璩贵千没有反抗,顺着她的力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倒是罗玉婷吓了一跳,语气也变得不安了起来:“装给谁看呢?爬起来!”
璩贵千一条腿用力,把着门框,自己缓缓地站了起来。
经了这一遭,她原本就惨白的脸上泛着些病态的红,眼底的淡青愈发明显,整个人像株病恹恹的兰草,风一吹就要消散了。
罗玉婷有些后怕,剐了她一眼后让她去后面站着听课,随后转身,恶狠狠地吼着全班学生:“看什么!单词都背完了?!”
凌乱的背单词声瞬间又高昂了起来。
璩贵千拿了书,一瘸一拐地往后走。
“老巫婆。”
有人悄悄地念叨着。
璩贵千靠着墙单腿支撑,让自己的病腿放松些,又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书本上洒下一片阴影。
接下来的时间,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下课铃、上课铃,人为划分出了一个个时间板块。
直到傍晚放学,兢兢业业地当了一下午透明人的璩贵千才站起来。
这个年代还没有那么多名目繁杂的课外辅导班,乡镇学校的很多家长也并不热衷于给孩子打造奥数钢琴英语全能的履历。
同学们闹哄哄地打闹着,一路走出校门,多会选择在校门口的几家文具店和小吃店打发时间,再回家去吃晚饭。
操场上的篮球架永远热门抢手,文具店的言情小说和杂志前是说不完的故事和讨论。
但那不是璩贵千熟悉的生活。
她赶在值日生扫地前,一一清点了书桌里的东西,找出作业本塞在书包里,这才赶着公交的时间离开。
最热闹的时间段已经过去了,现在在校门口翘首以盼的多是孩子不知道跑哪玩儿去了的学生家长们。
璩贵千与他们擦身而过,背后的书包一颠一颠地摇晃。
这是她名义上的弟弟换下来的旧书包。全黑的,画着几个璩贵千不认识的卡通形象,但好在用料扎实,她一直用到了高中都没坏。
坐上公交车,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随着公交车的晃动,一点一点重新回归这个世界。
城市的角角落落是早出晚归的人,街头巷尾五颜六色的灯牌和广告牌层出不穷,杂乱、但是是富有生命力的。
初中生郑林妹总是低头走路、步履匆匆,反倒是现在,她以一个归来者的角色,重新认识了这个在记忆里早已褪色的地方。
这一年,智能手机刚刚在大洋彼岸横空出世,还是少数人口中的高科技;房地产市场在爆发的前夜,嗅觉灵敏的资本蠢蠢欲动;基础设施建设迎着奥运的春风,引以为傲的效率工程刚刚开始。
这一年,意林故事有着广阔的受众群体,人们口中总爱炫耀着某个出国的远亲;次贷危机和股市动荡以太平洋东岸为中心辐射开来,向全世界扩散;电视上的选秀节目开启了一代人的青春,成为时代烙印的一部分。
这一年,她十三岁,困在贫穷和绝望里,是时代的洪流中一艘随波逐流的小舟。
“岳池大街,到了……”
璩贵千走下公交车,逆行在人潮中。
顺着记忆,她沿着熟悉的街景,走向自己中学时代里打工的快餐店。
岳池镇背靠几家塑料厂,经济比宝桥镇更发达,这会儿是下班的时间段,街上的自行车电瓶车摩托车汇聚成河。伴着街边店铺喇叭的促销口号和吆喝声,一时间热闹非凡。
璩贵千穿越街道,突然脚步一顿,停在了一家珠宝店门口。
这是一家老牌珠宝行的分支品牌之一,主打亲民实用,在岳池镇是人们结婚买三金首选的地方。
橱窗里陈列着一串绚丽夺目的珍珠项链,珠粒圆润光滑、质地细腻、大小均匀,散发着温和的光芒,配上银质的搭扣,光华灿烂。
和她的洗到泛白的校服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的驻足有些显眼。店内正整理票据的店员和身边的人说了几句,朝她的方向走来。
“喜欢吗?很好看的。”
年轻的店员有着一张讨喜的圆脸,眉目弯弯:“你皮肤白,如果戴上会很好看的,以后赚了钱来买吧。”
璩贵千点点头,没有说话,视线放到了橱窗背后悬挂着的电视机上。
那里是循环播放的宣传广告。
“……千千希望资助的第一百三十二所公益学校于黥南山区落地,这是璩氏……”
店员站在她的旁边没有走开。
“你知道千千希望吗?”璩贵千突然开口问道。
“诶?”店员小姐有些惊讶,“知道啊,跟我们一样,也是璩氏子公司呢,专门做儿童公益的,福利院、助学项目,都有呢。我们这儿不像山区,没必要建公益学校,但是免费午餐也是在做的。”
免费午餐。
那是她还在读小学的时候。
