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环境中,铁链滑动的声音异常清晰。紧接着,传来铁门吱呀打开的动静。
与之一同响起的,是一道模糊而清脆的少女嗓音:“人呢?”
“还在最里面关着,不知道醒了没有。”另一道声音恭敬地说,“是要把人提出来吗?”
“嗯。”少女不含一丝情绪的声线冷漠极了,公事公办地说,“我奉君上的命令,来提犯人徐岁念前去问话。”
细细的水流顺着小窗支出的边沿成股淌下,无声浸湿了地上随意铺砌的稻草,有重量压上去的时候,会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
徐岁念倚坐在墙角唯一一块干躁的地方,屈起一条膝盖,手肘撑在上面支着下巴,脚尖则碾磨着一簇湿透的稻草,听着咯吱声解闷。
嘴里叼着半截草棍,一张漂亮娇艳的脸上写满了百无聊赖。
魔域万丈渊的水牢阴暗潮湿又盘根错节,宛若一座巨大的迷宫,看守处距离牢房少说也有几百米远。
少女和守卫的那番对话虽然听起来有些模糊,但还是一字不差地落入了徐岁念的耳朵里。
在听到“君上”“问话”等字眼时,她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终于来了。她这样想着。
重来一次,命运改变的节点如期而至,一时间,心里说不上是期待多一点,还是忐忑更多一点。
不过,只要能再见到那个人,能够补偿她曾经对那个人所犯下的荒唐过错,那么重生的机会就是有价值的。
洛翎。
她在心里轻轻念着这个名字。
跟随这两个字,一张阔别已久的熟悉面容浮现在脑海里。
想起对方上一世的温柔小意,徐岁念苍白的面容有了些活力,眼中甚至带了点自己未曾察觉的笑意。
她拽下嘴里的草棍,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拍去自己身上沾到的灰尘。旋即用双手使劲揉了揉冰凉的脸庞,深呼出一口气,才慢慢晃到了牢房门口。
纤瘦的手指握住栏杆,徐岁念向前探了探身,听到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几个穿着黑色软甲的魔族士兵出现在了黑暗尽头,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领头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稚嫩清秀,脸上的表情却是不合年纪的冷漠严肃,身上的轻甲在小窗透进的光芒下反射出尖锐的光,红颜戎装,一派威风凛凛。
她停在牢房门口,没有下什么命令,而是先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等候在此的徐岁念。
在看到对方身上还穿着那身专属于怀昭宗的弟子道袍时,冷冷地笑了,口气轻蔑:“徐岁念,来投奔魔族的怀昭宗叛徒。”
听她的语气,便知她有多么瞧不起这种叛逃行为。
当然,徐岁念也很看不上这种行为,更不允许这种身份会落到自己身上。
所以在第一次接收到这样不加掩饰的恶意时,年轻的她没有沉住气,觉得自己一个高阶修士,凭什么被一个魔族小喽喽出言讥讽。
她素来骄矜高傲,“叛徒”两个字于她来说过分刺耳,何况她当时身负“任务”在身,根本没有背叛怀昭,为了仅存的那点尊严脸面,便和这位少女吵了起来,一口咬定自己只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而已。
但是说难听点,本质上还是叛徒罢了。
与上一世如出一辙的讥讽,这次却没有收到据理力争的反驳。
这一次的徐岁念情绪平稳,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这份恶意,痛快地承认:“是的,我是怀昭叛徒徐岁念,现在是要带我去见君上吗?”
“哼,还在嘴硬,你……”
少女没料到徐岁念这么冷静,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奚落全部落空,话说一半,硬是转了个弯,“你……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徐岁念笑了笑,眼见着小丫头的脸变得一阵红红白白,觉得她吃瘪的样子还蛮有趣。
正巧此时看守拿了钥匙脚步飞快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停在少女身后:“傅指挥,提审文书已经签好了,是现在就把犯人带出来吗?”
