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被嵌入在乌云密布中,几只不知名的飞鸟从头顶掠过,银黄色的沙漠,乌泱泱的阴云,滚烫的风亲吻仙人掌,絮叨的戏水像割裂一般贴紧沙砾,偶尔有海浪声传来,起起伏伏,找不见来处,像童话秘境的禁忌。一棵参天老树兀自傲然挺立在僵硬的岩石里,阴影密布在滚烫的沙漠上。远处正有一群四脚动物缓慢爬行。
沙漠边框的正中央立着一群矮房,红色砖瓦,屋子外头衔接着土地,整整齐齐排列着硕大的动物蛋。住民把土踩踏的又松又实。
爷爷辈的男人拄着拐杖摇摇晃晃,花白胡须被身体哆嗦着颤颤巍巍:“徐终啊!”
男人从锅碗瓢盆中直起身,乱糟的头发像还没束起的扫帚,头顶一蓬弯曲如棉花的呆毛跟着动作摇摆,仿佛童话故事的蘑菇精散步。
“怎么了秋爷?”
秋爷干裂的唇瓣艰难开合:“南边有动静,你听着了吗?”
“听着了,是猪群回来了。”徐终将手在油污密布的围裙上抹了抹,一半污渍被抹去,一半更脏。
秋爷眯起眼笑骂:“傻货,围裙也跟着洗一洗,不然成菌窝了,菌窝了,咳咳咳。”
徐终不应也不恼,拿过洗锅的抹布在水桶里过一道,捞出,拧干,细致擦起手来。秋爷喘息声时轻时重,徐终劝他早些回去遭拒,老爷子撒泼一点儿不比传闻里的泼皮夫人要好哄,两手一伸,眉头一皱,甭管嘴里嚎叫多大声,有一点是一点的悲允,飘进谁耳朵里都是虐待老人的声誉。徐终进屋子里给他倒了杯姜茶:“秋爷来什么事儿?”
“这猪群今天来的晚喏,以前这个点已经到家孵蛋咯!这鸡也闹!日头热,什么情况知不知道嘞?”秋爷伸手抚摸徐终家的金毛犬——皮皮,“嘬”一声,皮皮就往他身上又蹭又扑。
秋爷颤颤巍巍,右手支着拐棍,左手撑着金毛,膝盖骨僵硬的像是灌了水泥,沉沉呼气,徐终刚踏了半步。
“别,别,别来!别看我一把骨头,这坐,坐还是……诶呦。”
秋爷不服老,幸亏徐终步子快,秋爷屁股着地前捞了一把:“爷,小心点。”徐终叹口气,眼皮跟着耷拉下来。
秋爷嘴巴一翘:“做什么!要不是你,要我自己也行!”
徐终不争:“行行行!您什么事儿?不回去吃饭了?”
“老婆子出去耍,丢我一个人没劲!本来去看看猪群什么时候回来,结果出了村也没看着,就听见嚎声,老头子我今天晚上在你这对付一口。”秋爷嘴巴不停,手里的拐棍给皮皮跳大绳,一人一狗像爷孙。
徐终把耳朵上的香烟取下,嘴里含糊不清,挥挥手,半个身子倚靠在门边上:“晓得了,一会儿阿婆鸡蛋拿来,我刀碗洗完就去。”
“就那个泼婆子?你理她做什么?”秋爷手撩动着胡须,朝着金毛一点一点脑袋。
“说哪个是泼婆子呢?我等会就跟萍子告状去!”阿婆左右手提着篮子,浑圆的身体笔直,走路带风,脚底有劲儿。
阿婆和秋爷是死对头,年轻时候有过一段儿,分开的时候是和平的。一个说“祝你幸福”,另一个道:“祝你平安”,都是和和气气的。只是日后哪个太阳落在山头又知道呢。萍婆先媒妁之言嫁给的秋爷,后和阿婆做的好友。秋爷虽然十次有八次都哀嚎“作孽哟”,但其实眼底点缀的幸福还是很显眼的。
目送阿婆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去,徐终一屁股坐下继续磨刀洗锅,擦拭刀锋时猛然将刀搁置,蹙眉:“怪事儿了,怎么猪群今儿一直远了跑呢?”
