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作为房与房的连接,也成了住户与住户的衔接。住户多了来巷口的人也多了。巷口渐渐就成了茶水桌椅的聚集地。茶水多了,人就更多了。人更多了,话题也成比增长了。
边界的人除了年纪都偏大以外,其它都是鱼龙混杂。脾气好坏,人品好坏,外貌好坏,经济好坏。但和外边儿的人最大的区别是,他们大都杂乱的坐成一堆,大剌剌的坐着,不会因为差距就“各自为政”。
从政的听从商的说□□面,从商的听从政的骂那些奸商。别有味道,但也不避免争吵。吵归吵,谁也不往心里去。什么话都聊,什么事儿都说。没谱的说,有谱的也不少。
天天都唠,今天也唠。
发达城市和落后城市有什么区别?
半蹲着靠在墙边叼着烟斗抽的老爷子说没有区别。坐在他身边小板凳上的另一个老爷子说多少有点区别。斜靠在藤椅上,手里拿着毛线织围巾的老太太说怎么没有区别,区别大了。
抽旱烟的老爷子后代都在城里打工,坐小板凳的老爷子儿子孙子都是公务员,只有织毛线的老太太育有一儿一女,都是丁克,一个在国企,一个做外贸。
“哎哟喂,有票子在哪都舒服,没票子在哪都一样!是吧小伙子?”阿婆拉着睡眼惺忪的沈东烟在周围乱晃悠,遇见巷口老人家的“茶话会”,索性搬了两张椅子往人群中央一坐,四周的老头老太太都围了过来。抽旱烟的老爷子哼唧一声,老烟嗓卡了口痰似的低沉嗓音,有些接近破铜锣。
“你还真是越活越年轻,找了个残疾的俏白脸子啊?”老爷子眉毛一挑,举着烟斗就往嘴里塞,哆哆嗦嗦的手带着烟杆子一晃一晃。阿婆勃然大怒,伸起手就往烟斗上怼,烟斗掉在老爷子大腿上。沈东烟不抽烟认不到,状似灰的东西落了出来,那就当作是烟灰吧。
老爷子被吓了一跳,深吸一口气,看了眼阿婆又咽了回去。撅嘴嘟囔几句,左右不过说阿婆暴躁这么多年也不改。相比较阿婆的严肃,沈东烟倒是无所谓的态度。奔三的年纪“传个绯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总比一片空白的感情历史好看些。
想起了什么,沈东烟苦笑一下。
织围巾的老太太出来圆滑局面:“哪来的小书生,这么俊俏,活脱脱像个白面馒头来的。也是小徐那样罢?阳光躲着绕的,福气相貌。谈过恋爱没有?有人追没有?”
老太太是个圆脸,是个眼窝凹陷的单眼皮。却不显老,也不下垂。脸颊的皱纹比阿婆少许多,手却没有阿婆秀气,布满老茧,织围巾的动作倒是快,像机器。
有时八卦显得如此亲和,只是这圆滑的话却像在溜冰场洒水,阿婆有些僵。沈东烟的身份详细些说其实算得上“来历不明”,阿婆也善良,沈东烟不说的她便也不问。
看着阿婆像是被掐住脖颈的大鹅,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抽烟的老爷子开始笑。他笑起来很怪,沈东烟不喜欢他,因为他长得像自己仗着有后台压榨员工的前领导。人和人的缘分有时候就是这么没道理,一眼就定了。其实也不公平,只幸亏感情在心里上公堂,否则总归是无端枪毙一个又一个。
阿婆想了半晌,直到边上不知道谁家的鸡鸭叫唤几声,阿婆求助的眼神来回转悠,却恰好避开沈东烟,似乎在找些什么。沈东烟怀疑阿婆恨不得抓只牲畜出来叫两声替自己回答。
“叫我小东吧!没谈过恋爱。”最后还是沈东烟出来解围。
“是小嘞!”抽烟的老爷子脑袋左右一晃,地中海像一面镜子,镀金似的吸了一片阳光。
“老爷子是领头人吧!”沈东烟本不想回怼这个刻薄的老人,只是越看越觉得他像那个害得他险些丢了工作的领导。沈东烟无端恨上他来。
老爷子的脸也似乎镀了金光,变得黄晶晶的,细看还有些红润,手里的烟斗高高举起,似乎是老烟鬼的骄傲似的:“哪敢当啊!阿婆才是领地长的娘,我可不是。”
沈东烟跟着笑起来,话却往难听了说:“噢!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了!我看老爷子样貌最长,还以为功绩也一样!”
