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洛城的天总是阴晴不定，明明刚刚还是烈阳高照，此时已经是大雨倾盆。北风一吹，雨水劈里啪啦砸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工作人员冒雨将门口的花圈向室内搬运。花圈被雨水打湿，看起来和室内的大部分人一样，蔫蔫的。
灵堂前，来来往往的人为亡者哀悼，全生者向前看。钟杳杳全程一声不吭，只有外婆在周围和赶来的宾客周旋。
“老姐姐，节哀啊！”
“白发人送黑发人，以后你可得照顾好自己了。”
钟杳杳的外婆王女在一群人中间佝偻着脊背，听着旁人安慰她的话掉了几滴泪，和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老太紧紧地握了握手，诉说着自己的凄苦。
她正说到动情处，却见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进来后“啧”了一声，说：“这在大城市的人就是不一样，咱们那小地方直接支个棚子搭个灵堂请个唱戏的唱上三天就行了，这居然还有追悼会。”
这男的刚说完，就被随行的女人拍了后背，声音很是响亮，刚好盖住了女人的指责：“你乱说什么呢？”
可惜他刚才说的话被不聋不哑的王女听了个正着，此时她只觉得心痛。
却不是因为女儿早逝，而是周围的小区不愿意他们在小区门口举办葬礼。
她也不想再将钟娜的遗体带回乡里，只是在乡下举办葬礼总是比在城里办葬礼省钱。
要不是怕回去了她儿子一家就再也没借口光明正大的来城里，她才不愿意花大价钱找殡仪馆给钟娜举办这场丧葬会。
旁边的人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沉默还以为是因为伤感所致，纷纷凑上前去安慰她。而王女此时却将视线落在了一直跪在那里的钟杳杳身上，能在这种地方给钟娜办追悼会，自然有钟杳杳的功劳。
钟杳杳跪在母亲的灵前一言不发，她的背挺得笔直，视线从来没有从母亲的遗照上移开过。此时的她神情麻木，面容憔悴，完全没有前几天歇斯底里的疯狂，至于身边人的谈论，她全都置若罔闻。
“跪着的那个女孩是你孙女吧？小小年纪父母离婚母亲去世，可怜哟。”
“她妈妈死了，她爸爸呢？怎么不见她爸爸露个面？”
“早些年就去国外了，到现在都没听过什么消息。”
“那以后就只能靠妈妈这边的亲人照顾了。”
“幸亏她妈那边还有个兄弟，起码是个亲舅舅，也能有份保障。”
几人一同上前，对钟杳杳安慰了几句，可钟杳杳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跪在那里一言不发。
钟杳杳今天已经听了太多可怜她的话，心中早已麻木，她只想让那些人快点走完过场就离开，反正她们也不是真心实意来吊唁母亲的。
那些人见自讨没趣，没过多久就走开了，临走时还感叹道：“果然还是个小孩子，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这些话一字不拉地落在钟杳杳的耳朵中，她依旧无动于衷。
那些指望着经受丧母之痛的小女孩还能在此时与她们客气的亲戚又能是什么善茬？
此时的她更想将母亲的音容相貌牢牢地刻在脑海中，好让她能在多年之后依旧能想起母亲的相貌。
不过多时，又有人走到了钟杳杳的旁边。
她穿着黑色的立领衬衫，衬衫的下摆被她用黑色的半身裙束缚起来，看起来温柔得体。头发被她随意的绑了一下，许是因为路上奔波，此时看起来已经有些松散，耳畔多了一些碎发。
她并没有像旁人一样虚情假意的安慰钟杳杳劝她节哀，而是先为钟娜献上了自己准备的花，然后直接跪在了钟杳杳的旁边，真情实意的对着遗照看了半响，之后又十分真诚的磕了几个头。
今天来的人，大部分她们家的亲戚，并且大多都上了些年纪的，多年不曾和她们母女二人有过来往。
母亲生前也没有多少朋友，今天也只有几个与母亲相熟的人来追悼，但她们都是和母亲同龄的人。
这个女人看起来十分年轻，完全不像是母亲的朋友，偏她又是前来祭拜的人里最真情实感的一个，这让钟杳杳有些意外。
下一刻，女人却来到了钟杳杳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钟杳杳，说：“你就是钟老师的女儿吧？我曾是钟老师的学生，钟老师曾帮我过，我一直都很感激钟老师想要报答她，可惜之前钟老师一直推脱。”
