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转,光阴轮换。
灵魂被挤压,身体在扭曲。
事故发生的时候,比起视觉,是耳朵先听到了引擎轰鸣的声音。侧目望去,郑岳军驾驶着二手皮卡,油门踩到底,直直撞击而来。
正要上车的璩贵千,被身边五分钟前刚表明身份的哥哥扯过,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她前面。
她的脸被紧紧地按在哥哥的肩膀上。
鲜血濡湿了半边,湿润的触感让她战栗着,□□的疼痛顺着神经逼向大脑,又在刹那间收束。
留下的是长久的空白。
空。
就是什么都没有。
璩贵千听过一种说法,人死的瞬间,会在脑海中用走马灯的形式播放生前的片段。
但显然,她没有走马灯,只有一瞬间剧烈的疼痛留下的余韵,和漫无边际的空白。
身体被缩到无限小,世界被放到无限大。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目之所及,只有无从对比、无从比较的空茫。
像一个乘坐着独木舟漂流在大海上,却失去了方向的人。
一切都是模糊的,世界套了一个玻璃罩子,残留在神经中的疼痛也是钝的。
直到那一小块粉笔头击上她的额角。
意识重新回笼。
“郑林妹!干什么呢!”
从那一小点触觉开始,那一层隔绝了她和这个世界的玻璃融化了。
视野由小变大,渐渐地填充了漫无边际的白,疼痛席卷,一刹那积累的痛觉神经肆无忌惮地蔓延,激得每一块肌肉都痉挛。
璩贵千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倒去,她伸手撑住面前的桌子,才发现,自己现在是坐着的。
璩贵千眨了眨眼。
这是……
“你怎么了?”
带着金丝眼镜的女人烫着小卷,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善地看着她,像看一条路边脏兮兮的野狗。
哦,是你。
那熟悉的眼神,璩贵千一下子想起她是谁了,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她把桌面上摊开的课本合拢,泛黄的纸面,赫然写着:七年级英语人教版。
“对不起罗老师,我身体不舒服,我想去医务室看看。”
或许是她额头的冷汗太有说服力了。
罗玉婷点了点头,不耐烦地示意她出去吧。
璩贵千起身,离开教室,一秒也不想停留。
“每天不学习,就知道……”
一阵哄笑。
后面的话听不真切了,但她大概能够想象罗玉婷会说些什么。
午后的风铺面吹来,带着樟树叶特有的草木味儿,一下子将她拉回了潞城的夏天。
不是幻觉也不是临死前的梦境,而是真的回到了二十年前。
疼痛让一切都显得如此真实。
璩贵千站在宣传栏前,透过塑料的反光和自己对视。
身形模糊的女孩很瘦弱,裹在略大一号的校服里显得瘦骨伶仃,有些怪异,走起路来更是像马戏团里踩高跷的小丑。
因为她只有一套校服,却准备穿初中三年,所以只能选择大一号的。
女孩的头发用黑色发圈全部绑在脑后,没有刘海也没有任何装饰,她的头发过肩,是她自己剪的,并不好看,扎起来像狗啃过似的。发尾干燥分叉,是营养不良的证明。
可她的面容依旧很好看,是未经雕琢、自然流露的清冷之美。在很多人眼里,这是她不学无术的证明,在另一些人眼里,这是她仅存的利用价值。
好可怜啊。
原来当时我是这个样子。
当了十八年的免费佣人,任打任骂、任劳任怨、费心讨好。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
怪不得。
璩贵千捂住了自己的嘴,在拐弯处的楼梯上坐下,把头埋在双膝间,哭得双肩颤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这是她很小就学会的技能,哭泣不能出声。
命运如此捉弄她。
她没有生恩要还,更没有任何养恩可言,她像一头可怜的驴子,被欺压了十八年,还可怜兮兮地请求她的狱卒,施舍她一点爱,施舍她一点随便什么。
她十八岁逃跑,从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有,从打零工开始,直到三十三岁,终于在颠沛流离里建造了属于自己的小小避风港。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当年跳窗逃跑的时候就已经对这一家人死心了。可是当几天前他们出现在她的甜品店里时,她无法欺骗自己,在心底的某一个角落里,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的女孩还是忍不住抬起了头,幻想,或许,他们是想她的。
但不是。
只是弟弟要结婚了,而他们出不起省城房子的首付,于是想起了,户口本上还有一个她。几经周折,找到了她的现居地。
