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诏狱出来时,天色刚刚放晴。
明亮的日光金灿灿洒在青凤宫廊前,秦北衡停住步子,转身等她上前。
他一路难得如此沉默,薛玉嫣也没说话,故而此时惊讶地抬了眼:“陛下?”
“之前的事一笔勾销。”秦北衡声音依旧云淡风轻,神色莫名有些清冷,眼中定定映出薛玉嫣的脸,“你我说好了的。”
“臣妾记得。”薛玉嫣点头。
秦北衡突然提出要她陪他去诏狱见秦北溪一面,开出的条件是他不再追究旧事。所谓旧事没有明说,薛玉嫣却心知肚明,不外乎端午宫宴那场刺杀以及——
虎符。
可是他为什么不追究,薛玉嫣始终想不明白。
她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她身边滑过,伸手想抓,却抓不住,徒留一阵轻风。薛玉嫣怔怔放下手,视野里只剩下秦北衡的背影。
六月十五,夏意已至。
薛玉嫣早早被青云换起来梳妆,半睡半醒折腾了两个时辰,等到外面燥热的风透过珠帘缝隙溜进来,缠过脖颈和手腕,宫女才放过她。
白贵妃早早候在偏殿,见薛玉嫣出来,贯常毫无表情的脸破天荒露出一丝笑容,上前搭着薛玉嫣的臂弯,语调也放得柔和:“皇后娘娘。”
薛玉嫣也就顺势轻拍两下她手背:“来这么早?饿不饿,我让青云拿些点心给你。”
白贵妃的手偏细长,但从薛玉嫣第一次握到这双手,被掌心和指尖的茧子硌到时,就已经清楚了这位“贵妃”的身份。
山棠说过这是玉玄阁的人,想到这姑娘年纪轻轻就做了多年刺客,薛玉嫣半是同情半是怜惜,平日也当半个妹妹带在身边。她对叶桃如何,对白贵妃就如何。
白贵妃闻言幽幽垂了眸:“臣妾不饿。娘娘生辰,臣妾来送贺礼。”
薛玉嫣察觉到不对,侧头看了她一眼,笑吟吟的:“这么着急?待会儿又要出去?”
“陛下令臣妾去皇觉寺祈福,即刻就要出发。”
“祈福?”薛玉嫣顿了下才点头道,“好。既然是陛下安排的事,就好好去办吧,不用惦记我。”
若是为她的生辰祈福,应当让她也同去。既然没有,那就是他们玉玄阁的事了。
“这是臣妾精心准备的贺礼。”白贵妃小心从袖中取出一只盒子,珍而重之递到薛玉嫣手中,“等臣妾走了,娘娘再打开。”
“好。”
白贵妃前脚刚走,青凤宫立刻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臣拜见皇后娘娘。”
声音不远不近传来,隔着摇晃的珠帘,白衣男子的身姿影影绰绰映在余光里,薛玉嫣站起身,还不及开口,已经被那人嘘声制止。
“外臣入后宫是大不敬,臣就不进门了。”
那声音清清朗朗又沉稳严肃,一本正经道:“臣前来恭贺皇后娘娘生辰。可惜未曾备得薄礼,只好跟您讲几句玩笑话逗趣。若能博得娘娘一笑,也是臣的荣幸。”
“……是吗。”薛玉嫣忍着没撇嘴,不咸不淡地答,“丞相大人真是雅兴。”
冒着被秦北衡发现的危险溜进后宫,就是为了给她个讲笑话?她怎么不信呢。
“真的。”陆驯一本正经清了清嗓子,“您听好。”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地方有两个小国。一个是冬国,一个是夏国。冬国常年处于冰封极寒之境,以冰制兵器,夏国常年处于炎热酷暑之境,以木制兵器。某年两国交战,冬**队好不容易打进夏国,却只能狼狈撤军,娘娘是否猜到是因为什么?”
