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啼红叶天,人醉黄花地。芭蕉雨声秋梦里。
虽然已经入秋,但是阮南还是湿热如常。最近几天雨水不断,村子也安安静静的伫立在蒙蒙雨雾里。黄昏时候,从散落的屋顶上飘出渺渺白烟,袅袅攀上湿漉的檐角,与雨雾缠绵作一处。柴扉半掩处透出暖黄灯火,隐约听得陶瓮咕嘟轻响,新酿的村醪正温。
三两披蓑的女童从雨雾中走来,笑谈声惊起檐下打盹的芦花鸡,扑棱棱溅碎一院水光。
“阿绿先生。”为首的女童大约十二三岁,已经有一点少女婀娜的身段,她的脸蛋没中洲官家小姐那种白皙之美,却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漆黑,脸蛋微红,头上戴着银链额饰。
她们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内,像是怕惊扰了一场清梦。屋内幽暗寂静,唯有后院传来泠泠琴音,如清泉漱石,又似松风过涧。
穿过几重素色纱帘,只见后院青石板上落满雨后的栀子花,一位绿衣女子正背对着众人,独坐抚琴。她身形纤薄,肩若削成,一袭素色纱衣被风轻轻拂动,恍若细柳临风,随时要随风而去。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住,几缕青丝垂落颈间,更衬得肌肤如雪,仿佛从未沾染过人间烟火。
她的手指修长苍白,在琴弦上轻轻拨弄,指尖起落间,琴音便如珠玉倾泻,清冷得不似凡尘之曲。偶有栀子花随风飘落,沾在她的衣襟发梢,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凝神抚琴,仿佛与这琴、这风、这满庭芬芳早已融为一体。
众人屏息而立,不敢惊动,只怕一声轻响,便会打碎这虚幻般的静谧。
终于,一曲琴声完毕,只留余音渺渺。这时候,女子才转过身来,与她翩若惊鸿的背影相比,她的面貌可谓是可怖无比。她下半张脸戴着同色面纱,上半张脸却布满刀剑伤痕,令人不敢细看。那双眼睛却是又冷又冽,仿佛清泉。不禁让人叹息,如果不是这些刀剑伤痕,这该是多么出尘的一张脸。也不知道是多么歹毒的人,才能对着这一张脸下毒手。
这位叫阿绿的女先生,看不出年龄,身形和声音听起来也不过十**岁。但是却又给人一种仿佛看透世事的悲凉之感。村里人叫她绿娘子,跟着她学字的少女叫她一声阿绿先生。阿绿是在五年前来到阮南,这个地处深山的偏远小村。周围都是连绵不绝的大山,即使要去最近的城镇赶集,来回也得两天。
山寨里的苗家少女们最是盼着赶圩的日子。天光未破晓,她们便绾起青丝,系上绣花围腰,银镯叮咚地沿着石阶往山下走。山脚的圩场虽不比州府繁华,却已是她们见过最热闹的去处。
货郎担子上悬着的冰糖葫芦,裹着琥珀色的糖衣;布庄里新到的苏杭绸缎,绯红黛绿比山间的杜鹃还要明艳;还有描金瓷碗、珐琅铜镜、湘绣丝线......每一样都惹得她们驻足流连。少女们常常围在摊前,纤指轻抚那些新奇物件,眸中映着朝霞般的光彩。
"听闻州府小姐们都着广袖罗裙,行走时如流云回雪。"
"省城的戏园子里演《牡丹亭》,杜丽娘的水袖有三丈长呢!"
"若是能去看看扬州三十四桥就好了,阿嬷说那里的月亮都比山里的圆......"
