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玥承袭王爵的头一年,景熙帝诏令他上朝听政,彼时,臣工们谁也没把这看似懵懵懂懂的小娃娃放在眼里。
顾惜玥冷眼看着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公卿重臣在朝堂上争权夺利,党同伐异,忽然就觉得血战而死的父亲与三万埋骨异乡的长平男儿,死得有那么一丝憋屈。
将士们马革裹尸换来的太平安定,造福的不是被苛捐杂税压得喘不过气的大曜子民,而是庙堂之上这些各怀鬼胎,沉溺于权欲争斗的蝇营狗苟之流。
十几岁的孩子,被迫着开始忧国忧民起来,生怕哪天这延绵两百年的大曜国祚,就要断送在这□□臣佞党手中。
幸而满殿污浊中,也有那么几个纯臣赤子,和那么个立志要拨乱反正、肃清吏治的少年皇子。
此时,那位怀着凌云壮志的少年皇子,正反剪了双手,忧心忡忡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时不时还给那懒洋洋窝在软榻上看话本的人一记凶巴巴的眼刀。
天光漫漫,岁月悠长,记忆中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何曾如此轻易方寸大乱过。
“煜王殿下,你不累么,转得我头都晕了。”顾惜玥放下书,轻轻叹了口气。
慕容奕立时停下脚步,满眼怨怼地瞅着他,一腔闷气都提到嗓子眼了,可对着眼前这么一张倾倒众生的脸,却怎么也发不出来。
他长叹一声,无奈道:“你说你,干嘛去招惹他们两个,那是两个什么人,你心里不清楚么?”
一早得知两王有意把九皇子寄养在长平王府,慕容奕当真急得焦头烂额,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老奸巨猾的顾惜玥,怎会昏头搭脑地与荣王淮王搅和到一块儿去了。
顾惜玥伸了个懒腰,云淡风轻地道:“两位殿下挺好心的啊,也很关照我,不但屈尊来王府探望,还送了好些稀奇贵重的礼物,真是两个大好人呢。”
慕容奕瞪他一眼:“大好人?”
顾惜玥懒懒散散地坐起来,从桌上拿起一只巴掌大的檀木匣子递给慕容奕,“淮王送的东海夜明珠,比宫灯要亮堂,你天天挑灯夜读的莫把眼睛弄坏了,拿这个去用。”
慕容奕把匣子拍在桌上,低哼一声:“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如今你是朝中新贵,他们意欲招揽你,当然想着法子讨你欢心,可若是………”
他定定望着面若桃花的少年,缓缓道:“可若得不到你,就必定会不惜代价毁掉你。”
顾惜玥满不在乎地笑笑:“那你给出出主意,我投靠谁可以死得慢一点?”
慕容奕心口没来由地骤然一跳,绷着脸轻叱道:“什么死不死的,不要乱说。”
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接着道:“不论你选谁,另一个都不会善罢甘休,趁早明哲保身,离他们远一些。”
顾惜玥暗叹一声,也不知他这话几分真几分假,兴许总归有那么一丝丝放不下的。
他微微笑了下,随意地道:“你我同在长平王府长大,就凭这一点便注定无法置身事外,你以为我不去招惹他们,他们就会放过我么?只消两位王爷明确分立,只消你在朝堂展露头角,所有人便会揣测长平军的立场,说不定现下已有人在暗中筹划着除掉我这个心腹大患了。”
慕容奕深深看着他,眸色沉沉,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冷肃的杀气:“那就先除掉他们!”
顾惜玥被他这么看着很不自在,撇过头把话题揭过,“东越和亲使团过几日就要到帝都了吧,不知陛下有意让哪位公主下嫁?”
慕容奕想了想,说道:“适龄公主中只有芙瑶公主未曾婚配,多半是她了。”
东越求亲之事与前世大差不差,芙瑶公主远嫁东越和亲,成了东越的太子妃,看似一桩天设地造的好姻缘,可后来的结局却极为惨烈。
两国联姻五年后,东越太子华煊即位登基,半年后东越突然连兵乌寰进犯大曜,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攻下云塔、蒲州、鄚阳等五座城池,仅两个多月大曜已损兵近七万。
天子震怒,咬着牙下旨令顾惜玥统率长平军东征平乱,务必把东越王华煊的首级带回帝京。
华煊和乌寰上将军哥舒云都是文韬武略的一代雄主,那一战足足打了一年又九个月。
当长平大军攻入东越都城,顾惜玥挥剑斩下华煊人头的时候,芙瑶公主就站在城墙上默默地流着泪看着他。
顾惜玥唤来东黎把华煊的尸身盖上素布抬走,独自走上城墙,告诉芙瑶,再过两日就可以带她回大曜了。
芙瑶面无表情地说,大曜已经没有她的亲人了,她不回去。
还说当年逼她和亲时没有人问她愿不愿意,现在大曜的军队又杀了她名义上的丈夫,也没有一个人在意她难不难过,她恨父皇,恨华煊,恨大曜与东越的所有人。
芙瑶死了,顾惜玥拼尽全力也没能阻止她,城墙下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庞面骨尽碎,就那么睁大着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
*
顾惜玥慢慢垂下眼帘,淡淡道:“大曜是没有男儿了么,这避战安邦的使命竟只能由一个刚及笄的女孩子去完成?”
