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宁舒斜倚在树荫下遮凉,手里撕扯着一片绿叶,和几个守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那巴掌大的叶子已经被她扯得残破不全,碎渣子在脚边落了一地,足以显示她现在的心情有多么烦躁。
今天上午是她负责在水牢当值,徐岁念是她经手的最后一个任务,等洛翎处理完了徐岁念的事情,她就可以去找另一个指挥使换挡值班了。但现在人已经进去半天了,还没出来。
傅宁舒苦着张脸,正说到下午还想去附近镇子上的彩灯节逛逛,便听见鹿鸣阁大门缓慢推开的声音。
她循声望去,只远远瞥见一抹白色的影子——
徐岁念孤身一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脚步虚浮,摇摇欲坠,表情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
居然比进去的时候更狼狈。
见徐岁念出来了,原本回避在一边无所事事的几个守卫立刻收起散漫无状,训练有素地跑上台阶,分隔两列,眨眼间恢复成了原来驻守的队形。
徐岁念在他们冷冰冰的注视中走下台阶,脑袋里混混沌沌的一片浆糊,魂不守舍地向前走着,路过院中那棵大树时,也没有注意到树荫下一直盯着她的傅宁舒,径直略了过去。
傅宁舒“啧”了声,不满地跟上去两步,“啪”地拍了下徐岁念的肩膀,直接把她从呆滞的状态中拽了出来。
“是你啊。”徐岁念如梦初醒,看到了眼前笑得幸灾乐祸的少女。
傅宁舒看了看她脸上的指痕,还有脖颈上的勒痕,以及因为流泪过多始终通红的眼眶,露出了一种“果然如此”的眼神,冷笑道:“你是怎么把君上惹成这样的,居然搞得比进去的时候还糟糕。”
她的语气简直尖锐得有些刻薄。
徐岁念默然地看了她一眼,显然不欲多说,转身就走。
“我和你说话呢!”
见徐岁念不理睬,傅宁舒反而来劲了,追上来走在她旁边,自顾自地说道:“我早就知道君上不可能允许你进来的,你想,万丈渊和怀昭宗一直势同水火,从多少年前起就常常爆发矛盾,君上英明无双,她怎么可能相信你是真情实意来投诚的呢?”
傅宁舒语气笃定无比,提到洛翎,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崇拜,言之凿凿到让徐岁念怀疑上一世如果她知道了洛翎毫无怀疑地接纳了自己,是不是会粉碎掉洛翎在她心里“英明神武”的滤镜。
不过这一点徐岁念无从得知,毕竟她上辈子基本上没和傅宁舒有过几次接触,也不知晓对方最后的结局如何。
怀昭宗,万丈渊,仙魔混战……乱七八糟的事情在她的脑袋里翻江倒海,毫无章法地涌现出来。
她曾经有过那么多糟糕的经历,活得忙碌而疲惫,实在没有精力去记住一个和她交集甚少,小到不起眼的人物的生平。
想起上一世的事情,心里总是格外烦躁,徐岁念漫无目的地走着,脑海里凝思沉吟,但在外表上看来,却是一脸的神游天外,漫不经心。
这看起来满不在乎的态度终于惹恼了傅宁舒,在唱了将近一盏茶的独角戏后,她忍无可忍,受够了这样的漠视,一把扯住徐岁念的手腕,厉声道:“你没听到吗?我在和你说话!”
她的力气简直和洛翎不相上下,偏偏正好握住了徐岁念骨裂的那只手腕,徐岁念毫无准备,当即浑身一振,下一秒就疼得冒出了一头冷汗。
看到眼前的女人惊呼一声,五官微微地扭曲起来,傅宁舒愣了愣,赶紧放开了她,双手举高做投降状,紧张到结巴:“你你你、你怎么了?”
