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宜出行。
这不是南灼今早接到的天启,是她反复核正过之后,给自己的暗示。
日出前的风冷得刺骨,吹起来的时候觉得心底像结了一层不化的坚冰。
有小仙子来请,“首座请神女去正殿用膳。”
南灼难得穿着正式的玄色礼袍,袖中的手指攥成拳又舒展开,她端坐在桌前没动,反而轻声问,“正殿?”
师尊原来可是从不会允许她去正殿的。
“首座确实是这么吩咐的。”
“知道了。”南灼站起身,随手从一摞天机令牌中拿起几块塞到袖子里,深深看了一眼从小待到大的塔楼,“快卯时了,也该用早膳了。”
天机阁正殿此时灯火通明,殿中偌大的紫金丹炉熊熊燃烧,燃起一室暖意,重明神君正端坐在上位,无端发愣。
“师尊安好。”南灼进殿端庄地行了一礼。
只有一桌席面和一副碗筷,南灼抬头,“师尊可用过早膳了?”
直到听到南灼的声音,重明神君才缓过神来,“我已用过,这是给你的。”
“谢师尊。”
食不语,这是南灼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
饭后的一道药汤,是南灼一直以来的份例,她像往常一样皱了皱眉,抬手捏住鼻子,宽袍大袖遮住了半张脸,一口气闷了。
重明看了一眼时辰,距离卯时还有一刻,他又往丹炉中添了一味药。
双瓣重莲,花开时,见者忘忧,故而又称忘忧花。
南灼记得,这双瓣重莲是用于修复和稳定元神之力的良药,尤其太阳升起阳气上浮时加入,药效最好。可是,辅以噬魂草,并在太阳初生时加入最后的一味药,也是用作提升修为的禁术丹方,而这禁术丹方的最后的一味药,是异火生灵。
那碗药汤中有噬魂草的味道。
噬魂草,产自冥府忘川,全部产出只供孟婆熬给往生之灵,用来忘却前尘。
她这神女之位是天帝亲封的,她是师尊如珠如宝养大的。
如今这紫金丹炉的丹专供天帝,炼丹的是她的师尊。
她已无心去想这炉丹究竟供的是谁,又是谁的主意了,她只想顾好眼前。
临近卯时,南灼沉默着让自己沉睡了过去。
待清醒时,她已身在紫金丹炉中,南灼火速把双瓣重莲的量加大了一倍,又添了几味护身凝神的仙草,扔了一块天机令牌到炉中。
天帝给天机阁神女定制的礼袍不知是什么料子,水火皆不侵,药汤倒进袖中时,像直接被衣料吃了一样,毫无痕迹,简直是鸿门宴必备战袍,就算是在当下,这紫金丹炉中,也依旧完好无损。
袖中的天机令牌已化作一块传送玉符缠在了南灼的手腕上。
进丹炉是一招险棋,但是,她至少有六成的把握让自己在丹炉中撑住,今日着礼袍,不只是内心要给自己天极宫神女的身份做个了断,也是因为神女袍服水火不侵,是进丹炉的一重保障。
可即使有了这袍服,她依旧觉得过于灼热。
重要丹方之所以贵重隐秘,皆因其配比精确,方能成功炼药。这提升修为的禁术丹方却如此残虐,直接用生灵,以太阳之力和火系元神入方,想必就是利用火之炁去清除杂质,淬炼元神,这足以说明火系元神本身的灭杀能力之强,并有淬炼元神之效。
南灼入丹炉后新加的几味药一方面破坏了原方对元神的消解,一方面对元神加以保护。三界的移山填海之力皆为先天之炁转化而来,她本就是异火元神,既然这禁术丹方能提升修为,若是她将消解元神的药效清除,再增加对元神的保护,借助这丹方淬炼元神的药效,未必不能把这丹炉中的真火利用起来,若是将真火之炁吸收转化,或许能激发自己的异火之炁,提升元神之力。
拥有异火元神却放不出异火,这何其可笑。
在天机阁,她从没有机会发掘自己的本命之力。
她不想再被任人宰割。
她渴求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
专供天帝的丹炉和仙药,品质都是最好的,这太难得了,靠现在的她自己根本搜集不来,她原本可以选择对丹炉和药动手脚,在重明往炉子里添药时,“嘭”,把他们都炸掉。