慕容奕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那位东越太子野心昭昭,一味怀柔他还以为我大曜男儿全是缩头乌龟呢。”
慕容奕怔了一下,以他对顾惜玥的了解,这小东西铁定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你该不是想破坏和谈吧?可别胡来。”
顾惜玥唇边荡起了一个轻浅的笑,“我不想破坏和谈,只想破坏和亲,你帮我不帮我?”
慕容奕目光微凝,看着少年眉目间隐隐一抹肆意的霜杀傲气,自个身上的那几块反骨也不禁蠢蠢欲动了起来。
“什么帮不帮的,大曜儿郎本就应有铮铮铁骨,躲在女子身后偷生求安,那是懦夫才会做的事情,说吧,你想怎么破坏?”
*
慕容琰抱着小雪球枯坐在轿子里,一路上没人说话,仿佛抬轿子的轿夫,和护卫在周围的禁军都是哑巴一般。
他性子安静,也耐得住冷清,可总归是个童心未泯的小孩子,所以当轿子出了宫门,耳边响起沸沸扬扬的喧闹人声时,就忍不住悄悄掀开了轿子侧帘,从那小小的一角中,好奇地张望着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这是慕容琰第一次瞧见冷宫以外的地方,宽阔平直的大道足以并行十数辆马车,道旁绿树成荫,沿路两侧尽是店铺行肆。
街市上车马穿梭,人头攒动,这样繁华热闹的景象,慕容琰只从乌其格的讲述中想象过一二。
随侍在一旁的乌其格瞧见慕容琰探着个小脑袋东张西望,微笑道:“殿下,你今天高兴不高兴?”
慕容琰点了点头,纤密微翘的睫毛垂落下来,遮住两汪黑玉髓似的眼眸,“乌其格,长平王会喜欢我么,他会不会再把我送回皇宫去?”
乌其格偏过头看着慕容琰,目光中泛起一丝恻然。
才这么小的孩子,就已明白,得小心翼翼地仰他人鼻息,才能生存下去,就已明白,自己随时会被人弃之如敝履。
乌其格怜惜地安慰道:“不会的,殿下是很好很好的孩子,小长平王也是很好很好的孩子,他会喜欢你的。”
慕容琰轻轻摩挲着小雪球身上柔软的皮毛,不再说话。
荣王昨日来找他,还把乌其格支开,挂着一脸和气的微笑对他说,“九弟,往后在长平府要学会看人脸色,懂得讨人欢心,尤其是要哄好长平王哥哥,王府里有什么事也要记得告诉二皇兄,知道了么?”
慕容琰只是人小,不是人傻,立即就明白荣王想哄骗他传递长平王府里的消息,如此处心积虑收集情报,一定没安好心。
他仰起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这位陌生的皇兄,冷冷道:“你想让我做奸细么?”
荣王:…………
“你这孩子讲话怎地这般难听,什么奸细不奸细的,皇兄这是关心长平王,他年纪小不懂人心险恶,你可知如今朝堂上许多坏人都对小长平王心怀不轨,皇兄可要多帮他看着点,不能叫奸人有机会害他,晓得不?”
慕容琰似乎听不懂话,只是**地道:“我不做奸细,也不出卖长平王。”
荣王笑容微敛,垂目盯着面前死活不开窍的倔孩子,森然道:“明日乌其格送你到长平府之后,皇兄会派人把他带到荣王府,你若不想再也看不见乌其格,就乖乖听话!”
慕容琰紧抿着嘴,一声不出,乌黑的眼珠冰冷地直视荣王,像只受了伤的小野兽。
荣王忽然感觉后背一阵凉飕飕,却忍不住笑了,他知道,自己已然掐住了这孩子的七寸。
街上的人群看见禁军拱卫的华丽软轿缓缓行来,忙不迭地纷纷避让,轿子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到了长平府。
长平王府是圣祖御敕,以亲王规制建造的府邸,府墙巍峨,碧瓦高门,金沤浮钉纵九横七,可谓金碧辉煌,气势恢宏。
正门两侧肃立着两列带刀兵士,慕容琰刚下轿,就听见一道极年轻的声音扯着嗓子大叫:“小王爷,九皇子驾到,你快点出来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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