她们实在不解,阿绿先生这般人物为何要隐居在这云雾深处。阿绿先生除了样貌差一点以外,样样都是最好的。她写得一手行云小楷,连土司家的文书都能解读;她的琴艺超凡,一曲《水仙操》能引得山雀栖枝聆听;她开的方子,连寨中百岁的鬼师都叹服。这样的妙人,合该在城中悬壶济世,或是在绣楼教导闺秀诗书才是。
可阿绿先生偏生选了这大山云海深处的小村庄,晴时采药,雨时抚琴。有次最年幼的幺妹壮着胆子询问,她只浅笑着回答了一句大家都听不懂诗句:"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说罢素手轻拨琴弦,一曲《归去来兮》随风散入林间。
少女们不解其意,却记得她抚琴时衣袂翩跹的模样,恍若谪仙。或许待她们见识过红尘万丈后,方能懂得绿娘子话中真意。而今她们仍心心念念着,下次赶圩要攒多少匹自织的土布,才能换得那卷胭脂色的吴绫。
暮色渐沉,细雨如丝。茅屋里点起几盏桐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宣纸上洇开。少女们执笔的姿势尚显生涩,笔尖在纸上拖出歪歪扭扭的墨痕,咿咿呀呀的诵书声混着檐角滴答的雨响,竟谱成一曲红尘烟火。
绿娘子斜倚窗边,素手支颐。窗外雨雾朦胧,远山如黛,恰似三百年前她初入在云顶昙宫时,执剑长老指着云海说的那句"修真无岁月"。而今沧海桑田,当年云顶昙宫宫主的身份,倒不如眼前这些沾染墨渍的稚嫩脸庞来得真实。
"先生,这个'归'字总是写不好..."最小的阿妹举起宣纸,袖口还沾着未干的墨汁。绿娘子轻笑,广袖拂过案几,执起她的小手运笔:"雁字回时,要这般转腕..."话音未落,笔锋游走间已现出铁画银钩,哪还有半分女儿家的娟秀——分明是当年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剑意。
雨幕中忽闻几声压抑的咳嗽,随即"扑通"一声闷响,似有重物坠入院中积水。绿娘子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朵墨梅。少女们犹自低头习字,唯有烛火无风自动,在她眸中投下摇曳的暗影。
"今日的字便练到此处。"她广袖轻拂,案上《千字文》无风自合,"阿朵,带着妹妹们从前门回去,就说...先生要考校你们采药的功课。"待最后一个银铃般的脚步声消失在雨巷尽头,檐下铜铃突然无风自鸣。
绿娘子指尖凝起一点青光,原本垂落的帐幔忽如活物般游走,在竹楼四周布下禁制。她拾起案头一支枯梅,信步向后院行去。木屐踏过青苔石阶,竟未溅起半分水花——步步生莲的轻身术,此刻却用来掩藏踪迹。
后院老梅树下,一个黑影正蜷在积水中。雨水冲刷着那人身上的血迹,在青石板上蜿蜒成诡异的符咒。绿娘子眸光一凛,认出那是漠月斋血遁之术的残纹。枯梅枝轻轻挑起对方下颌,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少女面容。
绿娘子手中枯梅枝微微颤动,枝头青光吞吐不定。如果想继续在此处过平淡的生活,杀了这个女子无疑师最安稳的决定。然而,雨丝顺着少女的眉睫滑落,竟似泪水般在她脸颊蜿蜒。
"在这山村转修无情道,也终究勘不破这恻隐之心..."她自嘲地摇头,手中梅枝青光倏忽消散。广袖一拂,院中血符尽数化作青烟,连带着将少女的气息也隐去。
俯身将人抱起时,才发现这女修士轻得惊人。屋内药香氤氲。当她剪开少女被血浸透的衣衫时,一道横贯心口的剑伤触目惊心。伤口边缘已经开始腐烂,隐约可以看到蛊虫在其中翻涌。绿娘子微微皱眉,不知道漠月斋派这女子来执行什么任务,竟然和苗疆的虫师扯上关系。
绿娘子不得不伸出指尖,悬在其眉心三寸处,一缕灵力探入又倏地收回。她眉头微蹙——这少女体内竟蛰伏着七种蛊毒,彼此撕咬纠缠,将经脉搅得如破絮一般。
"蚀心蛊、缠魂丝、还有......血蜉蝣?"她低声喃喃,眸中闪过一丝惊诧,"这用蛊之人恐怕也是心狠手辣之徒?"
窗外雨势渐急,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噼啪作响。绿娘子转身走向药房,木屐踏过潮湿的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药房内,一排排乌木药柜静默矗立,每一格都贴着泛黄的标签,墨迹早已褪色。她抬手轻挥,一盏青灯无风自燃,昏黄的光映在那些蒙尘的瓷瓶上,恍如隔世。
"《道医典籍》......"她低声嗤笑,指尖划过书架上那本早已翻烂的旧册,"说什么'我愿天地炉,多撷扁鹊身',到头来,医者连自己都救不了。"
当年她初入仙门,也曾怀有普度众生之情,可后来呢?她保护的人,转头便成了捅她最狠的刀。她翻出几味草药——朱砂安神的"赤霞藤",镇蛊驱邪的"九节菖蒲",还有一味极罕见的"寒髓玉露",是当年她从北境冰川深处取来的,本打算用来压制自己体内旧伤,如今却要浪费在这素不相识的漠月斋女修身上。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她自嘲地摇头,指尖凝起一缕灵火,药炉中的清水渐渐沸腾,草药的苦涩香气弥漫开来。
突然,身后传来细微的布料摩擦声。绿娘子动作一顿,却未回头,只是淡淡道:"醒了?"
榻上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漆黑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懵懂,只有一片冰冷的戒备。她手指微动,悄悄握住了藏在衣袖里的匕首。
绿娘子依旧背对着她,不紧不慢地搅动药炉:"省省力气吧,你中了蛊毒,再妄动灵力,神仙也救不了你。"
少女瞳孔骤然收缩,手指猛地攥紧被褥。她强撑着支起身子,却在动作间牵动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黑发垂落,遮住了她眼底闪过的杀意。
"你是谁?"她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凌厉,"一个乡野医生,竟然认得蚀心蛊?"
绿娘子手中的药勺微微一顿,瓷勺碰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依旧没有回头,只是轻笑一声:"蚀心蛊?看来你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
少女眼神一凛,藏在袖中的手指悄悄掐诀,却发现体内灵力滞涩如泥。她心头大震——这女人竟能无声无息封住她的经脉?