义务教育普及得很好,不让适龄儿童上学的父母会被村委会居委会轮着劝说。所以她才逃离了在家照顾弟妹的宿命。
小学义务教育不用交学费,但每学期有五百的学杂费,包含了书本和校服的钱。她的父母不肯出,幸好当时,她的班主任,一个快退休的老教师,主动站出来说,她来承担这个钱。
璩贵千免去了辍学当文盲的厄运。
可是没饭吃是另一个门槛。
那时候她还太小了,哪怕是捡垃圾,也凑不到一顿饭钱。早饭和晚饭,她总能在家里蹭到一口,但爸妈不给钱,她的午饭就没有了。
那个时候,就是免费午餐项目帮了她。一荤一素,大多是黏糊糊的水煮菜,味道并不好,但可以填饱肚子,她吃了整整六年。
原来在还没有相遇的时候,她就已经从那些满得要溢出来的爱中受益过了。
璩贵千伸手摸上了脸,懵懵懂懂地确认自己没有掉眼泪。
那串珍珠项链真的很好看。
橱窗上的电视又轮放回了珠宝的宣传片。
“谢谢你,我会回来买它的。”
郑重道谢后,璩贵千背着书包汇入人群。
在茫茫人海里,有人在等她。
这个认知是如此的新奇,让她近乎茫然无措,可同时又充满了期待。她的心像一块封着气体的可燃冰,表面风平浪静,只等着一把燎原的火,烧光所有啃食她缠绕她扼杀她的人。
转过一个街角,再向右五百米。
好再来快餐店的LED灯招牌闪闪发光。
璩贵千进门,门口招呼的服务生看了她一眼:“来啦。”
“嗯。”
璩贵千略略停顿,双目一扫店面,就想起了这里的格局。
她熟稔地走向后厨,把自己的书包和校服外套都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随后抽出水池台下的小木凳,站了上去。
宽敞的台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碗碟,凝着浓油赤酱的残余,另一边,水龙头哗啦啦地开着,深深的水槽里已经积蓄了半池水。
好像是身体的本能一样,很久没洗过碗的璩贵千伸手拿过洗洁精和抹布,像一台设定了严密程序的机器一样开干。
一手拿脏碗,一手拿抹布,来回擦几下再浸入池水中,好在五月的天气算得上是后厨里最舒服的时候了。
夏天,油烟和闷热能熏得人中暑,冬天,冷凝的油脂更难洗,手不得不在冰冷的肥皂水中浸泡更长时间。
她就那样连续站了两三个小时,洗完一批积存的碗,就去前面帮服务员收桌子,小小的人灵活地穿梭在人声鼎沸的店面里。
等到八点出头,最忙碌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璩贵千洗去手上的油渍,在后厨和厨师、服务员等人一起吃饭。
这份工作最好的地方就是日结薪资,且可以让她和员工们一起吃一顿晚饭。
这也是老板看她可怜,特地照顾她才有的待遇。
拾掇了半天油腻腻的碗筷,璩贵千其实没什么胃口,但她还是认真地一筷子青菜一筷子肉,把阿姨给自己盛的满满一碗饭都吃完了。
再后面的活就不用她帮忙了。
璩贵千拿上东西,到前台找到了老板。
“钱叔。”
坐在收银台后面看报纸的中年男人抬起了头,见是她,熟练地从台子下面抽出一张十块钱递给她。
璩贵千接过,折好放进口袋里,又接着说道:“钱叔,谢谢您的照顾,家里需要我帮忙,往后我就不来打工了。”
钱叔皱起眉头,舔舔手指给报纸翻了个页:“知道了。”
璩贵千定下心,背起书包就要出门。
“等等。”
她诧异转身。
“你把这个拿着,”钱叔从柜台里抽了五十块钱,“快,别让他们看见。”
璩贵千迟疑了片刻,在钱叔的催促下还是接过了。
“有条件,还是要把书读完,知道不?”
说完,他挥了挥手,示意她走吧。
璩贵千心里五味杂陈,紧紧捏着手里的纸钞,再次道谢后,走出了店门。
夜风吹拂。
手上的皮肤接触清洁剂久了,这会儿一阵阵发干。
刚来的时候,钱叔以前总是说她洗碗洗得不够干净,又不想被客人和同行说雇佣童工,在她再三恳求下才肯让她来帮忙。
但他按时结工资,也愿意让他干完活之后和老员工们一起吃口饱饭。在这里,她积攒了自己高中第一个学期的学费。
她已经想不起上一世离开这里时是什么情景了。大概是她上了高中,要去市里寄宿,所以好聚好散。
那张纸币在她手里捏的发烫。
……
顺着路灯向前,璩贵千眼前出现了一栋三层自建宅。
就是这里了,她的“家”。
屋前,那棵桂花树伸展着枝丫。
路过老朋友时,璩贵千伸出手,微微笑着摸了摸粗糙结实的树干。
黄铜钥匙开门,一室热闹欢快泄了一角。
“你还知道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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