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雨水似乎永无休止,与瘴气纠缠在一起,化作黏腻的湿冷,渗入骨髓。玉璃跌跌撞撞地涉过溪水,冰冷的溪流冲刷着她单薄的身躯,寒意如针,刺得她每一寸皮肤都在战栗。她不敢停下,甚至不敢低头去看——溪水中成群的蚂蟥正随着水流蠕动,只需片刻,便会攀附而上,吸食她所剩无几的血气。
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继续向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蛊毒虽被压制,却仍在经脉中蛰伏,稍有不慎便会反噬。可比起身体的疼痛,更令她恐惧的是身后那片火光——那座曾短暂收留她的小茅屋,此刻已淹没在熊熊烈焰之中,黑烟滚滚,与雨幕交织,像一幅被烧穿的画卷。
"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回到故乡。"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像沙漠里最后一口甘泉。恍惚间,她似乎又看到了漠北的风沙,看到了绿洲旁那棵老葡萄树,枝叶在烈日下舒展,果实饱满如珠。师尊曾说,漠月斋的弟子,命如孤狼,要么战死,要么归乡。可她不想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死在异乡潮湿的雨林里,连尸骨都会被蚂蟥啃噬殆尽。
她翻过山头,终于力竭,跪倒在泥泞中。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滴落,混着血与汗,砸进泥土。她忍不住回头,望向那片火海。
——那个满脸疤痕的女人,逃出来了吗?
她本该冷硬的心,竟在此刻生出一丝不该有的愧疚。绿娘子……不,这应该不是她的真名。她早该猜到的,能一眼认出蚀心蛊,能随手施展"镜花水月"之术的人,怎会是寻常乡野医师?可对方为何救她?为何甘愿暴露行踪?
"她若死了,便是因我而死。"
这个认知让玉璃胸口发闷。她不是没杀过人,修仙界弱肉强食,她早已学会不择手段。可那个女人不同——那双眼睛,疤痕遍布却依旧清明的眼睛,看她的眼神,竟像是……在看一个故人。
远处传来白象的嘶鸣,铁甲碰撞声渐近。玉璃猛地攥紧手中的青铜残片,尖锐的边缘割破掌心,鲜血顺着纹路流淌,竟让饕餮图腾微微发亮。
"不能停……"
她强迫自己站起来,踉跄着冲进密林深处,一路向北而去。身后火光冲天,仿佛要将这场雨都烧干。
火舌舔舐着潮湿的雨林,蒸腾起腥甜的雾气。阿绿——或者说,如今这个连自己都快认不得的疤面女人,正踩着焦黑的藤蔓前行。那件浸透蛊血的旧衣紧贴在身上,散发着腐烂与铁锈混合的气味,像一面招摇的幡,为追兵引路。
"真是疯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指尖,曾经弹指间可冰封千里的"寒江指",如今连熄灭脚边一簇火苗都要耗费三息三十年前的那次惊天巨变,早已让原来的那个她消失在天地之间了。如今的她,一个名叫阿绿的刀疤女子,仅仅是蜕凡期的山野散人。
可偏偏今夜,她竟为个素不相识的漠月斋女修,再度沾了因果。
"阿绿啊阿绿……"她自嘲地扯动嘴角,疤痕在火光中狰狞如蜈蚣,"你如今这点微末道行,连阮南城的象奴都敌不过,也配学人家救人?"
潮湿的夜风送来追兵的呼喝声。她故意踩断一根枯枝,让腰间玉佩撞出清脆声响——这是当年漠月斋弟子的信物,足够让黎九幽那条老狗闻着味儿追来。
"往南……再往南……"
她拨开垂落的吸血藤,朝着雨林最阴秽的"千蛊潭"走去。那里沉睡着上古巫蛊遗种,就算是元婴修士踏入也要脱层皮。若在从前,她一剑便可荡平这污浊之地,可现在——
"噗通!"
腿骨突然传来碎裂般的剧痛。她踉跄跪地,这才发现锁灵蛇的毒牙深深嵌入脚踝,五彩鳞片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毒素如冰线般顺着血脉游走,阿绿眼前骤然天旋地转——
云霭散开,露出一张美得近乎妖异的面容。云顶昙宫,不,云顶玄宫。新任掌教一袭雪色广袖长袍,衣摆却绣着猩红曼陀罗,仿佛雪地里泼开的血。她肤色苍白如瓷,偏生一双翡翠般的绿瞳流转生辉,像极了当年那个拽着她衣袖要糖吃的女童。
"宫主,别来无恙。"她轻笑,指尖抚过"昭心剑"的刃口——那本是阿绿的本命剑,如今剑身缠绕着血色咒纹,映得她绿瞳如鬼火幽幽,"三十年了,你躲得我好苦。"
剑尖抵上咽喉的刹那,阿绿看清了她发间那支冰魄簪。正是当年自己亲手所赠,如今却缀满怨蛊炼制的铃铛,随动作叮咚作响。
"这簪子…你竟还留着?"阿绿哑声问。幻境里的血顺着剑刃滴落,竟带着真实的灼痛。
掌教忽然俯身,朱唇几乎贴上她耳畔:"就像留着你的剑骨一样。"冰凉手指划过她脊背,当年被生生抽离剑骨的旧伤骤然剧痛,"师姐教过的,物尽其用嘛。"
她袖中突然滑出一盏魂灯,灯芯赫然是半截冰蓝色剑骨——阿绿的剑骨!灯火摇曳间,整个云顶玄宫的轮廓在雾中显现,每座宫殿檐角都挂着同样的魂灯,细看竟全是当年云顶昙宫旧部的本命法宝!