女人回忆起钟娜，不由自主的露出感恩的目光，之后她又十分真诚的看向钟杳杳，说：“这是我的电话，你拿好了。以后不管你遇到任何事，只要拨打这上面的电话，我都会第一时间赶来帮你。”
钟杳杳依旧无动于衷。
见状，女人则直接来到钟杳杳前面，使得钟杳杳不得不和她对视。
她将名片塞到钟杳杳手中，说：“我知道，钟老师在天之灵一定会尽力庇佑你，我也担心你以后会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但不管你将来遇到什么麻烦，我都希望你能找到我让我和你一起面对，这也是我向钟老师承诺过的。”
本来钟杳杳以为这个女人絮叨两句就走了，可没想到她居然不仅聒噪还难缠。
钟杳杳又不是真的聋了，对于周围人说的话她自然能听到，她只是在选择性无视罢了。那些人见钟杳杳毫无反应自然也就会知趣的离开，只有这个人，不仅没有离开还让钟杳杳被迫与她对视。
母亲的遗照被遮挡，钟杳杳不悦地皱了皱眉，被强制塞到手中的名片也被她揉皱了。可当她被迫与女人对视后，她又不自觉地将紧握的拳头放松。
女人长得很漂亮，长眉连娟，清华潋滟，一颦一笑间都显得气质脱俗，就像一首绵绵流长感人至深的情歌。
尤其是她看向钟杳杳的目光，双眸含水 ，十分真诚，若不是场合不对钟杳杳都觉得她是在含情脉脉的看着自己。
只是她的话不比那些假惺惺的大爷大妈少，她说：“钟老师虽然去世了，但我会替钟老师一直守护你的。”
听了这话，钟杳杳不变的神情此时有了一丝龟裂。两人四目相对，钟杳杳就直勾勾盯着女人，仿佛要看穿她那漆黑的瞳孔直达她的内心。
女人并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反而在钟杳杳和她对视的瞬间，她眼中要落不落的泪水立马如同珠落玉盘，滴滴砸在地上。
这是钟杳杳没有料到的。
她哭的真切，也让钟杳杳想起母亲的遭遇，不由得悲从中来，跟着落下泪来。
她不管面前的人与母亲有什么交情与过往，她只知道面前的女人是今天来哀悼的人当中第一个为母亲哭泣的人。
此时，女人和钟杳杳执手相看泪眼。
赶来的王女此刻便瞧见了这样令她不解的一幕。
一个看起来二十多岁，长得格外漂亮的女性和自己的外孙女面对面默默流泪。
她狐疑地看了一眼对面那个女人，确认这个女人她完全不认识，便毫不客气的直接将女人挤开。
她轻轻拍了拍钟杳杳，说：“杳杳，是时候火化了，也该让你母亲入土为安了。”
女人见王女来了，对她的举动并没有过多计较，立马擦干眼泪给王女腾位置。
钟杳杳也点点头，再次深深的看了眼母亲的遗照，之后被外婆王女搀扶着站起来进行接下来的流程。
期间，王女又看向了那个女人，她对那个女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总觉得那个女人她好像在哪儿见过，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索性直接问钟杳杳：“杳杳，那个女的是谁啊？你认识吗？”
钟杳杳摇摇头，说：“不认识，她说她是我妈之前交教过的学生。”
外婆闻言，脸色一变，没想到还会有学生感念师恩，感叹道：“你妈当年闹出了那种事，如今居然还有学生记挂她为她送行，还真是稀奇。”
钟杳杳不明所以看向外婆，问道：“我妈当年出了什么事？”
外婆见钟杳杳询问，想起当年的事钟杳杳不知道，立马敷衍的转移话题：“没什么，你妈马上就要下葬了，那种事就不要多问了。”
小时候，钟杳杳依稀记得，母亲是一名人民教师。
但后来父母离婚后，母亲也没有继续教书了，而且不论是母亲还是外婆，对于母亲那段教书的经历都讳莫如深从来不主动提及。
此时也不是多问的原因，她们不愿意多说，钟杳杳也懒得多问。
火化之后，就是赶往墓地将母亲安葬。
墓地选在郊区的一个公墓里，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那里的墓地便宜。
因为便宜，自然位置也就十分的紧凑，容不下太多的人。
即便是这样，外婆也认为是在浪费钱。
人死都死了，花那么几万块买一小块墓地能有什么用？
外面的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之前在追思堂的大多人都没有来，只跟来了几个最亲近的人。