薛玉嫣想了想:“因为冬国人受不得热吧。”
陆驯摇头否认:“不是。”
薛玉嫣瞥一眼冰鉴,忍不住弯唇:“那就是兵器融化了?”
“娘娘聪慧。”陆驯轻笑一声,“正是这个道理。没有冰如何打仗?娘娘觉得呢?”
“嘣”的一声,薛玉嫣脑中的弦狠狠一扯,如金石嗡鸣,她攥紧了手指,淡淡地答:“故事讲得不错。好久不曾见云折歌云姐姐,她如今可好?”
“臣愿意代娘娘去看一看。”
“再过几日,叶家三姑娘叶新桃要与萧府结亲,丞相大人去吗?”
“臣大概来不及去。雪淮兄要来京城,臣得招待贵客。”
薛玉嫣懂了。
她举起团扇遮住半张脸,从座上起身,遥遥走到正门前。
隔着那道珠帘,她声音清脆又平稳,一如平常,只有很仔细听才能发觉隐约颤抖:“愿丞相大人一切顺遂。”
“娘娘伸手。”
薛玉嫣乖乖将手抬了起来。
珠帘轻轻一响,修长指尖穿过那道隔阂,落在她掌心。
一笔一划,轻柔又有力地在她手上落下两个字。
“臣还不曾与您喝过酒。若是有缘,自然还会再见面。”陆驯收回手,第一次对她洒脱一笑,神色释然,“臣告辞。”
薛玉嫣几乎忘了要怎么呼吸。她握紧团扇,眼睛眨也不眨,怔怔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被写过两字的手像拿了珍宝般合拢收进袖中,颤抖不已,缓缓藏进身后。
良久。
她终于深吸一口气,步入内殿:“青云,备酒,过了酉时请陛下过来。”
—
秦北衡来得很晚。
薛玉嫣等到几乎萌生了睡意,她单手支着头,眼见窗外夜色浓透,明亮的星子缀入其中,才听到殿外响起脚步声。
秦北衡单手撩了珠帘,不轻不重唤她:“皇后。”
薛玉嫣慌慌张张站起身。
“陛下怎么这么晚才来?”
她艳红的宫装华丽繁复,只走了几步台阶就带起珠玉流苏叮当作响,秦北衡大步过来,含笑替她理了理腰间珠饰。
“慢点。事情多,处理了一整日,险些耽误你的生辰。”
随即若无其事勾了下她的手:“这么激动?怎么还脸红。”
薛玉嫣当然不是因为激动。她平复好呼吸,乖乖顺着他的话回答:“没耽误。臣妾一整天没见到陛下,激动……自然是有些的。”
“哦。”秦北衡眉梢微微一扬,“从没听你这么说过软话,新奇。”
“陛下快坐吧。”薛玉嫣被他一逗,面颊当真晕染开几分浅红,恨不得他赶紧闭嘴,急匆匆将人往座位上推。
青凤宫很静,殿内一个宫女也没有,秦北衡环顾四周,笑意晏晏:“怎么遣走了宫人?”