顺着徐终的目光看去,猪群越来越远,跑出两三千米外,影儿变成点,然后点儿也不见。
沈东烟就是这样醒来的。
“什么情况?”男人站立着敲击着自己的后脑勺,两眼泛白,明晃晃的烈日时不时闪烁,阴沉沉的天空沉默着,色差平铺在瞳孔中,沈东烟的视网膜被强烈冲击,一阵眩晕袭来,猛的倒在地上。沙子被掀起,坠落时袭击在沈东烟脸上。
湿润的粘稠液体散发着丑味落在沈东烟的脸上,睁开眼是肉粉色,温热且粗重的呼吸将沈东烟昏沉的大脑唤醒。
“啊!”沈东烟看清来物,开始止不住作呕。
沈东烟被围绕在猪群当中,每只猪的脸上都满是沙粒和泥土,难闻的气味不断刺激的沈东烟的鼻腔,感受到脸上被附着了东西,下意识伸手擦拭——排泄物的恶臭在沈东烟的脑海炸开。
“啊!”惊讶,恶心,恐惧。一阵阵情绪上涌,像是被重物敲击后摁进马桶,沈东烟胃里像被木棍敲击,翻涌又疼痛。
其中一只猪缓慢移动身躯,沈东烟被吓的连连后退,却正好被身后另一只猪抵住。下意识伸手抵挡,不料,面前的猪猛地跳起,在毫无意识间扑倒沈东烟。
一阵尖锐惨叫在空中响起,接连听见远处似乎迎合着其他动静。沈东烟跌坐在地上,看着面前的猪嘴里叼着的东西两眼发黑——那是他的手!
这只猪嘴里啃食的是他的手!
沈东烟手臂断裂处鲜血淋漓,啃食他的手臂的猪发出粗重的哼鸣。鲜血飞溅,其它猪也伺机而动,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沈东烟这只猎物。
只一瞬间,沈东烟脑海里掠过如潮水千千万万的疑惑,心头像压了百十块冰,来不及梳理,求生欲抵着他向前去。
沈东烟拔腿就跑,像烟火燎烫过的咽喉大声喊着:“救命啊!救命啊!有没有人啊!”
被死亡刺激着沈东烟的大脑皮层开始疯狂倒带,混乱的思绪,已经发麻的脚底,被咬断的手臂因为恐惧已经完全来不及传播疼痛给大脑。
一座山巍然出现在视线里。
混乱的事情太多,沈东烟来不及思考猛地一头扎进山里。
猪群紧跟着追进山里,对着大树又顶又叫,沉重的哼鸣声不绝于耳。围成一团碰击着树底,树皮“哗哗”往下滑。吓得沈东烟在树上失去神智般大叫:“啊!死猪!混猪!懒猪!滚啊!!滚球啊!”
大声喊叫使得沈东烟大脑缺氧无法呼吸,一阵头晕袭来,昏沉的酥麻感直击沈东烟后脑勺,他在树上摇摇欲坠。直到一声猪的惨叫传来。沈东烟的眼皮彻底睁不开,只有从树上摔下时失重感。
再醒来是夜里,睁开眼,雪白的琉璃水晶灯垂挂在床铺正上方,搭配纯白色的天花板,水晶灯颗颗浑圆,折射光泛着彩色。眼皮微动,浑身一阵刺痛,白天发生的事与琉璃灯一并刺入脑袋。
“我的手!”沈东烟猛地侧头,看见自己空荡荡的袖口,用力过猛扭到了脖颈,疼的沈东烟龇牙咧嘴。他难以置信的原本手臂处只能看见天蓝色的床单。巨大悲痛袭来的瞬间是纯白色的,沈东烟直到嘴巴发干才回过神,合上嘴,紧跟着落下泪来,滚烫的泪水划过脸颊又带来刺痛感,他于是不敢哭。
沈东烟想直起身,奈何浑身疼痛:“有人吗?”不知不觉时,沈东烟的嗓音已经像自行车骑行在沙漠里。
窸窸窣窣的动静从门口传来,沈东烟眼睛一瞬不眨的看着门口,他的眼皮子耷拉着,右眼已经肿胀无法完全睁开,鼻头红肿,干瘪的左手袖口因为刚刚的动静又开始冒血,天蓝色的床单被罩被染红,门锁一动,门被打开。
一厘米,两厘米,三厘米,一只绣花鞋冒出头来。
沈东烟的眼睛随着门的动静变成猩红色,像极了饿狼进入防御状态,双手握拳,肌肉鼓起。
阿婆将门完全打开,迎上的就是这般情况。她不动声色将门虚掩,手里提着稻草颜色的菜篮,盖着一块明黄色的布。绣花鞋踩在木质地板没有动静,沈东烟却感受到鼓膜一阵抨击声。怕刺激他,阿婆将篮子放置在木桌上,轻手轻脚将小茶几搬到窗边,再走向木桌。
沈东烟眼神始终追随着她的身体,圆润,四肢匀称,不看面容大概四五十岁,样貌却是六十五更要往上走些。耳朵挂着朵鲜花……
没等他继续打量知道推测出身份,敞开的窗户突然传来老人的嚎叫声。
秋爷又来戏弄徐终了。
“我的猪群呢?猪群!哎哟!我的命根子呀!我不管呐!你给我弄回来的!听见没有!我的猪群!”
