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汝南城。
烈日如炉,将黄土夯筑的城墙炙烤出龟裂的纹路。这座猞族人聚居的边陲小城,连风都裹着沙砾,刮在脸上生疼。街角茶棚的布幌蔫蔫垂着,卖酪浆的老妪正昏昏欲睡,忽听一阵踉跄的脚步声。
——是个满身泥泞的女子。
褴褛的衣衫早已看不出本色,干涸的血迹与泥浆凝结成壳,随她每一步走动都簌簌剥落。最骇人的是那张脸,纵横交错的疤痕间,唯一完好的那双眼睛却清亮如寒潭,映得人过目不忘。
"一碗清水。"她哑声道,指尖在粗陶碗边沿顿了顿——这是她最后三枚铜钱。
老妪偷眼打量她挺直的脊背。这般气度,绝不该是乞丐。可未等多问,远处突然传来驼铃声。一队戴着青铜面具的猞族武士正挨户盘查,腰间弯刀上缠着云顶玄宫的搜魂符。
阿绿——或者说曾经的"天刑仙子",缓缓闭了闭眼。
三日奔命,终究到了绝路。
锁灵蛇毒未清,丹田里那点微末灵力连张避尘符都画不出。昨夜她躲在废弃烽燧里,亲眼看见自己的通缉令被风刮到地上——画像上的女子雪衣玉冠,哪有半分如今狼狈模样?倒是那句"叛道者阿绿,窃取宗门至宝"的罪名,写得龙飞凤舞,像极了师妹的字迹。
"姑娘要去西天国吧?"老妪突然压低声音,枯手指向城西,"每日申时,渡厄寺的接引僧会在赤水河畔..."
阿绿猛地攥紧陶碗。
西天国。佛修净土。
那里有中洲立约时设下的"戒律碑"——但凡踏过界碑者,需受剃度之礼,终生不得修习道法。三百年前她途径彼处,还曾笑叹"青丝尚在,如何斩红尘"。
如今竟要亲手断送自己的道统。
"当啷"一声,铜钱落入陶钵。阿绿起身时,茶棚阴影里突然窜出个猞族孩童,将半块馕饼塞进她手中:"菩萨吃..."
她怔住。孩童腕间系着的,赫然是漠月斋的平安结——漠月斋的人竟来过这里!
正午的日头忽然晃得人眼晕。阿绿摸向腰间,那截师徒契早已碎在沼泽里,可此刻掌心却无端发烫。恍惚间,她似乎看见北方荒漠上空,有冰魄蝶振翅的光影。
"多谢。"她将馕饼掰开,一半还给孩童,"告诉系绳子的人..."
话到嘴边又咽下。最终只是深深望了眼北方,转身走向西城门。
赤水河畔的沙丘上,接引僧的锡杖正泛着金光。更远处,界碑上的《伽蓝誓》隐约可见:
"皈依三宝者,前尘俱断。"
热风卷着沙粒擦过脸颊,像某种无声的诘问。阿绿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师尊指着她额间守宫砂说的话:"天星应劫而生,你这一生,注定..."
注定什么?
她低头看着自己皲裂的手掌——那里曾经握过九霄雷诏,如今连片落叶都接不住。
"阿弥陀佛。"接引僧的唱诵随风飘来,"女施主,可要渡河?"
沙海尽头,夕阳正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把这三百年的因果都丈量清楚。
阿绿最后望了眼中洲方向,抬脚正要踏上渡船。枯黄的树枝在她脚下发出细微的断裂声。就在这刹那,风里飘来一阵细碎的银铃声——是苗家少女头饰上缀着的银铃,在仓皇奔逃中发出的哀鸣。
她蓦地回头,烟尘中跌跌撞撞走出四五个苗族少女。为首的阿朵发辫散乱,绣花围腰被荆棘撕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染血的里衣。那张曾经圆润如月亮的脸,如今瘦得颧骨凸起,眼睛却肿得像桃子。阿绿顿时入坠冰窖,她知道,自己害了村子。
"阿、阿绿先生……"阿朵突然僵在原地,嘴唇颤抖着,仿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满身伤痕的女子,真是那个会在雨夜教她们认字的温柔先生。
下一秒,少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他们放火烧了吊脚楼!阿爸被铁链锁在晒谷场上……黎九幽说、说若三天内交不出黑衣姐姐,就要把全村人炼成蛊傀!"
