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1]而如果又恰好赶上雨天,那就是纯纯的恐怖片情节了。
乌云密布,暴雨如注。好好的天说变就变,明明下午还是晴天,夜晚就下起雨来。到了凌晨也不曾停歇,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檀慈撑着一把油纸伞在山上的树林里穿梭,万分后悔没有把姬行玉强行拉来一起去见刘若秋。她努力了,却因为刘若秋点明只要她一人前来,只能让姬行玉守在树林入口处。
这片树林位于后山高处,被列为禁地,村长特意严厉地说过他们四人不能进入这里。后山山势不高,前面就是捧珠龙女庙,越靠近那座庙,檀慈的心里就越不安。她急匆匆地只管赶路,目光正视前方,一点也不敢去看周围的树木。
龙女村曾在这座山上种下一片杨树林,但后来为了供奉捧珠龙女,想到柳枝为观音菩萨近前物,柳条又能打鬼,又将一半杨树改种柳树。
他们想得周全,处处都想要讨龙女欢心,却忘记了杨树和柳树都属于鬼树,极其不详。
豆大的雨滴打在柳树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细长的枝条被雨水压得弯曲低垂,像是一条条引魂幡,很容易招来不干净的东西。
风裹挟着雨水吹得杨树茂密的树叶刷刷作响,在这种情境下更令人毛骨悚然。檀慈莫名想起来人们觉得这种声音可怖,称之为“鬼拍手”。
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四肢也开始发冷,脚下步子加快,两旁的树木飞速往后倒退。
檀慈脑海里零星地闪过几个恐怖片的片段,越发觉得周遭阴风惨惨,鬼影幢幢。
往山峰高处、树林深处越走越里,眼前却逐渐变得开阔起来,四周的树木也变少了许多。终于檀慈走到最高处,见到了一片还算大的空地。刘若秋正打着伞半蹲在那里,旁边还放了一盏火苗跳跃着的提灯。
她蹲在那里,手里还拿了另一把伞,应当是好心为她备下的。满头黑发披散下来,一袭白衣,衣摆处溅上了些许泥水,倒是添了几丝真实感。起码像个人,脚能沾地,经典的恐怖片白套装也有了瑕疵。
“秋娘——”檀慈壮胆似的提高嗓门唤了一声,快步朝她奔去。
刘若秋转过头,放下那把多余的伞,站起身子迎上前来,露出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容:“仙子。”
檀慈冷不丁地哆嗦了一下。她走到她面前,低头往旁边一看,险些握不住手里的油纸伞:她哪是蹲在空地上,她蹲的明明是坟前!
就在树林深处的这一块空地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许多坟包。或大或小,不过相同的是都没有立碑,甚至没有插上简陋的木牌,只是简单随意地隆起来。
村子里公共的坟墓并不在这里,而是另一块风水极好的宝地。显然埋在这片坟包里的这些死人,并不是村民或者说有着不能被承认的身份。
檀慈倒吸了一口气,浑身的血都开始发凉:“你费尽心思约我来此,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些吗?”
因为离得不远,檀慈能看到刘若秋漆黑的眼睛和大得出奇的眼眶。那瘆人的眼睛和她惨白的脸相映,令人联想到刚从旁边坟包里爬出来的幽灵和鬼魂。
“不只如此,”刘若秋淡声道,突然跪倒在地,郑重其事地朝她拜伏下去,“我想求仙子一件事……”
檀慈以为她要她替父亲刘平安报仇,当下连忙上前握住胳膊,要扶起她来。
刘若秋却跪地长拜不起,石破天惊道:“求您……留那妖怪一命。”
檀慈猛地松开了自己的手。她忍住想往后退的本能,浑身微微战栗,不知是因为冷,亦或惊吓,还是什么旁的原因。
她沉默不语,半晌后还是扶住她:“就算留它一命,也要有个理由。”
刘若秋借力站起来,直直地看向她,声音坚定又清晰地穿过雨幕:“这些坟包在我出生之前就存在了。我年纪小,不知这些人的死因,但却知道应当与村子里的妖怪有关。”
“你是怎么知道的?”檀慈拧起眉。
刘若秋的眼眸黯淡下来,思绪逐渐飘远:“我第一次与妖怪见面,就是在这些坟包前。
那时我存了死志,满心只想着死,故意闯进这片不允许进入的闹鬼,不详的禁地,盼着能有鬼将我杀死。然后就遇见了那个妖怪,与其说是妖怪,不如说是一团黑雾。
她的声音是女子,问我做什么自己找死。我连死都不怕了,看见这等诡异之事竟也没恐惧地大呼小叫,只是请求她杀掉我,说我实在活不下去了,除非神佛能听从我的一个愿望。”
她顿了顿,嗓音有些沙哑:“听到这里,你是不是以为她帮我实现了愿望,作为交换让我替她做恶事,甚至可能杀了那些村民?”