然后她看见徐岁念挽起袖子,眉头深锁地检查那只被她拉扯过的手腕,看到那伤处的惨状,傅宁舒脸色倏然一变。
腕部已经肿得老高,像一座鼓起来的小山丘,周围布满了青紫的淤血,明显是骨头有问题了。
徐岁念的肤色本来就比旁人稍白一些,这些骇人的痕迹分布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更加触目惊心了。
那一大片瘀紫周围,还有一圈新鲜的红色指印,正是刚才傅宁舒没轻没重留下来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看徐岁念伤得这么严重,傅宁舒那股嚣张跋扈的架势早就没了,两只手停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忙不迭地赶紧道歉,“你有伤怎么不早说呢,戴锁灵链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怎么就……”她说到这里,忽然微妙地停顿住了。
然后,她缓缓抬头,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徐岁念,脸色出现了一种道心破碎的灰败,喃喃道:“难道是君……”
“是我自己不小心硌伤的。”徐岁念没等她说完,赶紧打断。
傅宁舒的表情顿时舒缓下来,重重地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又恢复了满满元气:“我就说君上不会这么暴力的,虽然她看起来冷冰冰的,但实际上脾气可好了,是个非常好的人!”
徐岁念捧着手腕,强颜欢笑,敷衍地扯了扯嘴角:“你说得对,她确实是个非常好的人。”
虽然这伤确实是她自己硌到的,但洛翎也有一半的责任,不过看在傅宁舒如此崇拜洛翎的份上,她还是为了这颗脆弱的少女心,先维护一下洛翎的形象比较好。
“但你这伤得赶紧处理一下。”傅宁舒俯身盯着她的伤处,手指关节支着下巴,语重心长地说,“我记得你是剑修,手腕是很重要的,可千万别留下什么病根,影响以后拿剑。”
这一副小大人的样子逗笑了徐岁念,她抿了抿唇,问傅宁舒:“对了,我的剑呢?”
徐岁念听傅宁舒提起这个,想起自己刚来到万丈渊时,本命剑就被收缴了。
傅宁舒抬眼看她,摇了摇头:“不太清楚。”
但想了想,很快又说:“应该是被君上拿走了,你知道的,本命剑有修士的部分神识,在察觉到主人受到监|禁痛苦时,很有可能会引起失控暴走,所以由君上收缴起来的可能性比较大。”
徐岁念没发表什么言论,只是低垂眼眸,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要我帮你向君上问一下么?”傅宁舒歪了歪头。
在得知自己的不管不顾使徐岁念手腕伤情加重后,她便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了,不管是语气还是神情,都带着些小心翼翼的歉疚。
徐岁念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没有了尖酸刻薄的外壳之后,倒是个挺可爱的小丫头,笑了笑,说:“不用。”
从进入鹿鸣阁至离开时,洛翎丝毫没有提及到徐岁念的本命剑一事。
而她绝不是一个忘性大的人。
徐岁念在短时间内,心绪翻涌万千,如果她的本命剑真的放在洛翎那里,那么事情就不像现在这么简单了,兴许代表着这一切还有转机也未可知。
只要能见到洛翎,她总会想出办法让对方再度信任自己,剩下的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傅宁舒看到她眼中渐渐亮起希望,甚至透着几分志在必得的光芒,立刻看穿了她的真实目的,声音都变了:“你难道还想亲自去找君上要?不说君上见不见你,你这次出了万丈渊的禁制,再想混进来可没有那么容易了!”
徐岁念的目光落到她脸上,微笑道:“这不是还有你么。”
傅宁舒一愣,旋即大惊失色,指了指自己:“我?!”
徐岁念拍了拍她的肩膀,把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腕展示在对方眼前,晃了一晃伤处上还清晰的指痕,留下个意味深长的笑:“傅指挥,你欠我一个人情。”
说毕,不待傅宁舒回应,便转身扬长而去,观其背影,似乎心情比刚出鹿鸣阁的时候好了不少。
徒留一个傅宁舒傻傻地站在原地。
直到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傅宁舒才脸色难看地回了神,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徐岁念摆了一道。
她一手叉腰,恼火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后悔不迭。虽然她是无心之失,但她力大如牛的手劲,确实让徐岁念的伤处更严重了一些,这么一看,也算亏欠。
傅宁舒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转身,正好那个守卫脚步急匆匆地停在了她面前,她问:“什么事?”
