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目光太尖锐,太刻薄,徐岁念从未在洛翎脸上见过这样令人浑身发寒的表情。
哪怕是前世初见,洛翎面对着素不相识的她,也只是保持着客气疏离的态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神里充斥着明晃晃的厌恶,更多流转在其中的还有——
仇恨。
徐岁念被自己脑海中下意识蹦出来的这个词惊了惊,神色中划过一抹茫然,第一个想到的却是——
洛翎为什么会恨她?
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缓缓浮上心头。
而后,她的表情变了变,似乎是想到了某种噩梦般的可能,那抹茫然瞬间褪去,涌上了浓烈的不安和恐慌。
“你……”徐岁念嘴唇颤抖,正要问出心里有关重生的猜测,但刚吐出一个字,便见洛翎忽然俯身而来,一张淡漠冷俏的脸庞猛然在眼前放大。
徐岁念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就被一只温热的手狠狠地掐住了双颊。
这只手力气奇大,徐岁念蹙了蹙眉,感觉洛翎的手指几乎都要陷进她的颊肉里,下意识抬手想要抵抗,但锁灵链将她的动作禁锢在半空,无法再靠近分毫。
她在心里默默叹息,再度无力地把手垂下,只用一双含雾的眼睛凝视着洛翎近在咫尺的面容。
“你刚才说……我什么?”洛翎轻声问着,如果忽略掉她此刻青脉暴起的手背,这场景简直就像是情人在喃喃细语。
但徐岁念无法忽略脸上传来的疼痛,她的眼角被逼出些许泪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洛翎瞧着她逐渐湿润的眼眶,手上的力道仍然没有放松,虽然抛出了一个问题,但好像并没有想让徐岁念开口回答。
“让我猜猜,你应该是想问我……到底认不认识你,对不对?”洛翎晃了晃徐岁念的脸颊,唇畔勾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徐岁念喉咙滚动了一下,不安地盯着她。
“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呢?我亲爱的夫人。”
看到徐岁念一瞬错愕的表情,洛翎唇角的弧度越来越明显。
她松开了指尖的禁锢,微微歪着脑袋,用指腹蹭了蹭对方脸颊上逐渐泛红的指痕,几乎是喟叹般地说:“就算忘了我自己,我也不可能忘了你,毕竟没有当初的你,又哪来现在的我。”
徐岁念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去,呼吸蓦地急促起来,胸口的起伏愈加明显,一双细瘦的手蜷缩交握,指骨都泛了白,微微地颤抖着。
洛翎漠然观望着她六神无主的模样,眼神里闪过一丝轻慢的讽刺,继而从地上缓慢站起来,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高高束起的长发随着动作轻轻摆动,鲜红发带的尾端垂落在背后。
再向下,是洛翎垂在腰侧的双手,紧紧攥起的力度足以显示出她平静的语气下隐隐暴怒的前兆。
“我早就应该明白,一个名门正派的高阶修士忽然来投奔人人得而诛之的魔族,不是天生犯蠢,就是有所图谋,我偏偏以为你是第三种可能。”
徐岁念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洛翎每说一句话,她的脸上就惨白一分。
没有了洛翎的依持,她脱力般地倒在地上,心里翻江倒海,满脑子都是一个残忍的事实——
洛翎知道,全部都知道,她和自己一样,也是带着记忆重生的。
无力感瞬间席卷全身,徐岁念堪堪抬起头,仰视着高高在上的洛翎,视野被水雾浸染得一片模糊,艰涩道:“……你记得。”
那些不堪的记忆,那些阴暗的过往,“背叛”这两个字,像一座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何止困住了洛翎,同样也困住了她。
脑海中思绪乱飞,强忍许久的眼泪终于扑簌簌地落下,徐岁念像是被狠狠抽了一鞭子,骤然感受到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
怀昭宗是她最讨厌的地方,但她从不曾背叛过怀昭宗。
洛翎是待她最好的人,她却是实实在在地背叛了洛翎。
