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方阁内，王园收回他的雁书，面前坐着一位长相清冷的年轻女修，一袭雾蓝长袍，素钗乌发，望之如秋月夜般沉静。
“师姐，我尽力了，真的不擅长说谎。”
王园不知师姐为何如此着急，人还在路上，就让他先把那人约出来，还好她及时赶到，不然自己真要扯会儿药方拖时间。
“没事，等你修至元婴，诚笃就会变成你的美德。还有，”
许见澄无奈一笑，“别叫我师姐了。”
“那怎么行，”王园嘟囔着，“师姐往日对我不吝照拂，以道友相称未免过于疏远。”
“别让掌门听见你这么说。”
王园被这句话堵住了，沉默一瞬，似不服气地说：
“秦师都没意见，他生气给谁看呢，话说大师姐和掌门的关系是越来越差了，秦师闭关后，掌门总给她穿小鞋，可憋屈了。”
许见澄嘴唇蠕动两下，终究没说什么。再多遗憾，她也不后悔离宗的决定。
“师姐，你真和许家断绝关系了？”王园小心翼翼的问。
当初听闻许师姐要离宗，他并不觉得意外，许家有自己的宗门，她必是回去参事家业了。
紧接着，宗门传言说她已和许家断绝关系，许家不再承认师姐的许家人身份，他才真的震惊了。
“是不是许家直系欺辱师姐了？我以后不给他们诊治！”
“哪有的事，”许见澄语气平淡，“我就是许家直系。”
“什么！那许家家主就是你的……”
“我祖母，许苹，她应该不想听我叫祖母了。”许见澄自嘲般勾起嘴角。
天呐，王园抬手捂嘴，直系！自愿离家！基本等于放弃无数修行资源，人人倾羡的命运，竟然说不要就不要。
到底是什么事，能让许师姐如此决绝？
“师姐的决心，和让我留意灵扩症有关吗？”
“嗯。”
“难道这个云拂影就是师姐要找的人？”
“难说，不过我必须问出些什么，哪怕最后证明与她无关。”
许见澄的杏眼中闪烁着难以察觉的焦躁，被她长久以来的修养盖住。旁人皆以为她本分文静，完全没有主动走向众叛亲离的可能。
无方阁的门只开了一扇，云拂影带着在库房里倒腾的痕迹，灰头土脸地走了进去，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
她故意不去看正对着的那位女修，拉开柜台前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姿态随意，十足的散修作派。
“王园，说吧，那方子怎么了？”
王园看了眼许见澄，磕磕巴巴地说：
“无方阁，呃，我叫你来，有事，什么事呢，就是，说来话长，长话短说，药方，”
许见澄听不下去了，王园比她想象中更笨嘴拙舌，直接问云拂影：
“药方是给谁用的。”
“给生病的人用的。”云拂影煞有介事地答道。
她不认为今日这一遭有什么危险，王园显然是受这女修所托才叫她过来，不然他当天就可以把她留下。
委托内容大概是留意灵扩症，治疗灵扩症的药材都不是罕见之物，留意的原因只能和患者有关。
对一种病症广撒网，意味着对方和她一样，试图锁定某位灵扩症患者。
负星城收紧入城标准，女修能进来，多半和王园一样，是无方教弟子。
“你昨日拿出来的药方，是给谁用的？”许见澄问。
“王园没跟你说吗，我自己用的。”
“我不觉得是你用的，我觉得是对症下药，灵扩症患者，整个修真界一只手数得过来。”许见澄盯着她，语气沉下来。
“这么少，那你肯定都认识，问我干嘛。”云拂影晃着二郎腿，把不配合写在脸上。
“我不认识，灵扩症死得快，有人死有人得，活着的不会超过五人。你若自己用，死期将近。”
许见澄坐在柜台后，两手交握，像个严肃的医师。
得灵扩症的活不长，但她在找，还是广撒网地找，说明她没有更好的方式，只知道要找的人患了灵扩症。
女修是城外来的，如果她也在找沈页，那么她必定是从另一个方向将他锁定，多一个方向，就多一堆线索。如何在不透底的情况下确定这点呢？
