眯眼,跳上露台。
璩知花正坐在屋里画画。
知道是他回来,她的情绪并没有什么波动,没有被吓到,也不觉得意外,依旧如常地画着,并没有中断。
他观察了一会儿对方的神态,发现她眉宇舒展,挥笔的动作轻盈灵巧,丝毫不见滞涩,而她在画的……似乎就是瓶里这支花。
心中莫名生出一股烦躁,他眉心渐渐皱起,也不再旁敲侧击,径直开口问道:
“叶珖来了?”
屋内,璩知花微微怔住。
旋即,她看向璩多雨,点了点头。
猜想成真,璩多雨非常不客气地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他瞥一眼那支花,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完全没看出哪里好看——怎么就能让她这么高兴?
心里的烦躁越烧越旺,他“哼”了一声。
“他来,你很开心?”
璩知花一呆,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但,她还是思考了一下,片刻后,又点了点头。
“……”心中那些莫名的烦躁,好像是一个膨胀中的气球,还没到被吹炸的时候,就被从球口处松开,酝酿着的爆炸噗地全都散去。
璩多雨沉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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