从初见开始就是虚假的欺骗,因此这段感情的结局也注定不会是正途。
上一世,徐岁念与师兄宋星河筹谋算计,谋划了一场瞒过所有人的大骗局。
宋星河着人先假意放出徐岁念勾结魔族的消息,使得她在修真界声名狼藉。
为了做得逼真可信,宋星河还重伤了徐岁念两条灵脉,逼她叛逃宗门,以保她可以顺利潜入万丈渊,打探魔君洛翎的一切动向,为日后二人的诛魔大计做好铺垫。
徐岁念的目标非常清晰,只要做到万丈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护法之位,成为洛翎的左膀右臂即可。
但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她居然被洛翎一见倾心,摇身一变成了魔君的夫人,此后更是如鱼得水,愈加放肆地为宋星河传递消息。
洛翎不知道徐岁念和宋星河的暗通往来,完全是被心上人狠狠算计了一记,不仅丢了一条命,还错付了一颗真心。
甚至临战之前,洛翎还用大半修为织成的金顶一直保护徐岁念,不想让她卷入这场仙魔纷争之中,也是因此,才会被临时违背“活捉”约定的宋星河一剑毙命。
原本的计划,是将魔君洛翎活捉之后,宋星河夺得诛魔大功,彻底洗刷以往耻辱。而徐岁念忍辱负重的五年卧底生涯也会公之于众,理所应当地返回怀昭。
但或许是老天有眼,背叛者终被背叛,宋星河也背叛了徐岁念。
那时,徐岁念已经办妥了洛翎的身后事,离开了万丈渊,搬到了临近魔域的一个小镇上落脚,每天看着洛翎留给她的最后一件信物香袋,等待着宋星河带来她可以返回怀昭的消息。
她永远无法忘记,她回怀昭的路,是洛翎用命为她铺出来的。
徐岁念不知等了多久,宋星河终于来了,但带来的不是回宗门的消息,而是斩草除根的杀意。
徐岁念现在还记得他前来诛杀她时说的那番话。
宋星河提着剑,面上故作为难:“小念,你敢说这么多年,你对宗门的心还是干净纯粹的吗?难道面对魔族,你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吗!束手就擒吧,看在曾为同门的份上,我留你全尸。”
徐岁念笑了。
不是凄凄苦苦的惨笑。
而是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发自内心的大笑。
她站在硝烟中,狂风吹乱了她的长发,面容柔媚,笑意清冷:“曾为同门,留我全尸,宋星河,你好伟大啊。”
她是唯一一个知晓他龌龊肮脏内心的人,只要除掉她,他就可以真正洗脱过往,变成众人心中刚正不阿,不为情困的好仙君了。
但徐岁念不可否认的是,宋星河有一句话说对了——
她确实对洛翎动心了。
她不止为洛翎一人动摇,还为许多个卷入这场无妄之灾的魔族士兵动摇。
但就算她曾对魔族有所动摇,难道就可以证明她对宗门的心不再纯粹了吗?
人心是可以这样换算的吗?
宋星河最终把她推到了整个修真界的对立面,彻底将她和洛翎视为同一个整体。
徐岁念不由想起了她第一次跟随掌门踏入怀昭宗的场景。
那时她不过是个刚从怪物口下逃生的孩子,灵根普普通通,毫无长处,所以并没有什么人愿意理她。那些白衣翩跹的仙君仙子们高贵不已,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她,只有迫于掌门之面时,才会与她说几句话。
宋星河是第一个主动接近她的人。
他带给她关照,爱护,欢笑,长此以往,徐岁念难免对他有些雏鸟情节,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哥哥一般,悉数付出依赖信任。
哪怕宋星河品行不端,行径卑鄙,徐岁念也可以忍耐下来,照常与他接触。
也因此,她鬼使神差地同意了宋星河提出来的诛魔大计。
荡平魔族之功,既可以帮助宋星河一扫恶评,也可以帮助徐岁念获得众人青睐,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只是再完美的计划,也难逃变数,不管是徐岁念对洛翎动心,还是宋星河的背叛,都是意料之外。
当宋星河指挥那把剑刺入徐岁念的心脏时,她终于放下了一切执念,看清了。
她耐着痛,拭去唇边血迹,露出了一个娇媚可人的微笑,对着宋星河招手:“师兄,兄妹一场,我再送你一份大功。”
她的笑容仿佛有某种魔力,宋星河心中一动,想着反正她再无还手之力,便无所顾忌地走了过来。
直到徐岁念的手覆在他的头顶时,宋星河才恍然梦醒一般惊惧起来,悚然大叫:“你敢施以禁术骗我!”