“这么说，患有灵扩症的修士，很快会死，你找他们是为了治病么？王园说这病治不好。”
云拂影收腿前倾，两手放在柜台上撑着头，直勾勾地看她。
许见澄垂眼，这人到现在没说要走，甚至对此很感兴趣，果然接触过灵扩症修士，或许还是和她有某种关联的人，她也在试探自己。
“治不好的病我自不会白费力气，我想知道那张药方的主人，是不是也这么想。”许见澄说。
“哦，你在找他？”云拂影问。
“我在找一个灵扩症修士，你刚好碰见过一位。”
“你若找到人了，会对他做什么？”
许见澄抿唇，明明该是自己占上风，却被她无形中扭转过来。自己不得不认，因为试探进行到这一步，相当于握住了葫芦塞子，自己若想问出葫芦里埋的药，得先手拔掉它。
云拂影看着纠结的女修，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道理很简单，谁急谁先说，从王园叫她过来开始，女修就是更急的那一位。
但问到这里，她也有点急了，打哑谜的两个人若想双赢，必有一方先行明示。
“我会让他付出代价。”沉默过后，许见澄拔掉了葫芦塞子。
云拂影深吸一口气：“看来他惹事了，惹事的灵扩患者，我想半只手数得过来，刚好，我也见过一个。”
“王园，我最近忧思过重，麻烦你到内室给我熬一份汤药。”许见澄说。
王园闻言避开，还识趣地加了道隔音结界。
“我要找的那位实力不弱，可能有高人相助。”许见澄盯着云拂影。
“同样，实力不弱的灵扩症修士，两根手指就够用。”云拂影微微歪头。
“我没亲眼见过他，但我确定他在三月初一之后，很少现于人前。”许见澄说。
“我最后见他，是三月初三。”云拂影说。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知道他的长相。”
“我知道他的名字和长相，可能只是假象。”
“画吧。”
许见澄扔过来一张纸。云拂影伸手拿笔，许见澄直接用灵力作画。
“一、二、三。”两人同时对外展示。
……
“你比我画得更像，是灵力的优势吗，还是你画技本来就好。”
云拂影看着对面上色的脸孔，语气平淡。
许见澄猛地站起身，从她手里抽走画纸，反复比对，脑袋转来转去，连带着发钗也一抖一抖的。
云拂影轻笑一声：
“就是同一人，他叫沈页。”
许见澄放下画纸，对她拱手：“许见澄，多谢道友坦言。这是我大半年来，唯一有用的进展。”
“云拂影，你已经知道了。”云拂影回礼，“我必须问，你会让他付出怎样的代价？丑话说在前头，我一定要他死，如果你想留他一条命，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我找沈页是为了找一个人，找到她后，沈页随你处置，我不关心他的死活。”许见澄露出云拂影见到她起的第一个微笑：
“鉴于我的要求可能会让沈页多活一会儿，我先坦白缘由。”
许见澄要找的人叫林月照，去年两人分开后一直保持联络，三月初一之后，林月照音讯全无。
三月初五，她收到林月照传来的一段影像，林月照被囚禁，沈页站在她面前，说要和她伴修。
关于伴修——
都说修仙全靠自己，多数人一出生就被天分资质一脚踹出仙途。同样是因为修仙全靠自己，总有人相信自己大过信命，伴修之法应运而生。
天骄拉着庸人共修，双方灵府相通，灵脉重合，神魂交融。
天骄修心，庸才修质。
大多是布衣天骄依傍仙族庸才，修仙世家花灵石给自家孩子买断一个陪练。
世人对伴修颇有微词，认为是一种延长寿数、另借神通、以享尽世间之利的不合道行为。从未有人借伴修成功飞升，这也成了一件上不得台面的事。
“我从伴修一词推断出对方患有灵扩症。”许见澄解释道。
“啊？怎么推断的？”云拂影找不到一点关联。
“林月照是半凤血脉，与凤凰伴修可根治灵扩症。”许见澄说。
“等会，半凤？”云拂影不敢相信：
“我记得一百年前全修真界就只剩一只凤凰了，他在五年前成功飞升后，世间再无凤凰。你怎么知道林月照是半凤？”