"你疯了…"阿绿剧烈喘息,锁灵蛇毒让幻觉愈发真实。她看见掌教绿瞳中浮现出熟悉的偏执,就像当年那个因为自己夸了别派弟子,就偷偷剪碎人家剑穗的小徒弟。
剧痛中绿芜猛然惊醒!真正的危险不是幻境——沼泽深处,无数被魂灯吸引的噬魂蛊正蜂拥而来。她咬牙震碎脚踝锁灵蛇,鲜血溅在泥沼里,竟让蛊虫们畏惧地退了退。
原来如此…绿芜看着掌教幻影渐渐消散,忽然低笑起来。三百年前抽她剑骨时,那疯魔般的女子,故意留了半截在她体内。如今这带着恨意的血脉,反倒成了保命的底牌。
"……果然还是惊动了啊。"
她猛地咬破舌尖,血腥味混着仅剩的灵力冲散幻毒。远处传来白象的悲鸣,看来黎九幽已折损了不少人手。可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云层深处——那里隐约有金光浮动,是云顶玄宫的"巡天鉴"在窥视下界。
"得再快些……"
她撕下血衣一角系在树梢,像当年在战场上布疑阵那般。三十年来,她像阴沟里的老鼠东躲西藏,可今夜,她忽然觉好累了。血衣的碎片挂在枯枝上,被热风掀起,像一面残破的战旗。阿绿望着它,恍惚间又看到三百年前那场大雪——年幼的她刚刚被选为云顶昙宫的宫主,站在在祖师碑前,指尖摩挲着"誓渡群生"四个苍劲古字,霜雪落满肩头。
那时节,九霄云台上尚能听见她的雷音。阿绿——或者说,当年那个被称作"天刑仙子"的少女,一袭素白法衣立在昆仑之巅时,连漫天星斗都要为她让路。世人皆知她是天星转世,额间那颗守宫砂,乃是天道亲赐的"敕雷印"。
她修的是上古正法《九霄玉枢雷诏》,举手投足间皆合天刑之道。葱白指尖点向东海,霎时三十六道紫霄神雷劈落,将肆虐沿海的万丈恶蛟钉死在礁石上。雷光映得千里波涛如琉璃透彻,蛟血蒸腾的雾气里,她衣袂未沾半分潮气。本命剑"昭心"出鞘时,剑身缠绕的并非普通雷光,而是取自九重天外的"太乙真罡"。那年魔修围攻云顶昙宫,她只一剑横空,三万六千道雷弧如天网罩下,硬生生将整片血云劫雷劈作两半。溃散的雷屑飘了三个月,九州修士皆见了一场灿金雷雪。
最惊世骇俗的,是她在北冥荒原结婴那日。九重雷劫凝成的不是寻常元婴,而是一尊"雷诏法相"——三头六臂的玉清神将虚影立于身后,手持雷鼓、电鞭、天刑剑。当时观礼的十七派长老俱皆俯首,因那法相面容,分明与上古雷部真君一模一样。
"天刑无情,雷诏有信。"
这是她年少时常说的话。后来,她以纯阴之体强引"太乙救苦雷"。那道本该诛邪的雷光劈在自己元婴上时,她才明白——原来最痛的雷劫,不是天给的。
此刻沼泽里的血,倒映着支离破碎的月光。阿绿望着水中自己疤痕交错的脸,忽然想起元婴溃散那日,师父痛心疾首的诘问:
"你可知这身雷骨,本是天道为诛灭大劫所备?"
腐叶深处,锁灵蛇毒引发的幻象愈发清晰。她看见自己残破的元婴正在云顶玄宫的祭坛上燃烧——那绿瞳掌教竟将她的雷骨炼成了灯油。
"师姐的雷法…"幻象中的美人轻抚灯焰,"果然还是这么暖。"
现实与幻境交错间,沼泽的浊气灼烧着肺腑,阿绿却低低笑起来。三十年来东躲西藏,她以为自己早把那些少年意气碾碎了,可今夜看着玉璃那双倔强的眼睛——像极了远在北疆的故人。
"咔嗒"一声轻响。
她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箭矢,玄铁箭杆上缠绕着熟悉的冰魄寒气。抬眼望去,雨林上空悬浮着十二盏琉璃灯,正是云顶玄宫的"搜魂灯阵"。灯影里若隐若现的白衣绯绣衣女子,绿瞳如鬼火灼灼。
"找到你了,师姐。"
传音入密的瞬间,阿绿突然捏碎一直攥在手心的东西——曾经的故人,漠月斋斋主,一百年前偷偷塞进她掌心的半块漠月斋令牌。
"轰!"
青碧色的狐火冲天而起,与搜魂灯阵撞出漫天流萤。这是漠月斋主的本命妖火,足够暂时蒙蔽天机。阿绿趁机滚进腐叶堆,任由泥沼淹没口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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