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1:晋公,甘露三年(258年)五月,曹髦封司马昭为晋公
自打来到县城,大哥哥一家六口走哪都有尾巴盯梢,但凡上街多行几步,县衙里的官吏便要上门拜访说嘴,故而主人们绝少离开院子,也正因如此,几位小公子的课业被安排在家中解决。加之前些日子秋雨绵绵,师父腿上旧疾复发,行走不便,府中食粮全赖龚婶和谢苒两人采买。
日头高照。在巷中来回溜达多趟后,闲极无聊的谢苒收集了许多小石子揣入怀内,一番掏捡下,在袖笼意外摸出买菜剩的几粒铜板。她喜不自胜,哼着歌径往三条街外的东市走去。
临近中午,玩得满头大汗的谢苒回到家中,一脚刚刚迈入偏院,好巧不巧一个穿素衣梳道髻的女人跨过矮墙跳到了院子中央。那人腰上别着一个麻布包裹的长棍,谢苒只看得一眼,即知是一样兵器,不由“呀”地叫出了声。
来人闻声,无不僵硬地冲院门口的谢苒点了点头,之后便立于原地分毫不动,一副泰然模样。过于惊诧的谢苒忘了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一双小圆眼睛滴溜溜地转啊转。
不一会儿师父手里端个海碗从另一处院门走了来,见到来人她毫不惊讶,而是瞪了谢苒一眼:“去哪儿野去了?”
谢苒左顾右盼,颤巍巍地叫:“师父……”
师父不理她,径直招呼了举止奇怪的来客在院中落座:“刚出锅的汤面,阿菡远道而来,先吃点垫垫饥。”
摆在两个大人跟前的肉丝面飘香四溢,碗口卧着白嫩嫩的一整个煎蛋。跑了一上午肚中正空,谢苒嘴巴一张正想说话,口水率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来人年纪约莫十七八,一身胡服装扮,眼神极为凌厉。见阿苒两眼直勾勾盯着手边食物,她当即推着石几上的碗送到谢苒面前:“给孩子先吃吧。”
谢苒可怜兮兮地瞄着师父,待师父点了头,这才凑上前接过筷子大口吃了起来。
于是客人转头对师父说:“师叔这小徒弟,生的格外壮实些。”
谢苒体格好,五岁后再没生过病,八岁的个头和十一岁的二哥哥孙德差不多,成日东奔西跑不见疲态。师父常说阿苒一天吃五顿还饿,是男儿托的生。
苏修西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小师侄打小馋嘴,忘性又大,一见着吃的便走不动道。”
又冲谢苒说:“吃好进屋头练字去。”
院子里主客两个相对而坐,就着长条石几上一壶冷茶低声交谈起来。期间阿苒勉强习了几行大字,不久便溜回院中探头探脑地开始偷听。
只听师父说到:“……有没有考虑过,或许人陷在邺城?”
客人对曰:“您提到的几个地方,陆续我或者自己去,或者托了人,一一都做了查访,怎奈毫无回音。”
师父又道:“以我对阿嫣的了解,她不太可能在北方耽搁三年之久。如此说来,你师姐的处境确实很让人忧心。但愿她平安无事。”
客人说:“师叔乡居日久,岂不闻成都有黄常侍乱政,洛阳有司马昭弄权?‘予室翘翘,风雨所飘摇’,殆逢乱世,师姐一早教予我明哲保身,轮到她自己,照旧义无反顾跳了进去。五年前师姐北上洛阳,本就抱了必死决心,寻人一事我等亦是尽力而为,您不必太挂心。”
“若我没记错的话,故镇东将军是阿菡你的堂高祖父,也许通过亲戚的关系能打听到其它线索吗?”
来客摇头,感慨到:“镇东将军三族遭灭,唯一女得留存,谈何助力?我诸葛家四方戮力,到头来并无一人念我们的好。”
“唉,的确,自诸葛将军兵败身死,淮南再不是从前的淮南。晋公(注1)必然不肯久居于人下,魏国小皇帝日子愈发难过了。”
来客哼笑:“是他曹家咎由自取,怪的了旁人么?”