“因为我和她是伴修。”
“那段影像，是我和她灵府相通的瞬间看到的，自此之后，”许见澄移开目光，眼里有化不开的忧虑：
“我再也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许家是三大仙族之一，也是其中最有钱的一家。许见澄资质不差，比起那些长歪的散修自然是好很多，但放在许家就不够看了。
许家觉得她各方面都平平无奇，性子温吞，从未展现任何特长，学引气入体花了一整年。
于是，她父亲，许腾，给她找来了林月照。
林月照父母双亡，天资出挑，还是个穷散修，最完美的伴修对象。凤凰天生擅长隐匿，林月照是半凤，拥有双灵府，因而许腾至今不知道她有凤凰血脉。
林月照和许见澄伴修十年，许见澄的修行速度有所见长，但始终未达许腾要求的水平。
五年前，凤王飞升，林月照的凤脉逐渐萎缩，影响到了她的修行，最后许见澄甚至要反哺林月照。
一年前，这事被许腾发现，他要强行解除她们的伴修关系。林月照明白她在拖累许见澄，她选择自己违背伴修之誓，誓言反噬，她在灵脉半毁的情况下离开了许家。
许见澄全程被许腾施了咒，林月照离开一个多月后，她才清醒过来。
三月初五，许见澄确定林月照已身陷囹圄，她要去救她，便自请离宗，不再是无方教弟子。
“至于许家，以我的资质，要走，许家根本不屑于拦我。”许见澄语调讥讽：
“我父亲这么做，只为了他自己，他不想被人嘲笑说有个一无是处的女儿，连带着看不起他。他对这种事可敏感了，都说他比不上祖母，如今女儿更差劲，他觉得自己整个人，从过去到未来的整个人生，都被贬得毫无价值。”
神兽血脉、苦命道侣、豪门狗血，云拂影情绪跟着跌宕起伏，觉得自己的故事一句话就能讲完。
呵，果然人要活久一点，才有好故事讲。地狱笑话就地域笑话吧，她在意的人都在地狱，这话就是讲给他们听的。
“你呢，你为什么找沈页？”许见澄问。
高丙挖灵根、成为追金士这两件事除外，云拂影把她和沈页的恩怨全盘托出。两人目标相同，既然要合作，就得说清缘由，这点上不能糊弄，否则留下嫌隙，后患无穷。
许见澄听完，看云拂影的眼神多了一丝诡异的怜爱，“沈页该死，你该把他头拧下来当瓜儿掰！”
“医者仁心呐。”云拂影感叹。
“话说，你把找灵扩症患者的事委托给无方阁，那你一定有别的线索要查，比灵扩症更接近林月照的线索。”
许见澄惊讶于云拂影的敏锐。如果说灭宗幸存是运气使然，后续寻找捡尸人、记忆提取、复盘沈页行踪、收集药方等一系列决定，干脆利落，缜密聪颖。
尤其她还是个筑基中期的散修，无人相助，能有如此进展。搭伙办事的话，找不到第二个比她更靠谱的人。
许见澄觉得自己话说早了，大半年来最大的收获不是云拂影带来的消息，而是云拂影本人。这人明明灰头土脸，坐没坐相，却意外地令人振奋，让她重新燃起了希望。
复仇无论放谁身上都是一件沉重的事，而且会随着时间慢慢变成枷锁，锁住理智和欢欣，泄露疯狂与颓丧。
云拂影不像一个复仇的人，她不跌不晃地走在这条路上，生活与复仇别无二致，都是不断地遇见问题，再解决问题。
许见澄经历着类似的事，在半年里无数次濒临崩溃，所以她能看见云拂影的难得，她有一种令人想与她同行的力量。
“没错，我在查别的线索，”许见澄顿了顿，“林月照托梦告诉我的，很虚诡对吧，半年查下来，毫无收获，我不说是因为，越来越怀疑是自己做梦的臆想。”
“三月初四，我入定的时候，隐约看到一些幻象，当时没往林月照那儿想，毕竟伴修关系已断。直到三月初五，我们的灵府出现一瞬的相通，我才想到那段幻象可能是林月照的所见。”
“你看到了什么？”云拂影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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