可她一分钱都不给。
于是一个恶毒的计划出现了。
她没有结婚,也没有别的亲人,她的户口还挂在家里,当年她逃跑的时候,只来得及带走一张身份证。
只要她死了,她的遗产当然就是他们的。
她的母亲和弟妹再为杀人凶手出一张谅解书,从轻判决。
几年后,她的父亲就可以出狱,阖家团圆。
在她看见那辆二手皮卡上端坐的驾驶员时,她就想明白了一切。
璩贵千怒极反笑,伸手抹掉了脸上的泪痕。
瘦弱白皙的手腕上,几道圆规刻出的直线痕迹清晰,从褐色的疤痕,到浅红的伤口,最新的一道,还在隐隐作痛。
璩贵千恍惚想起,这是她中学时代的小爱好。
那个时候她太讨厌自己了,恨自己的残疾,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不被人所爱。疼痛会让她觉得好一些,手上刻上一道新的疤痕,好像心里的就少了一道。
她一一拂过。
车祸带来的痛感余韵已经消失了,只有她的心脏在情感的冲击下剧烈地跳动着,还有她左脚上的老毛病隐隐作痛。
熟悉的痛。
荒诞的命运给了她可笑的错误,是错误,就应该纠正。
璩贵千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隔壁班在上数学课,教的是二元一次方程的变形和简单的三角函数。
宝桥镇第一初级中学是他们镇上唯一的一所中学,建校也有十余年了,收拢整个镇内所有的适龄学生,不分成绩好坏,生源复杂多样。
初一呀。
也就是13岁。
璩贵千在记忆里挖掘着那些早已被掩埋的岁月。
教学楼的外表铺着长条形的白瓷砖,支撑的圆柱上是水泥皲裂的痕迹,暗红色的学习标语随处可见。
透过走廊的窗户向外望去,远处的操场还是黑色的砾石铺成的跑道,操场边的铁丝网上悬挂的几个字早已斑驳褪色:更高、更快、更强。
她的中学时代是灰色的,像墙面上干裂的水泥,一碰,就细细碎碎地散落。
早晨起床,为全家人收拾早餐,把脏衣服都泡在水桶里,方便晚上洗。午后四点半放学,她乘上一块钱的公交车,坐三站,到隔壁镇的一家快餐店打工,因为父母不允许她在丢人现眼的时候被熟人看见。清洗积攒了一天的碗后,八点半回家。
一个贫穷且全部的时间精力都花在了打工上的女生,和同龄人没有共同话题,独来独往,是个被忽视的透明人。
而在她拒绝了几个人的告白后,情况变得更糟。只是急匆匆去打工,在别人口中,却变成了成天和校外社会人打交道。原先友好的人也变得敬而远之。
但她倒不讨厌同学们,毕竟,他们只是不和她说话而已,这不是什么大事。
但在换了英语老师之后,事情陡然坏了起来。
罗玉婷是读过大学回来教书的,在这个老师的平均学历只到中专的乡镇学校,落落大方的罗玉婷是校领导看好的优秀人才,很快兼任了行政职务。
罗玉婷的英语水平在这所学校里是出类拔萃的,可是她上课几乎不讲知识点,只会让人来回地背单词。
然后,再让学生们去她自己开的校外辅导班,上小课,只在课外班里讲知识和考点。
在那个年代,这是很常见的事情。罗玉婷很得校领导的喜欢,没人会为了这点小事找她的不痛快。
所有的学生都交钱报了她的课外班,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她。
那个时候,她每天饭都吃不饱,为了五毛钱的本子精打细算,攒着钱生怕下个学期的学杂费不够交,又琢磨着想给自己买一套冬装的校服。
在成为了罗玉婷的眼中钉后,她每节课都会被叫起来回答问题。
当年的璩贵千一度为了这件事,痛苦地想要退学。
被点名叫起来念单词,在她出声之后,无论对不对,罗玉婷都会发出一声嗤笑,然后就是一片哄堂大笑。
有的时候,她会好心地纠正她,更多的时候,她会让她站到讲台上去听课,作为不好好学习的惩罚。
这成为了英语课的固定节目。下课后,同班男生会在教室后面的空地上,一边打闹,一边模仿她的发音。
不知是不是这具身体残留的生理性厌恶,璩贵千想起这些事时,忍不住按上了手腕上交错的疤痕,心里也涌过一阵阵的羞惭和恐惧。
下课铃还没有响。
璩贵千一步一起伏,但她没有停步,笔直地往教室走去。
“你干嘛去了?”
刚进门,还没等嘴里的“报告”说出来,罗玉婷的指责劈头盖脸地下来了,手里的英语报纸啪啪作响。
“还骗我病了,你是病了吗?去医务室要这么久?我看你是皮子痒了!整天不好好学习就知道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你这种学生我见多了!”
“啊!不说话就行了?”
“上回小测又是你的成绩最差!你知道你在给全班拖后腿吗?你以后就是去旁边的纺织厂踩棉花的料!还读什么书?!”
罗玉婷越说越激动,手指用力戳上了璩贵千的额头,随后还是觉得不解气,一把将她推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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