阿苒毕竟年幼,先还坐在师父身后听着叫夏侯玄、管球捡和诸葛蛋的将军打仗的故事,不久便趴在师父腿上睡了过去。
直到太阳落山,师父把谢苒摇醒,来客已经离去。
小阿苒抱起空碗亦步亦趋跟在苏修西身后,问说:“师父师父,那个漂亮姐姐是谁呀,她从哪里来?”
“她从建业来,是我师侄家中晚辈。”
“那师父的师妹是谁呀?”
“我师侄啊,是你大哥哥的表妹。”
“那就是瑛姐姐咯。”
走在前面的师父停了下来,侧身盯着谢苒,谢苒赶紧停步,仰头努力看向隐没在黑暗中的苏修西:“怎么啦师父?”
师父叹了口气,低声到:“阿苒你记住,你大哥哥的这个表妹,不是何老夫人的亲戚,而是你大哥哥礼法上的母亲张佳桐他们家的妹妹诸葛嫣。张夫人出生彭城张氏,外家是琅琊诸葛氏,也就是下午和你说话的诸葛姐姐家。”
谢苒“噢”了一声,小脸上写着三个大字:没听懂。
苏修西正要补充几句,家中小姐孙宁笑嘻嘻跑到两个院子中间的门上,站在门槛里冲谢苒招手:“阿苒姐姐快来。”
谢苒立即转移了注意力,回答到:“妹妹,等我把碗放到庖厨,马上来哦。”
苏修西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烛光下两个小姑娘远去的背影。
府中老幺孙宁年方六岁,心智聪颖,与她胞兄孙俊两人外貌酷似生母张佳桐,一看就是张家和诸葛家的种。说起来,他们府中阿德、阿谦哥俩从样貌到性子都同亲爹孙和比较相像,老大阿皓和自己外祖何家一个表哥生的相似。一家足足六个娃,大的大,小的小,各有各的脾性,烦人的程度可以想见。
在这一天之后,孩子们惊喜地发现,不仅家中访客逐渐多了起来,巷口盯梢的士兵也不那么严格了。特别是大伙仅仅见过一回的乌程县令,态度那叫一个前倨后恭,最近半个月几乎天天上门嘘寒问暖,让何老夫人很有些不安。
何芸宁愿官府的人永远不要想起自己一家。从京都到故彰,从长沙到新都,从太子宠妃到乡野孀妇,三十岁的何芸统统经历过一遍,一颗破碎卑微的心再也无力承受任何意外。几个孩子平安长大是她如今唯一的指望。
世事往往所得非所愿。又过了近半月,县衙的人通知他们搬家,主仆九人一脸茫然地被拖去城东一处大院塞了进去,紧接着朝廷赐婚的的消息传了来:以五官中郎将滕牧之女配乌程侯。
滕牧祖籍北海,与两年前起兵反对权臣孙綝的卫将军滕胤同族。滕胤兵败被诛后,滕牧受牵连贬谪边郡,不久前刚刚遇赦回京。
对于地处偏远的乌程百姓来说,皇帝的赐婚堪称一等一的一桩新鲜事。坊间开始传言滕姑娘是如何的花容月貌芳泽无加。
听女仆龚月说起这个传闻,何老夫人眉头紧皱。
五年前,当何芸安顿好亡夫遗留给她的四个孩子后,她独自站在摇摇欲倒的土坯房外垂泪,以为自己失去了主母张姐姐托付给她的小女儿。哪知几天后的凌晨,女仆苏氏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将失于乱军中的阿宁小姐完好无损地送回到陈家浜,附带一个活泼的小谢苒。再后来,何芸的家人陆续找来村里,日子渐渐有了起色。
何芸有三位哥哥两位妹妹。何家二哥何蒋持家有道,财帛较为富余,乡下农庄里的仆婢、食粮等有一大半都是二哥送来的。又因何芸只是妾室,何家算不上南阳王府正经姻亲,孙和倒台他们没有受到很大影响,才能常常接济妹妹一家老小。