傅宁舒闻言,有些尴尬地咳了声,点头示意。
她到底年轻,不比徐岁念重活一世的沉稳,稍微有点意料之外的事件,就足以让那点张牙舞爪的冷漠外壳碎裂。
她避开徐岁念的视线,向后退了两步,给看守让出空间来。同时向队伍里摆了摆手,立时有两名士兵跟随她的命令,拿着一套铁链和颈环出列等候。
这是用于锁住修为防止暴起的锁灵链和锁灵环,是洛翎发明出的东西,戴上之后,除非比洛翎修为更加深厚,否则无从自行解开。
按理来说,徐岁念和洛翎年龄相仿,修为也不相上下,至少能挣开这两样东西是肯定没问题的。
奈何她此刻是“叛逃”罪名,和上一世一样,在离开怀昭宗前,被愤怒的同门伤及了两条主要灵脉,修为大打折扣,便也拿这两样东西无可奈何了。
好在,上一世洛翎并没有让她被锁太长时间,在察觉到她的不适后,很快就为她解开了。
想到这里,徐岁念稍稍放心下来,在看守打开牢房门之后,她非常自觉地暴露出自己的双手和颈项,任由两个士兵给她扣上束缚。
方一锁上颈环,徐岁念就觉得颈肩上的重量极速增加,像背负了一座无形的大山,什么力量也使不出来,原本就苍白的脸庞瞬间变得汗涔涔的。
双手也各自被锁上一道环形铁链,无力地垂落在身体两侧,麻木加剧的痛感顺着灵脉不断流窜在体内。
怎么感觉这玩意好像比上一世更折磨了。
徐岁念蹙眉暗道,但面上不露分毫,咬牙强忍,一声不吭,顺从地被两个士兵反扣住手臂,推搡着押出了牢房。
傅宁舒倚门而立,冷眼看她强忍痛苦的样子,也没想到她居然这么铁骨铮铮,更觉得没趣极了,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窝囊感,彻底没了奚落她的兴致。
出了阴暗潮湿的水牢,一行人瞬间暴露在明媚的阳光之下。
此刻正值午时,日头最烈的时候,徐岁念一身冷汗未散,又平添一身热汗,顶着刺眼的阳光,只觉得脑袋昏沉沉的,更加难受了。
但押送她的士兵却不会因为她的不适而停下来,在感觉到她似乎有反抗的意图时,更用力地把她的手臂向后扭,直到她终于忍不住痛得嘶气为止。
一条路走得好不漫长,不知过了多久,押送队伍才终于停了下来。
徐岁念忍着千斤重微微抬头,看到不远处的前方矗立着一座熟悉的建筑,檐下的匾额上烫着三个龙飞凤舞的金色大字——
鹿鸣阁。
徐岁念眉头一跳。
鹿鸣阁是洛翎办公处理事务的地方,记忆中,她和洛翎的初见并不在这里。
但它也很重要,因为后来几乎成为了她们的第二个卧房,她们在这里度过的时间,是除了在卧房之外最长最久的。
徐岁念的目光有些恍惚,那匾额上的字,勾起了她的一些回忆。
前世的徐岁念一开始很少来到鹿鸣阁,毕竟是洛翎办公的地方,枯燥又冷清,她没有什么兴趣。
屈指可数的几次来访,不外乎是因为无聊,或者心血来潮给洛翎送顿饭而已。
她以前不大待见洛翎,也不喜欢洛翎,所以她每次来到这里时,洛翎都非常惊喜,常常把公务放在一边晚些再办,先可着她高兴再说。
还没成亲之前,经常是这样的场景:洛翎吃着她做的饭,滔滔不绝地和她讲一些三界趣事,她则懒在榻上随意翻书消磨时间,偶尔来了兴趣才回应几句。
或者,有时她身子感到不适,也喜欢去鹿鸣阁找洛翎。
徐岁念幼时曾经在冬日落水过一次,后来又在怀昭宗的一次评试大会上被一个师姐击入冰湖中,灵府受损,一来二去,就落了寒症病根,发作时精神疲乏虚浮,全身砭骨寒凉。
这时候,她就会躺在洛翎腿上,脸面向洛翎的怀抱,搂住那充满安全感的细腰。
洛翎会一边处理公务,一边为她输送灵力,让她好受一些。
待公务处理完毕,便会把她抱到榻上,两人合衣小睡一会儿,洛翎会拍着她的后背,也会为她讲些故事分散疼痛,温柔低哄,蕴积溺爱。
而在成亲之后,纯情的部分就少了很多,基本上都是两人相拥滚在一起的场景。
软榻前,公务台,屏风后,窗沿……几乎哪里都有洛翎服侍她的痕迹。
徐岁念咽了咽口水,耳朵上略过一抹红,想起洛翎从前数次的迁就和爱护,心里的那股愧疚就冒了头。
以后,还是换她主动些来补偿洛翎吧。
徐岁念这样想着,眼前忽然晃过一抹影子,把她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傅宁舒正了正衣冠,独自一人走向鹿鸣阁门前台阶上站岗的守卫。
那守卫见了她,忙低头示礼,傅宁舒同他说了几句话后,只见他的视线越过傅宁舒的肩膀,落到了队伍中的徐岁念身上,停留了一秒,收回来,冲着傅宁舒点了点头。
傅宁舒旋即回身,挥手下令:“带进去吧!”