“她们太吵,想跟陛下单独说说话。”薛玉嫣在他对面坐下,举起银壶斟了满满一杯,清透酒液在杯中晃出晶莹亮色,“这是梨花酿,陛下尝尝。”
秦北衡抬手握住酒盏,却没喝,若有所思看着她。
“皇后。”很温柔的一声。
“嗯?陛下,怎么了?”薛玉嫣勉强撑着精神回应,她脸上已经不再有红晕,脂粉衬得面色越发苍白。
秦北衡定定看着她。
“我记得你说过,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陛下记错了,臣妾可没说过这话。”薛玉嫣抿起唇角笑,“也许是贵妃妹妹说的吧?臣妾要闹了。”
“皇后的确没说过。”秦北衡望着她的眼睛,低声道,“因为这是元乐的愿望。”
“陛下的故人吗?臣妾不认识。”薛玉嫣眼里仍然充满了盈盈的笑意,语气温存,“陛下不尝尝梨花酿吗?甜的,不容易醉。”
“不认识啊。”秦北衡低低重复,蓦然笑出声,凤眸缱绻,望向她,“这就很好。我也不愿你认识。”
风轻轻掀起帘帐一角,殿外传来轻得不能再轻的脚步声。
“贵妃去皇觉寺祭祀祈福,我怕她出事,派太子亲卫和禁卫军随她去皇觉寺了,皇后不会生气么。”他垂眼,神情略微现出一点阴郁,薄薄的唇角却向上挑着。
“臣妾不生气。”薛玉嫣尽力哄他,却连笑容都挤不出来了。
她祈求秦北衡喝下那杯酒,又祈求他不要喝。
灵魂像分成了两半疯狂撕扯,发出泣血般痛苦的悲鸣。
他是祁见夕。
可他毁了她的家,毁了她的全部。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对她笑得温暖明朗,却是亲手烧死她阿兄的罪魁祸首。嘴上说着别怕夕哥哥不会走,然后一去不回。
“臣妾不生气。”半晌,满室沉寂中,她喃喃重复一遍,眼神已然空洞,直勾勾看向秦北衡深如寒潭的凤眼。
“不生气?”秦北衡看着她,唇角一点一点放平,语气终于冷了下去,像蛰伏已久的猛兽露出爪牙,“那就是不在乎我。”
“既然已经认出我是谁,为什么不问问当年的真相?”他捏着酒盏的手无比用力,青筋分明地凸起,指骨泛白,“你那么喜欢秦北溪,不是因为把他当成了我?还是说你从始至终都在骗我?”
“贵妃的事……山棠已经同我解释清楚了。”薛玉嫣指尖发冷,她声音已经有了颤意,只是自己不曾发觉,“是陛下说过,旧事一笔勾销。”
秦北衡良久不语。
旧事和前尘往事,本就是被模糊了界限的两段。既然是他说过的,此时被薛玉嫣拿出来挡他也没什么不对。
只是她刻意回避“真相”和“喜欢秦北溪”两个问题,那就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他扯了下唇角,笑不出来,干脆端起酒一饮而尽,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好。”
“我认了。”
—
深夜,萧府。
萧长贺在祠堂前俯身点上香,拜了又拜,眉眼间是遮不住的喜色。
“爹,娘,孩儿要成亲了。”他语气难得轻快,“叶桃,你们都认识,很好很好的姑娘。”
不知多久,他絮絮说完话,撩袍起身,正要跨出祠堂,余光不经意瞥见角落里一块牌位。
萧长贺叹口气,认命走过去,举起袖子掸了掸浮灰。
“得,现在虎符都没了,再这么下去她真要造反,你就纵着她吧,早晚被弄死。”他不甘心地念叨着,再度叹口气。
“我看她就是给你下了**汤……上回去永州,她住在那姑娘住过的巷子里,也是你故意安排的吧。”
“可惜这些话我也不敢当面说……什么陛下,呸,就是个失心疯!难怪没登基就有人喊你暴君呢,不亏。”
牌位被他反复擦得锃亮,萧长贺干脆重新认了一遍上面的字:“显考薛公讳沉渊……薛玉嫣她爹叫薛沉渊啊,没有半点好寓意,什么怪名字。”
“还挺像顺嘴的,是不是有个词叫沉冤昭雪啊,沉冤昭雪,昭雪沉渊,薛沉渊……”
他灵光一闪,突然将嘴张得滚圆,整个人僵硬无比地立在原地,呆若木鸡。
仿佛一道雷将他混沌的头脑劈得清醒,萧长贺目眦欲裂,嘶声喊出这个名字:“薛沉渊!”
“雪,沉,渊,唯独少了个昭字——他是东昭人!”
“薛玉嫣是东昭余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