守卫平复了一下呼吸,示了个礼说道:“傅指挥,君上命你现在速去鹿鸣阁,有事交代。”
“说了是什么事吗?”傅宁舒随口问。
守卫摇摇头:“没说。”
“我知道了。”傅宁舒颔首,理了理原本就非常整齐的软甲,随即返身迅速朝着鹿鸣阁的方向走去。
日头在空中渐渐移落,窗纸上透进来的阳光已经暗淡下去,大殿慢慢陷入了灰蒙蒙的光线中。
君位两侧的树形灯上已经燃起了灯烛,但亮度微弱,只照亮了事务台这一隅之地,除此之外的地方,依然处于一种让人烦恼的晦暗中。
烛心上的火苗不断跳跃,将洛翎松懈而疲惫的影子投在另一侧的水墨屏风上。
她有些放空地盯着其中一只燃烧的蜡烛,轻快的火焰倒映在倦怠的眼眸中,她支着一侧额头,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因为缺少笑容而显得格外冷淡的脸庞上,浮上了一抹阴郁的神色。
傅宁舒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阴暗幽森的环境,沉默不语的君上,哪怕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还是忍不住背后窜起一道凉意。
洛翎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一直处于愣神状态里,傅宁舒连唤了她两遍,她才有所反应,拧着眉看过来,有种被人打扰了的不快:“嗯?”
洛翎不高兴的时候很明显,也很有威严,兴许是想事情想得太过入迷,忘记了自己下过的命令。傅宁舒只好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守卫对她说过的话。
洛翎闻言,方才撤回支着额头的手,坐直了身子,淡声道:“是有这回事。”
她说着,在一摞公务中抽出一张干净的纸张铺开,而后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寥寥数语。写毕,冲着傅宁舒招了招手。
傅宁舒走了过来,双手接过那张纸,发现上面写着一个人名,和一些看起来就相去甚远的地址。
洛翎从腰间解下一块色泽饱满的小巧玉佩,一同递给傅宁舒,平静地吩咐道:“等找到这个人之后,你把这样东西给她,即刻回来复命,明白么。”
傅宁舒立刻点了点头。
又见洛翎沉吟片刻,继续道:“一会儿去库房支些钱,去附近镇子上兑成银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连同玉佩一起给她。”
“宁舒明白,一定不负君上之命。”傅宁舒轻车熟路地回应,把那纸连同玉佩一起叠好放在胸口,末了,还轻轻拍了拍。
她不是第一次办这种事,虽然年纪轻轻,但为人机灵讨巧,做事利落。以往洛翎有什么要办的事,基本上都是命她去做,但找人给钱还是第一次。
见洛翎再无吩咐,傅宁舒便行了一礼,退下了事务台。
正待离开,她忽然瞄见地上还躺着一堆散乱的工具,方才殿上太暗竟没有发觉,此刻定睛一看,正是之前套住徐岁念的锁灵链和锁灵环。
傅宁舒指着地面,问道:“君上,这两样工具需要收起来吗?”
洛翎闻言,看向她指的方向,似乎也才发现地上还有这些东西没有处理。
她的视线落在分成两半的锁灵环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略微有些出神,搁在书案上的手掌缓缓地蜷缩起来,直至指骨泛白。
良久,她感到心烦意乱,幽幽地叹道:“不收了。”
傅宁舒直起身,刚要回“是”,又听洛翎继续道:“拿去丹药房,着人丢进炉子里处理了。”
傅宁舒惊讶地抬头:“以后都不用了吗?”
“不用了。”洛翎道。
傅宁舒暗暗扼腕,小心翼翼地把这两样宝贝工具揣在了怀里,一想到马上就要丢进炉子里毁了,她比洛翎还要肉疼,比错过了今天的彩灯节还要惋惜。
傅宁舒长叹口气,满心遗憾地正要出门,又听见洛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徐岁念……人呢?”听起来隐含着几分犹豫。
总感觉今天的君上有些奇怪。
不过傅宁舒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猜想,她现在满脑子只顾着心疼宝贝,所以回过身,直截了当地回答:“她走了。”
洛翎像是愣在了那里,半晌,她才轻轻地垂下眼眸,淡淡地“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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