"别白费功夫了。"绿娘子终于转过身来,灯光从窗棂间漏下,照在她素色的衣袂上,"你身上的七种蛊毒互相牵制,我若不解开禁制,你连最简单的清心诀都使不出来。"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劈落,刺目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屋子。少女下意识眯起眼,却在下一瞬猛地僵住——
那张原本隐在阴影中的侧脸,此刻在电光下纤毫毕现。纵横交错的刀疤如同蛛网般爬满了半边面容,狰狞的伤口早已结痂,却仍能看出当年皮开肉绽的惨烈。最骇人的一道从额角直划到下颌,将原本清丽的容貌硬生生割裂成两半。
少女呼吸一滞,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她见过无数血腥场面,却从未见过这样...这样仿佛被刻意凌迟过的脸。那些伤口绝非意外,每一道都深可见骨,带着明显的折磨意味。
"吓到了?"绿娘子不紧不慢地抬手,将散落的发丝别回耳后。这个动作让更多疤痕暴露在灯光下,像是一条条蜈蚣在蠕动。"这是割面刑。"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比起抽筋拔骨,这些皮外伤倒算温柔了。”
少女喉头滚动,突然注意到对方面纱遮掩下的,脖颈处隐约露出的焦黑痕迹——那是锁灵钉灼烧的印记。她曾在刑堂见过,是用来废人修为的极刑。
"你是宗门叛逃者?"少女声音发紧,防备中再一次握紧了匕首。
绿娘子忽然笑了。这个笑容扯动脸上伤疤,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算是吧。"绿娘子将药碗往前递了递,疤痕遍布的脸上竟浮现出几分温柔,"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小姑娘?"
少女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指节泛出青白。药炉中升腾的雾气在她眼中氤氲成一片迷障,将眼前这个疤面女子的身影扭曲得愈发诡谲。
她曾见过太多陷阱——那些看似慈眉善目的长老,递来的灵丹里藏着蚀骨散;口称同门的师姐,袖中握着淬毒的银针。而此刻这碗泛着琥珀光的汤药,谁知道是不是另一种穿肠毒?
"玉..."她喉头滚动,突然被一阵剧痛攫住。心口的蛊虫仿佛察觉到她的犹豫,开始疯狂啃噬经脉。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混着雨水砸在锦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女子疤痕交错的面容。那双眼睛却清亮如寒潭,倒映着她狼狈的模样。少女忽然想起幼时在漠月斋,那个总给她偷偷塞蜜饯的瞎眼婆婆——也是这样浑浊又清明的眼神。
"玉璃。"她终于吐出这两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琉璃的璃。"
这是她在漠月斋的化名,半真半假。若这女医士真要查证,至少得去漠月斋翻查姓名籍。玉璃悄悄绷紧脊背,等待对方的反应。
绿娘子却突然笑了。她伸手拂过药碗边缘,一缕霜气凝结成细小的冰花:"寒玉琉璃,倒是配你。"指尖轻弹,冰花飘落在药汤里,化作丝丝灵气,"放心,若我要害你——"
话音未落,"呜——"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沉浑的号角声,穿透雨幕在山谷间回荡。随即是此起彼伏的象鸣,如同闷雷碾过林海,震得竹楼檐角的铜铃疯狂作响。
绿娘子猛地推开竹窗,只见雨幕深处亮起星星点点的幽蓝火光——那是阮南城独有的"鲛人灯",用深海鲛油炼制,风雨不灭。
"白象铁骑..."玉璃挣扎着撑起身子,脸色比宣纸还白,"他们怎么会追到这里?"
暴雨中渐渐显出一支诡谲的队伍。十八头白象披着玄铁重甲,象额镶嵌的翡翠虎头符在雨中泛着青光。每头象背上站着三名苗裔武士,**的上身纹着古老的藤蔓图腾,腰间悬的却不是苗刀,而是修仙界罕见的"断魂钩"。
为首的巨象格外高大,象轿上垂着七彩璎珞。轿中斜倚着个戴银面具的男子,半幅紫貂大氅滑落肩头,露出心口处狰狞的蝎子刺青——正是阮南城主黎九幽的标志。
玉璃脸色骤变。她本能地要撑起身子,却被一只布满疤痕的手按回榻上。
"漠月斋的女修士。"绿娘子叹口气,将药碗塞进她颤抖的手中,"你师尊没教过你吗?'寒髓玉露'遇毒则凝——"她突然掐诀,碗中药液腾空而起,化作一道晶莹水幕,"就像这样。"
水幕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色光点,正是玉璃体内蛊毒的倒影。绿娘子屈指轻弹,水幕瞬间冻结成冰,那些光点竟被生生封住。
玉璃瞪大眼睛,这是...传说中的"镜花水月"之术?据传早已失传的顶级医修法诀!
"喝了吧。"绿娘子撤去法术,药液重新落回碗中。“屋后有一条小溪。溪水是活水,可以洗去你身上蛊虫的味道。你沿着溪水一路朝北而去,不处三日可以到达苍州。应该可以遇到你的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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