“是!”
徐岁念感觉那两个士兵回应之后,扣住她双臂的力量更大了,几乎压得她难以抬头。
她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臂膀,却换来了更加粗暴的压制,只好忍气吞声不再挣扎,识时务地顺着力道往前走。
越过傅宁舒审视的目光,徐岁念迈上了石阶,停在那扇紧闭的,熟悉的大门之外。
守卫通报过后,门扉应声缓缓而开。
徐岁念首先感受到的,是一道扑面而来的清雅花香。
视线在经过刺眼的阳光照射后,还没有适应大殿内的光线,但已经可以看到昏暗中有一抹高挑而模糊的身影,伫立在大殿尽头,君位之上。
意识到那是谁后,徐岁念呼吸一窒,感觉自己的心鼓噪得快要跳出来了。
一霎那,无数的记忆碎片呼啸着奔涌脑海,冲昏了她的意志力,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士兵强硬地押入殿中,被迫低头下跪,以一种欺辱而委屈的姿态。
有过曾经被捧在手心的记忆,哪怕此刻是必须要经历的事件,还是会觉得太过耻辱。
徐岁念咬住下唇,说不上是难过还是难堪,眼眶酸酸涩涩地涌上一层水雾,模糊了视野。
两个士兵将人带到后,便复命退下,大门轰然合并,殿中再度恢复了冷清的孤寂。
徐岁念跪在地上垂首良久,却始终没有听到洛翎的声音,除了她自己因为锁灵链的压迫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她只能听到鹿鸣阁外传来的隐约风声。
太安静了,如果不是进殿之前看到了那抹身影,她甚至会以为现在这个大殿上就只有她一个人。
难道刚才是错觉么?
徐岁念忍着颈项上锁灵环的重量,吃力地抬起脑袋,想要证实一下。
可她刚作出抬起的动作,倏然头顶传来一道极具压迫感的威压,径直将她的头颅再次压了下去。
这记威压又狠又强,徐岁念完全没准备,只觉得喉咙上的束缚陡然加重,勒得她喘不上气,身体重心猛然前倾,她反应不过,重重地摔倒了地上,即便有一层地毯相隔,还是摔了个头昏脑胀。
双手也因被锁灵链扣住动弹不得,随着摔倒的动作狠狠地硌在铁链上,腕骨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疼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起来。”清冷淡漠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喉咙处的力道稍松,徐岁念狼狈地用手肘支在地面上,半天才缓过来,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冷汗不断滑落。
她晃了晃脑袋,视野终于从一片黑暗恢复成彩色,心里默默念叨,听刚才手腕那声音,十有**是骨裂了。
不过虽然疼得七荤八素的,她仍然在嗡嗡作响的耳鸣中,分辨出刚才那道声音属于洛翎。
她没有产生幻觉,真的是洛翎,虽然这一世的初见格外暴戾狠厉。
洛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边,脚步轻轻移绕,观摩着她的惨状,简单素雅的袍摆围着她晃来晃去,飘来一阵独属于洛翎的冷香。
徐岁念嗅着这道熟悉的香气,像是熨贴到了肺腑里,抚平了身上的伤痛。
她觉得自己此刻简直像个瘾|君子,洛翎的任何一点特质都足以让她飘飘然,忘记一切伤痛。
徐岁念想起洛翎刚才的命令,努力地想抬起头来,奈何颈项上的锁灵环实在压制得太狠,她竟然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用力到脸颊微微泛红,也无济于事。
头顶上传来一声嗤笑,紧接着是一句奚落:“你就这点本事?”
“是的。”徐岁念喘息着,看穿了这场“捉弄”,无奈地笑了笑,“我只有这点本事,君上何必这般为难我。”
锁灵环加上威压,一直强迫她恭敬垂首,累得她脖子都要断了。
“为难?”
话音一落,脚步声立刻停止,驻足在徐岁念的前方。
下一刻,绣着银丝水纹的黑靴抵住她的下巴,强硬地让她抬起头来。
目光被迫顺着笔直修长的腿向上看去,一张年轻英气的容颜落入眼帘。
徐岁念微微睁大了眼睛,保持着伏在地面的姿势,怔然仰望。
“这点本事,也配来万丈渊?”
洛翎双臂交叉置于胸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靴尖亲昵地蹭了蹭她柔软的皮肤,唇畔似笑非笑。
和记忆中的模样别无二致,唯有眼神,格外冰冷刺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