老爷子登时要紧了牙关,听着周围老头老太太的笑声,像是被拔了毛的鸭,“哼”半天说不出话。沈东烟俊俏的脸在他的眼里也变得刻薄起来,心里暗骂他脸靓嘴丑。
“个吃白饭的倒是管起我来了!缺只胳膊,干啥不要人伺候?”老爷子嗓压的低,音量却高,话题就这样滑肠子似的掉在地上没人接。
阿婆脸气得通红,眼里都是火星子,活像个喷枪,沈东烟忙上手给她顺气,他怕阿婆气昏过去自己只有一只胳膊做不了心肺复苏。
不过转念一想,阿婆这个年纪,心肺复苏有风险,稍有不慎就是断肋骨。沈东烟吓得吸口凉气,忙宽慰阿婆不往心里去。
阿婆听他反过来安慰,眼睛都红了,手在沈东烟手上拍了又拍,抹了又摸,似乎是在擦拭传家宝的灰尘。阿婆咽了口唾沫像是扁桃体发炎似的咳了几声:“没事儿,阿婆对不住你。”
沈东烟想说这有什么对不住的,这点小事儿,成年人的世界睡个觉的功夫委屈就被疲惫赶走了。话到嗓子眼才惊觉,眼泪悄摸的就堵住感官了,吸不上气也呼不下来。
真要命,感动真是个坏东西。
真要命,被人护着,竟然这么好。
不知道怎么,一老一小两两相望,沈东烟想起刚刚老爷子说的荤话,就又笑了,阿婆瞧他笑,也跟着笑,沈东烟笃定她不知道自己乐什么,要是知道定会骂他没出息。
明明才几天送饭的关系,沈东烟却像是跟阿婆下了几十年棋的关系——三两下就能猜她下一步怎么走。
沈东烟又突然发现老人的泪花都脆脆的,忽然出现,像水花似的就不见了。
“葛大叔今天不用给大哥汇款吗?”徐终突然出现打破了这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沈东烟握着阿婆的手,余光瞥见老爷子老太太都紧跟着站了起来,他不禁有些奇怪,这徐终到底是什么身份?
葛大叔憨笑着站起来,烟斗掉了个头,用袖子三两下抹干净,食指拇指一直在嘴叼着那块转圈儿,仿佛上面有脏东西似的。但其实他用唾沫都把它弄的能反光。这么想着,沈东烟忍俊不禁。
没人搭理他突如其来的笑意,尤其是葛大叔:“没呢没呢!晚上去!晚上去!”说完挠了挠头,本就闪亮的头皮更是能做镜子。
“逛的怎么样了?”
沈东烟一个走神,话题猛的就降临在自己身上了。
“挺好的!”要不说环境影响人呢,原本沈东烟放松的心情不知不觉竟然有些紧绷。这徐终究竟是个什么身份?怎么这一群老头老太太都这样膜拜似的看着他?自己这两天因为失了手臂似乎也没太给他好脸色,但愿他当自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别和他计较。
徐终眼瞧着沈东烟眼珠子咕噜噜转来转去,左右一瞧,原本单脚斜站的姿势也变得板正。不知怎的,一句调侃的话就冒了出来:“哪儿好?”
沈东烟被扼住喉咙。
哪儿好?哪儿都不好。人生地不熟,谁也认不得,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信号,像是进地狱来遭罪的。哪儿好?