“猪群”两字掀起沈东烟的危机警报声。他意识到咬断自己胳膊的猪群和这里的人有关系,心脏猛然开始加速跳动。
这些是什么人?那群猪是干什么的?这是什么地方?
空白的大脑开始清明,黑洞洞的眼神里浇灌了油水,沈东烟脑海中警惕的警报声开始嗡嗡作响。
阿婆回头瞧了沈东烟一眼,眼波跟着声音一道去了窗外,小碎步连带着一阵风到窗边:“臭老头子!闭上嘴!聒噪!”骂完也不看他们,陀螺似的关上窗户,灵活的布菜。
小米粥,炒白菜,炒五花肉,青菜豆腐。
食物的香气从鼻腔直冲大脑,沈东烟吸了吸鼻子,泪花却溅了出来。痛苦,绝望,懊恼,愤怒一股脑就涌了上来。
“小伙子……小伙子?嘿嘿嘿……我年纪大了不知道你们小年轻爱吃什么,这都是家常菜,你看这吃点儿。”阿婆手在沈东烟眼前挥了挥,应该是圆眼,只是眼尾有些下垂,皱纹向下挂了挂,说着说着搓了搓手,向嘴里头吸了吸气。喃喃自语几句,最后憨笑着坐下。
沈东烟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泪却生生向下掉去。不知不觉掉了能有一捧,火辣辣疼,像是辣椒在脸上哗啦地砸,可越疼越想哭,越哭就越疼。
阿婆显得局促的紧,良久才想起:“小伙子,我支你起来吧!多少吃点。”
粗糙的手抚上沈东烟的身体,有劲的手臂贴在沈东烟后背,缓缓将人支棱起。于是沈东烟的泪水落在身前。
阿婆跟着也掉下泪。
沈东烟听着啜泣声看去,阿婆抬手拭了拭泪,咂巴嘴:“小伙子,瞧你难过我也紧的慌。吃点儿吧。”
沈东烟的目光落在阿婆身上,他该是拒绝的。陌生的地方,危险的境遇,身负重伤的自己。不是有能力赌注眼前人是不是危机的时机,可阿婆的眼底像是含了一汪清池,郁郁葱葱的善良倒映在眼波里。阿婆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白菜,就那样一口口喂进沈东烟嘴里。
瞧见他吃,阿婆终于松一口气。
白菜和五花肉下肚,绞痛的腹部微微缓和沈东烟刺痛猩红的眼眸也逐渐清明,阿婆的眼里染上几分不好意思。
阿婆问他来做什么?
不知道。
阿婆问他打哪来。
南城。
南城?那是个什么地方?阿婆没听说过,是个小县城吗?
当然不是,南城是最繁华的城市,有最高的楼房和最高的GDP。出行要摇号,地铁要靠挤,走路脚跟不着地,人均入睡时间是凌晨一点半。
“怕是要晕过去哟?”
阿婆不知道什么叫GDP,只听见凌晨入睡吓得直砸舌,两手挥了又挥,两根麻花辫也跟着飞起来,像两把狗尾巴草。沈东烟觉得没必要跟老人纠结这个点睡觉是常态亦或者不是,她觉得是就是,不是也就罢了。
“这是什么地方?”
“东南,这是东南。”阿婆说起话来没头没尾,东拉西扯,不消片刻沈东烟便知道了哪块有超市,哪块超市的鸡蛋总打折,哪个地方的南瓜品相好,哪里的服装店欺客。这里哪个老头最难说话,哪个老太太品行最好。
阿婆说的絮絮叨叨。沈东烟只觉得痛昏脑涨,身为青年成功男性,他对她说的话不感兴趣。如果她是个有见识的老太,那大概能看出自己身上的外套价值四千三,虽然现在少了袖子,一毛钱也不值得了,但它的出身还是很可观的。裤子是高定五位数打底,发型是办了年卡在明星造型师那细致打理的。可她不是,她只是个去超市一眼能看见打折牌子的普通老太。往常这些人他只在热搜里看看。
在阿婆第六次说起上次在服装店被服务员瞧不起的经历时,沈东烟开口了:“谁把我带到这儿的?”他猜测这个老太太没有这把硬骨头能把一米八三体重一百五十斤的壮汉扛回来,尤其来之前自己因为失恋暴饮暴食,不晓得胖了几斤。
阿婆沉默了,眼底流露出哀伤,皱纹像枯萎的树叶,和蔼的眼神就那样浅淡的飘到沈东烟的身上。大概是怪罪这个小年轻不让自己把话讲个干净,她肚子里的苦水还剩半截呢。
沈东烟有些懊恼,只是些唠叨而已,或许不该打断她的。
“那个服务员真是讨厌,欺负我老太婆不懂行!我年轻时候可是纺织厂的。”阿婆没有安静太久,又撅起嘴,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摩挲左手食指。
沈东烟的烦躁更甚,却终究隐忍着没有再打断她。
直到门被打开,沈东烟才从这场盛大的单方面聊天中挣脱出来。
“阿婆,回去睡吧!我来看着他!”