何芸心中感激,当大儿子被封爵后,她暗暗决定回报娘家,思来想去,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让儿子取了娘家侄女儿。原本她给元宗物色了二哥的次女,打算过完新年慢慢和哥哥提起。侄女何瑛性子柔和,善解人意,与自家大儿子一定相配。这一桩未成形的姻缘,此后当然不能提一字。
蓄山羊胡子的县令说,上头的意思是亲事办的越快越好。何老夫人虽然心里存疑,到底不敢有异议,马不停蹄忙碌起来。永安二年的新年在紧密的筹备中飞速而逝。
正月里,朝廷派人打京城送来了滕家的部分嫁妆。滕家嫁奁丰厚,何芸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只当建业那头代他们下过聘了,不动声色地命人将东西一一归置好。
好日子定在三月初,何老夫人忙得人仰马翻,不得不写信央求娘家派人协助。信还没来得及寄出去,离府一年有余的家仆何耀忽然叩响了府上大门。
何耀本是何家大舅舅何洪的家仆,早在长沙时便跟了何老夫人。值得一提的是,谢苒的师父苏氏就是何耀带回府的。不曾想与何家毫无瓜葛的苏氏一直跟着家里坚持下来,倒是那个何耀,说什么需要回建业处理事务,一去一年渺无音讯,还不是因为嫌陈家浜僻远,嫌她儿子没有前程么?知道元宗封了侯爵得了赐婚便巴巴赶回来攀富贵,什么玩意。
何芸心中不屑,来回地脱戴着手中几枚刚刚拿到的玉戒。这是她久违了的小习惯。
在新侯府另一头的下人房中,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小谢苒走进走出缠着她的何叔叔,非要他讲一讲出门一年的冒险。何耀只是笑:“只要你师父答应,我便讲与你听。”
话音才落,师父拎着一个竹食盒出现在厨房门前,她俏脸绷紧,将食盒往灶头一撴,说:“你爱讲便讲,做什么要我答应?”
一时谢、何两人不约而同扭过脸吐了吐舌头。
晚间,谢苒一边扒拉猪蹄髈一边听喝醉的何叔叔回忆陈年旧事。
大约七八年前,当时何耀是个住在京城南郊的渔民,时常划着竹筏沿江捕钓。这天天还没亮,何耀便与家中瞎眼的老娘吵了一架,气冲冲地操起斗笠出了门。
头天夜里下了一夜的雨,村子附近的小溪充满了浑浊的泥水。何耀查看了水势,打算碰碰运气,先划船到苇荡中收螃蟹笼,收到一半,发现其中一个蟹笼子挂在河底一动不动。何耀暗叫倒霉,仗着水性熟,摸黑潜下水底解开缠绕的树枝,手才放开绳子,一个巨大的麻布袋立刻连着笼子浮出水面。
当时何耀不知哪来的勇气,连拖带拽地将那麻袋弄到溪岸边解了开。袋内流出一股泥水,中间赫然是一具人的尸体!头发被烧得只剩一小把,手臂、面孔处更是焦黑可怖。
小溪位于城南乱葬岗附近,死尸被冲下河沟之事,他不是没有听过,想不到自己也会遭遇这等晦气事,当下便连退几步打了个哆嗦。正慌得走不动道,只见那“女尸”忽地在原地扭了一扭,撑着泥地抬起头来。求生的本能让何耀转头便跑,狂奔出二里地后,这才意识到自己吃饭的家伙还在原地。
亏得他到底是个青壮男子,待太阳爬上半山,天色大亮,终于硬着头皮邀了几个伙伴返回溪边。同行一名猎户远远看见一具满是泥泞的躯体在地上蠕动,当下便惨叫着逃走了,何耀和邻居坚持来到“尸体”旁边,认真一辩,哪里是什么死而复生的恶鬼,眼前分明是个烧伤极其严重的女人,一只耳朵还缺了半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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