眼瞧着沈东烟说不上来话,徐终却腾生一股心满意足的愉悦。像冰块落水里,只想听个声儿,也不要它给点什么。
“人好!”沈东烟像是找到了标准答案。
“谁好?”徐终嘴太快,看着沈东烟眼睛瞪大才觉察自己有些步步紧逼。
沈东烟给他找了个台阶下,直夸阿婆人好。徐终状似若有所思,半晌才赞同的点点头。
真是个呆子。沈东烟在心里如是叹息。
“不许笑话我!”徐终拳头半握着,虚空挥了挥,不带一丝面部表情,只有嘴角被牵起些波澜。怪不得没点皱纹,沈东烟在心里嘀咕。
“你多大岁数了?”沈东烟冷不丁问。
“18。”
“夺少?”
18?????????????????
这家伙!但凡沈东烟早些年浪荡些……哦也生不出来,左右差十岁。
沈东烟不由得审视起眼前的少年。
“你吃什么的长这么壮实?”沈东烟吓得直咽唾沫。
“肉,蛋,奶。”徐终认真扳指头细致数。
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沈东烟看徐终确实瞬间觉得年轻多了。说他十七八也可以。
“你爹妈呢?丢你一个人在家?”沈东烟想起徐终空荡荡的家,腾生出一股怜惜。大概父爱光环开始熠熠生辉了吧。
“没爹妈。”
沈东烟如鲠在喉。
徐终是阿婆烧饭时从窗户外捡来的。阿婆说徐终从小就身体好,气血足,连哭七八个小时不带停的!沈东烟觉得肯定夸张的成分,饶是再健硕,七八个小时也缺氧了。
那时候日子苦啊!领地长还没回来,在外打拼,那时候的边界就是个大型养老院。青年人少得可怜。没青年就没奶水,没奶水就徐终就没饭吃。没饭吃换谁谁不哭。
边界都是老人,心疼也没辙。阿婆最着急,气的直掉眼泪。原来阿婆一直这么感性。
其次就是秋爷和萍婆。急的整宿不睡觉,病急乱投医,秋爷上赤脚医生那找偏方,说男人喝了中药也有奶水。瞒着萍婆中药一碗又一碗。
一天满屋子药味儿被萍婆闻到,揪着秋爷后脖颈骂他没出息。说他男人不做做妖怪。秋爷陪着笑“好萍儿”的叫唤,发誓再也不喝了萍婆才放过他。
秋爷后来在“茶话会”里唾沫横飞,手指都指到天边儿上去了。
“那个萍娘,还骂我,自己还不是成箱成箱的中药往床底下搬!自己偷摸着喝,我喝两口中药又毒不死!给我一顿臭骂呀!我铁骨铮铮一条汉子!有什么了不得的!婆娘就是大惊小怪!”
人群里有些“婆娘”一阵唏嘘:“男的喝啥都没有奶水!你瞎凑什么热闹!萍姐儿喝点儿说不准还能第二春呢!要我说呀!你就是怕萍子第二春去找第二春吧!”一阵稀奇古怪的笑声传来,各个老太太笑的有花枝乱颤的,有中气十足的,有的手里茶水都端不稳险些洒出来。
秋爷气的拐棍乱甩:“去去去!你春去!我家萍娘一直第一春着呢!”
大家伙的注意力一会儿就转移了,只有秋爷缩成一团,手指在土上画圈圈自顾自嘟囔着:“萍子年轻时都没吃过这份苦,哪有半截身子入土了还跟我吃苦的道理。”腮帮子鼓鼓的,仿佛遇见了大逆不道的事。
两滴水珠悄悄落进柏油马路里。沈东烟一阵晃神,想不到和阿婆呆了几天,也变得眼泪不值钱了起来。
后来呢?
后来领地长回来了,从商场里买了奶粉,终于平息了这场“奶爸妈”的闹剧。
领地长是?