檀慈被戳穿心思,心虚地不做声,又听她道:“没有。她只是丢下来一句话,让我去前面的捧珠龙女庙。我说我求的不是祈雨或顺遂,也不是学业或姻缘,而是坏事,龙女娘娘也会答应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我没有当真,三日后偶然路过龙女庙,想起这件事,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我尽心尽力,诚心诚意地连续供奉了龙女娘娘七七四十九日,终于在最后一天许下了那个愿望。
再过七日后,也就是五天前,它实现了。”
檀慈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心脏上仿佛有根绳子越收越紧。她情不自禁地放轻了声音:“你许下的……是什么愿望?”
刘若秋没有应答,而是将手里撑着的伞扔在了地上。檀慈主动上前要给她撑伞,却被她摇头拒绝。
两只枯瘦如柴的手解开胸膛上的一颗颗扣子,她干脆利落地褪下仅那一层的外衫,露出自己骨头分明,消瘦**的后背,胸前,和上臂。
上面伤疤交错,瘢痕累累。有的伤口已经结痂,有的是陈年旧疤,众多淡红色的印记让人触目惊心。
瓢泼大雨铺天盖地地倾轧下来,似银河倒泻,沧海倾盆。大雨滂沱,雨幕密集,檀慈几乎快要看不清楚刘若秋脸上的表情。
雨水很快打湿了刘若秋的头发,衣服,顺着发梢滴滴答答地往她的脸上淌水。虽然外在狼狈不堪,她的眼睛里却像是燃起了一束熊熊燃烧,明亮刺目的火。
她一字一句道:“我许愿刘平安永不平安,形魂俱灭,不得好死,暴毙而亡。”
“轰隆”一声沉闷的雷响,一道火龙似的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耀眼的亮光瞬间照亮了她那张白得几近有些发青的脸。
檀慈悚然一惊,条件反射般抓紧了自己手里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伞,指甲几乎要嵌进木柄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今日一切的所作所为都可以解释了。不祭拜刘平安,而是拜了龙女像,还上了香,是为了还愿,感谢捧珠龙女实现了她的心愿。表情并不伤心,是因为她恨极的人已经死去,流下了释然放松的泪水,甚至可以说是喜极而泣。
睫毛上挂着的水珠一滴一滴流下,汇入脸上的雨水中,模糊了她的视线。刘若秋用力眨了眨眼睛,平静道:“刘平安并不是我的生父。他一生未曾娶妻,连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抱养来的。二十年来我像他的奴隶,伺候他衣食住行。稍有不如意,他便对我拳打脚踢,这些伤疤也全都是拜他所赐。”
“其他村民,村长他们也不管吗?”檀慈抿了抿唇,话一说出口便感觉自己说的是废话。若是他们会管的话,刘若秋何必跑来禁地寻短见,甚至于向妖怪或神佛祈愿?
当一个人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绝境,自己孤立无援,向内无法自救,向外呼救不得,便只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鬼神身上。祈求他们大慈大悲,救他们脱离苦海,不管是生……还是死。
若求漫天神佛可得生,那便苟且偷生;若求妖魔鬼怪可得死,那便痛快赴死。
到这种时候,死亡也算是一种解脱,甚至更多人会选择死,就像秋娘私入禁地,请求妖怪杀了她。
刘若秋脸上挂起一抹嘲讽的笑:“他们一群表里不一,两面三刀的畜生。和刘平安一样,自己犯下了不知多少滔天罪孽,哪里又会管我这种可怜人?也许我落到这番田地,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什么意思?为什么说村长他们……”檀慈心跳加速,脑子里一团浆糊。
刘若秋摇了摇头,神色凝重:“是我的猜测。但村子里的那些人不像表面上那样无害,就凭我所知的那个死去的稳婆,年轻时就做过抱走刚生下来的女婴,拿去卖钱的恶事。
村子里重男轻女,如今女子数目也比男子少上许多。几十年来不少妇人为求男婴,生下女婴后不便直接遗弃,会偷偷交于接生的稳婆卖来换钱,直到生下男婴。”
“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只求你们不要赶尽杀绝,留妖怪一命。就算她罪不可恕,也请给她一个痛快。你们若想除妖的话要多加防备,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龙女村隐蔽难出,只怕你们在村民手里讨不了好。”
她沉默半晌,又意义不明地叹了口气:“我自实现愿望后身体越发虚弱,不知是强撑着报复的心结解开还是因为求了龙女娘娘的代价,只怕很快大限将至。”
“甚至我冥冥之中有种预感,”她转头去看旁边的土地,轻轻道,“这里会是我的葬身之地。”
这话宛如晴天一个霹雳,檀慈哆嗦着嘴唇,扭头追随着她的视线,看到了一个浅浅的小坑。新得像是小孩子玩沙似的刚挖了几下,还没有半米深。
小坑旁边静静地躺着她多带的那把伞,伞尖沾了一圈泥土。
在她来赴约之前,刘若秋一直蹲在地上,给自己挖这个小小的坟坑。
[1]出自《拊掌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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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龙女村(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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