他立即抬指掐诀,仓皇地想要逃出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徐岁念笑容中带着癫狂,从未这般放肆地笑过:“好师兄,师妹送你一份战亡沙场,名垂青史的大功!”
“你这毒妇!”
宋星河大惊失色,转瞬间便被徐岁念自爆内丹的威力化为了齑粉。
天地萧然无色。
潮水般的回忆像是一幅幅浓墨重彩的画卷,在徐岁念的脑海中清晰平展,序然放映。
腹中忽而传来一阵难以忍耐的绞痛,她惊慌着捂住痛处,但好半晌,感应到内丹仍旧完好,才反应过来,刚刚不过是残存的记忆引发的幻痛而已。
幻痛引起了耳鸣,嗡鸣的声音中带着几句重叠的回响,徐岁念愣怔了好半天,迷茫抬起头时,才意识到是洛翎在说话。
她听不清洛翎在说什么,从一侧仰望的角度看上去,只能瞧见洛翎的嘴在一张一合,表情仍是一脸事不关己的冷漠。
耳鸣持续了十几秒的时间,徐岁念只捕捉到了洛翎最后说的三个字——
“你走吧。”
徐岁念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旋即只听一声响指,手腕上的桎梏陡然松懈,颈环从当中分开两半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徐岁念瑟缩了一下,像是被这声音惊醒了,直到这时,她似乎才明白了洛翎说的“走”是什么意思。
她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仿佛是一只意识到自己即将被丢弃的小动物,茫然而无措地看着洛翎的背影。
骨裂的手腕已经迅速肿胀起来,她素来是最怕疼的,但此刻心神惊慌不定,以至于她忽略了这道伤痛,脑袋里昏昏涨涨的,用这只手试探着去抓洛翎的袖口,却被对方无情地避过。
那点骄矜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她含泪垂眸,咬了咬嘴唇,有些脆弱地开口:“我错了,对不起。”
见洛翎没有出声,她的底气一寸寸磨光,声音愈发轻微,轻轻地恳求道:“能不能、能不能让我留下来……补偿你?”
徐岁念一辈子没向谁低过头,哪怕所有人都站在她的对立面指责她,她也依旧我行我素,肆意妄为。
但在面对这个曾经被自己毫不留情呼来喝去的人时,想到对方上辈子因为自己的自私而走向必然的死局时,她心中酸涩,痛得要命,情愿抛弃那点没用的自尊,来求得一个挽回的机会。
她像个等待午时处决的犯人,不管是道歉抑或求饶都没有用,只能心惊胆战地等着悬在脖颈上的那把铡刀落下来。
但铡刀落下,只有一个结果——
沉默良久,洛翎才缓缓开口:“我不需要你的补偿,我只希望你离我越远越好。”
徐岁念神色怔然,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瞬间都空了,如果说洛翎浓烈的恨意能让她疼到万箭钻心的程度,那么这道“逐客令”就是让她心如刀绞的存在。
她无措地揪紧了自己的袖子,脑袋里疯狂搜索着自己可以留下来的理由,最终,她想到了这一世洛翎对她的种种暴躁行径,顿了顿,语气卑微地提议:“如果看我痛苦你可以轻松些的话,你可以惩罚我。”
话一说出口,她自己都感觉到了难为情。
洛翎估计也是没见过她这么低三下四的样子,终于转了过来,面对着她,挑了挑眉:“惩罚?”
“徐岁念,你凭什么觉得,我还愿意在你身上白费力气?”洛翎说着,靠近一步过来。
她身量修长而高挑,垂眸冷眼时,极具压迫感。
视线凌厉地在徐岁念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上扫过,而后瞧见了对方颈项上因为锁灵环压出的那道瞩目的红痕,微微凝驻了,但仅停留了一秒,便移开了目光。
洛翎迅速别开头,声线漠然道:“如果你是为了给宋星河传递消息的话,我劝你打消这个想法。”
徐岁念立刻摇摇头,解释说:“不会了。”
她的眼睛一直很红,水雾含在剔透的眼珠上,泛起一片氤氲柔和,泪珠坠在下睫将垂未垂的,再加上脖颈上大片勒伤的痕迹,看起来仿佛受了多大的折磨一般,显露得十分可怜。
看得洛翎心烦不已:“不管会不会,我也不希望和你再有什么瓜葛。”
徐岁念身子一僵,紧接着听到了洛翎更加绝情的声音:“看到你的脸,我只觉得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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