沈东烟打量着进来的男人,坐在床上看不出身高,但比例极好,是网络上流行的“宽肩窄腰倒三角”,出于职业病,沈东烟第一反应觉得他能上娱乐版条。虽然身体健硕,但却是极舒服的面相,冷白皮,脸型流畅,面部线条柔和,正面看不出颧骨,鼻型优越,鼻梁高挺,下唇微厚,脖颈细长搭配宽肩却不突兀,肩膀内扣,像练家子也像公子哥,很少能在一个人的外形上看见如此脱离的反差。
沈东烟看着这副“明星相”脑海里已经飘出五六个适合的娱乐公司,也由此想起自己的职业,再联想到自己的境遇,恐怕再也举不起相机了。哀伤又侵袭上来,他只好自我安慰自己升职总监多年,早已不用亲自扛着相机到处跑了。
沈东烟打量徐终时徐终也在打量他,面前这个在自家床上坐着,因为断了一只手而面无血色的男人,长相极具攻击性,眼尾上挑,像只狐狸,嘴唇薄薄的,似乎是薄情像,眉头一直紧蹙,防备心溢于言表。
徐终坐下却没说话,很符合他温和沉默的面相。从柜子翻出一只行李箱大小的医疗箱,给沈东烟的断臂重新包扎。静静的夜泛起恐怖,喉结微动,沈东烟舔了舔干涩的唇。
“你是医生?”
徐终摇头,让沈东烟安心,他虽然不是医生,但这边界的所有老人小孩大病小痛都是他治疗的。
“边界?”沈东烟惊奇于他的描述。
徐终真的不善言辞,沈东烟脑子转了几番才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这里叫:东南边界。住了大半老弱妇孺,壮丁日益减少,经济却发达,与发达城市相差无几。
“你知道南城怎么走吗?”
徐终也没听说过南城,也和阿婆一样被凌晨才睡觉吓到。只是他显得好接受些,走到沈东烟身边,双手撑开:“我抱你起来。”
“啊?”
鼻尖靠近鼻尖,温热的呼吸打圈儿着轻轻抚摸过耳畔。腰间一阵力量感,徐终把沈东烟横打抱起,徐终今年生日过完就二十七了,从没被人这样抱过。陌生的洗衣液香直往头皮最里面灌,重击后沈东烟本就轻微脑震荡,徐终一抱更加两眼一黑,感受到自己稳稳坐在椅子上时奋力睁开眼,一阵防线被触碰的愤怒侵袭而来:“你做什么?”
徐终没吭声,从衣柜最上端拿出新床单被罩,放在沈东烟怀里,把床铺上被鲜血浸透的床单取下。看着被渗到床垫上的鲜血,徐终有些不好意思,那点愤怒也被刺眼的红戳走。
感受到怀里一空,徐终熟捻地从沈东烟怀里取走,在床上铺上新的床单被罩,径直走向沈东烟,双腿分开,俯视他时竟没有俯视的感觉,有些像天神,慈爱的平视感。以至于沈东烟仰头时有些出神,恍惚有金光落下。
再被徐终抱起时沈东烟天旋地转的感觉少了许多。
坐在床上时徐终缓缓蹲下,那张温和英俊的脸慢慢下降,直到沈东烟可以俯视他。
“你好,我叫徐终。”
突破了陌生人之间正常间距的行为让沈东烟僵直,干涩的喉咙不自觉挤压出一句变调了的“嗯”。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也不知道南城是哪,但很抱歉你受伤,如果你有需要,你的伤情我们边界会负责到底。在你身体好转前委屈你先住在这儿,饭菜会给你送进来,阿婆明天早上会去买轮椅,我会照顾你的饮食起居,请你放心。”
沈东烟被两次横抱的脑袋昏昏沉沉,只记得临睡前徐终叮嘱沈东烟不要动作太大,千万不要将血流到地上。说了好几个“千万”,却让沈东烟困上加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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