逝者已逝，即便王女对这个女儿有诸多不满，没有多少爱意，但在看到她被埋起来的瞬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在这么多亲戚的注视下，她上前一步，将正在默默流泪的钟杳杳揽进了怀里，并且立马老泪纵横。
“女儿啊，你怎么忍心，就留下我和杳杳就去了呢？”
“我可怜的女儿啊！”
被揽进怀里的钟杳杳依旧一动不动，任由王女搂着她哭的响亮，最终她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抚摸那墓碑上的照片，凄切的叫了一声“妈”。
此刻的她在旁人眼中就是一个孤苦无依的老者，送走了自己的女儿，日后只能和自己的孙女相依为命，看起来好不可怜，让人很难不为之动容。
这场面，莫说舅舅钟杰此时不在场了，就算在场旁人也会下意识的忽略他以为钟家只有钟娜一个女儿。
许多与钟家亲近的人都上前安慰了一番，她们无非是说几句场面话，并且因为撑伞的缘故，还是站在三步以外安慰，生怕会被雨水淋到。
王女面对众人的安慰，还能一一应对，一边擦眼泪一边回应她们。
而此时的钟杳杳却注意到，刚才的那个女人也跟来了。
只是她没有像那群亲戚一样围在墓碑周围，是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旁边的主干道上。
四目相对，隔着雨幕，钟杳杳也感受到了那个人浓浓的悲伤与愧疚。
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即便她说她是母亲的学生，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了也不该对一个曾经的老师有这么浓烈的感情才是。
但巨大的悲伤让钟杳杳来不及细想，只要她转移视线看到墓碑上母亲那鲜妍美丽的面容，就会有一股巨大的悲伤袭来，她整个人都要溺死在那股悲伤之中，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最终这场葬礼在女人提前离去，众人搀扶着王女下山，舅舅钟杰开车去接她们回家而结束。
车上，坐在副驾的王女神色已经平静了许多，钟杳杳依旧沉默地坐在后面，眼神丝毫没有聚焦，麻木的看着前方。
坐在驾驶座的钟杰通过镜子看到钟杳杳此时的神态，一边开车一边解释说：“不好意思啊杳杳，你舅妈最近怀孕闹腾的厉害，实在是身边缺不了人，就没参加你妈妈的葬礼。”
钟杳杳听到有人对她说话，眼神才有了聚焦点，她看向钟杰的后脑勺，十分冷漠地说：“你不用和我道歉，我妈妈都不介意，我当然无所谓。”
“你这是什么话？你妈的死，你舅舅也是很难过的，这不连夜带着我们赶来为你妈料理后事了？”
钟杳杳想起舅舅舅妈一家的所作所为，只觉得嘲讽，而外婆尽心尽力护着舅舅，她即使逞口舌之快也改变不了什么，顿感无力，说：“倒是辛苦舅舅来回奔波了。”
“那可不？你舅妈怀着孕呢，本来你妈去世大家都够伤心了，你再整天板着个死鱼脸。让你舅妈看见之后想起你妈，完了影响到心情，你小表弟在你舅妈肚子里也不好过了。”
钟杳杳不理解，自己的母亲不幸去世，舅舅舅妈却趁机登堂入室，吃住都赖在她们家里，如今她连在自己家悲伤的怀念母亲的权力都没有了。
她冷笑一声，佯装疑惑地说：“可我家就是我妈留给我的，那里处处有我妈妈生前留下的各种痕迹，看见我的家的大门都能想起我妈，我能怎么办？”
此时舅舅钟杰见自己的外甥女还有些脾气，发觉是他们对钟杳杳的规训操之过急了，立马出来打圆场，说；“妈，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姐刚去世，杳杳心里肯定难受的紧，回家后怀念我姐不是应该的吗？我媳妇那边我自己会照顾好的。”
有了舅舅的劝阻，后座的两人后半程都安分了许多，但通过后视镜中可以看出，一路上钟杰都在频频向王女使眼色，而王女也在不断的向钟杳杳这边看过来。
钟杳杳自然能察觉到他们看向她的目光，只是这一路她都装作无知无觉的样子，全程扭头看向车外，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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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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