阿绿的手指深深陷入渡船的边缘,木刺扎进掌心却浑然不觉。渡船在河水中轻轻摇晃,倒映着她那张疤痕交错的脸——此刻那面容竟比往日更加僵硬,唯有眼底翻涌的暗潮泄露了分毫心绪。
河面突然泛起不自然的涟漪。接引僧诧异地低头,发现竟是渡客落在水面的泪滴——那女子分明面无表情,可每一滴泪坠下,都让河水泛起细小的漩涡。
阿绿缓缓松开掐住船帮的手。木头上留下五道带血的凹痕,像极了当年诛仙剑阵在她背上刻下的伤。她忽然想起那个教阿朵认字的雨夜,小丫头用炭笔在沙盘上歪歪扭扭写:"先生像后山的白梅"。
如今这株梅,终究要零落成泥。
"申时三刻了。"接引僧的提醒混着暮鼓传来。
阿绿抬手理了理鬓边碎发。这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却让阿朵突然噤声——先生整理仪容时微扬的下颌,与当年在学堂执笔的模样分毫不差。
记忆里的山村浮现在眼前:总爱多塞给她一把野山参的采药老汉,会偷偷在她门廊挂艾草驱蚊的哑婆婆,还有这些每到黄昏就缠着她讲外面世界的少女们……
"已经……死了多少人?"她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阿朵突然跪倒在地,十指深深插进沙土:"十七个。岩阿公不肯说出我们逃走的方向,他们、他们把他……"少女的喉咙里滚出动物般的呜咽,"吊在神树上放血,引来山蚂蟥……"
接引僧的锡杖突然重重顿地:"女施主,渡船不等人。"
阿朵的哭声戛然而止。她仰起脸,突然发现阿绿先生背后那方青石刻着的《伽蓝誓》。少女瞳孔骤缩——她在圩场见过佛修剃度,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先生要走?"阿朵踉跄着爬起来,沾满沙土的手却不敢去拽阿绿的衣角,只在半空徒劳地抓了抓,"可是…可是村里人都说…"她突然用苗语快速说了句什么,身后几个少女同时红了眼眶。
阿绿听得懂。那是苗寨古老的谚语:"蝴蝶飞得再远,总要回到诞生的山谷。"
热风突然变得刺骨。阿绿看见阿朵腕上戴着的五彩绳——端午节时她亲手给孩子们系的,说能保佑平安。现在那绳子断了三股,像被利刃划过。
她终于明白自己犯了大错。
以为躲进佛门就能斩断因果,却忘了那些烟火炊暖早成了挣不脱的尘缘。二十年前她为证道亲手斩断师徒情分,二十年后难道又要为苟活抛弃这些真心待她的人?
"黎九幽要的黑衣女子…"阿绿突然扯下腰间玉佩——那是玉璃留下的漠月斋信物,"可是戴着这个?"
阿朵拼命点头:"他们还拿着块会发光的铜镜,里面有个姐姐的影子…"
接引僧突然高诵佛号。阿绿回头,只见僧人手中锡杖正指向她眉心:"施主,此刻还可度河,过了时辰....."
"不必了。"
"拿着。"她将玉佩系在阿朵腰间,系绳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见到穿墨蓝衣裳的人,就说..."
话到一半突然顿住。原想说"故人托付",却想起自己早已没有故人。最终只是轻轻按了按少女肩头,力道轻得像是怕碰碎什么。
"带着她们往北走,见到开着蓝花的骆驼刺就往右转。"她解下腕上最后一段师徒契,缠在阿朵腕间断绳处,"会有人接应你们。"
渡船在河心打了个旋。阿绿最后望了眼中洲方向,转身时,接引僧看见她双眼流出血泪——那是自毁道基的征兆。
"先生!"阿朵突然扑上来抱住她的腿,"你回去会死的!黎九幽有头白象会喷毒雾,连石头都能腐蚀…"
阿绿摸了摸少女干枯的发辫。二十年来第一次,她笑得如此轻松:"知道吗?我少年时…"
远处暮鼓传来,吞没了后半句话。
风沙骤起时,接引僧看见那道纤细背影依旧挺直如剑。她走向来路的脚步,竟比当年踏上云顶天宫时还要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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