是边界的首领,边界的事儿都他管。
他是阿婆的儿子?他不拦阿婆领你回家,他也是好人。
他也是阿婆捡来的。
沈东烟蓦地笑出声,随即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没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就是突然想到了花果山。但沈东烟不敢瞎说。
徐终却敢说:“像《西游记》,孩子跟猴子似的,不知道哪儿就蹦出来一个。”
怪不得所有人见到自己这个来历不明的独臂侠都毫无反应。原来是花果山啊!看来你们这儿的老人都是菩提之子,心善。
“你比我会说话。”
那当然,二十八岁混到总监,嘴巴里肯定是三寸不烂之舌了。
“你很有能力。”
“没有,但我有个当CEO的爹。”沈东烟耸肩。
“……”无语的沉默。
“但我是领养的。”
“……”深沉的沉默。
还真是九曲十八弯的经历啊。
徐终想说些什么让场面没那么可怜,但两个无亲生父母的人在一起说些家庭的话题怎么也绕不开“凄惨”二字。
一旦与“无亲生”相关无论你幸福与否,别人总觉得你不幸福。有班上就更加了,入职时他们会担心你情绪不稳定,升职时会担心你是不是极端分子,下达命令时会理所当然说一句:“没爹妈管的就爱管别人的闲事。”
但加班、代班的时候他们就又不这么说了。
那个时候,你就变成“讨好型人格”了。
这个世界什么时候能明白,人只会缺爱,不会缺人。也可能是明白的,只是有人想在法治社会创造一个合理的“奴役阶级”。
徐终不缺爱,沈东烟确信。不知道怎么腾生的这个念头,一刹那吧,沈东烟便也不去思索为什么。
“你很幸福!”沈东烟看出来徐终的局促,也不想为难这个并不可怜的男孩。
“你怎么来到这儿的?”徐终对沈东烟终归是好奇的。是一种无关于身份出处来历的好奇,是出于一种渴求欲。想知道他来自何方,最好还能知道他身归何处。是关于“他”的好奇,不是关于未知的好奇。
多可笑的念头,毫无章法。但徐终却也觉得理所当然。
“我?上着班儿呢,忽然就来了。”沈东烟不怀好意的一笑。徐终背后一凉,来不及反应,一双两手忽然搭上自己的面颊,凉冰冰,来不及反应。熟悉混杂着陌生的气味从手里飘进皮肉里,直充面门,直达头颅。
男人的脸忽然就放大,忽然又变小。直到凉冰冰变得有些热乎乎徐终才反应过来——沈东烟揉了揉他的脸。
“沈东烟!”徐终后知后觉喊他一声。
“别这么玩不起……啊——啊哟哇哈~”一只猪从沈东烟健全的手边擦过,虽说已经习惯自己少了一只手,但看见罪魁祸猪还是一阵恐惧。沈东烟吓得两只脚蹬起,脚底像是要踩上风火轮的向外跑去,眼前分不清阻挡物,一脚就踩在徐终脚上。
徐终下意识挽住他的腰,却还忙里偷闲感慨一下徐终的腰肢怎么这么精瘦,像是营养不良。
感受到人在怀里颤抖,低头才发现沈东烟已经满脸湿润,嘴里一直碎碎念个不停。
“太吓人了!太吓人了!死梦!太吓人了”
梦?沈东烟竟然觉得这是梦吗?
徐终有些怀疑他精神不正常了。怪不得他的恢复时间这么短,自从能下床就没见过他伤心的模样。
沈东烟确实觉得这是场梦,说是发觉,倒不如说是自我安慰。
自从他走出屋子便觉得哪哪都不对劲,这里的天气是乌云密布的,但阳光却正正好好立在正中央,哪有这样的道理。沙漠里长绿植,有高山。哪有这样的事。
现实中不是没有,只是……
算了算了,留点念想罢。
沈东烟胡思乱想时感受到一阵安抚性揉搓。
徐终的大掌缓缓在沈东烟的后脑勺有一搭没一搭的滑动。似乎下一秒要唱出上个世纪的摇篮曲来。
“别怕。”徐终不抽烟不喝酒的冷冽少年音沈东烟已经多年未曾听见了。声音竟然是有形象的,沈东烟好像看见一只久远的知更鸟,久久的站在竹林里,雾气深重,遥远在天边,忽然像自己飞来。有一种错觉,它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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