可是,那未免太过可惜,她想为了自己赌一把。
南灼此时抱元守一,在丹炉中运转周天,丹炉中的真火一瞬间卷成螺旋状,把南灼紧紧包围,南灼的元神开始吸纳真火。
识海中,丹炉的真火,南灼的异火,像两条火龙,在互相攀咬。真火像捆仙绳一般,紧紧地缠住异火,越缠越紧。南灼觉得此时热得要命,她的元神和身体都在剧烈疼痛。
异火在真火的灼烧中骤然消散。
南灼“哇”地一下,吐了一口血。
识海中,元神的异火像从虚空处重新生发出一般,慢慢聚积,颤巍巍地伸展出一双火焰组成的翅膀。
突然,异火开始猛烈地扑闪着翅膀,真火被瞬间带起。
丹炉中的真火聚集在南灼身体两旁,像识海中的元神异火一样,形成了一双一人高的火焰翅膀,开始时缓缓地煽动,逐渐变得越来越剧烈。
紫金丹炉开始剧烈地晃动。
重明神君早已把正殿的大门紧闭,见状又加设了一重结界。
紫金丹炉中,火龙沿着身躯蜿蜒盘旋,只一瞬,就都被吸进了南灼的身体。
南灼疯狂地用真火升级元神,将真火转化为异火。
她头痛欲裂。
马上,再坚持一下,再一下就好。
南灼的眼角和颌骨长出了火红耀眼的鳞片,肩胛骨处不知何时伸展出了一双由火焰组成的巨大羽翼,宽袍大袖处遮盖的双手也早已化成了火焰凝成的锋利钩爪。
她整个身躯看起来如同一团恣肆燃烧的烈火,火焰像她的护身武器一般,将她全然护住,随即,四散炸开。
炉中的天机令牌早已化作一张引爆玉符,亮了一下。
“砰”的一声,一人多高的紫金丹炉从内部炸了个粉碎,天机阁正殿的火光冲天直上,击碎了结界,一瞬间,整座正殿直接被炸成了废墟。
移动玉符在爆炸声前悄悄地启动了。
“小四,快跑,离开天机阁,离开九重天,跑得越远越好!”
三师兄!
南灼从短暂的昏迷中猛然惊醒,艰难地从雪地中慢慢爬起。身上的玄色礼袍已经被烧得破破烂烂,她一手捂着胸口,一边忍着钝痛,小口小口地急喘着气,一边移动着身体内焕然一新的异火之炁向指尖流去,直到指尖处缓缓升起了一簇火苗,没一会,南灼双手化为了一双火焰形成的钩爪,周围的空气都开始灼热扭曲。
成了!
霜雪满天飞舞,还没等靠近她就消失殆尽,尖叶覆着冰晶,高耸的青松遮天蔽日,南灼抬眼望去,依照原计划,她成功瞬移到了终年飞雪的琼华山。
南灼不想哭,也不想笑。
今日是她的最后一场测试,也是她抹杀掉过去的最后一份证明。
被天帝安排在九重天接收天启,参悟天道,观测天相,趋吉避凶,赋予至尊地位的天机阁。其首座是一个欺世盗名、德不配位、满口谎言,杀徒炼丹的渣滓。
她已完全确定了。
而她,备受呵护的首座幼徒,是被养大的一味药。
三师兄不知如何豁出命来给她传了讯,她当时无法确认,直到她遥视到了师尊对她的日常饮食也下了药。
那日她避开了师尊的安排,装作一切如常,早早睡了。
门开了又合。
她听到自己极力克制着的呼吸和心跳。
她听到师尊衣袖摩擦的声音。
她的手腕被划了一下。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血一滴一滴地流进了早早准备好的容器中。
伤口处温热麻痒,是治愈术。
半晌后,南灼睁开了眼睛,室内除了她自己,根本没有其他的气息。
清理得真干净。
那是她用天眼看到之后,第一次求证,现在她都懂了。
为什么从小到大,她从不像其他小仙子一样健康,为什么只有她空有元神却总是无法掌控元神之力,为什么她总在没完没了地喝各种补药,为什么她明明是悟性最好的,早早被天帝封了神女,师尊却总是在说她天分不高。
为什么师兄师姐都能出去历练,只有她,除了下界历劫,就只被允许在天机阁最高的塔楼中接收天启,研究典籍,即使身体在接收天启之后持续眩晕,也必须解读着天帝发来的一个又一个晦涩的天机令牌。
或许从开始到现在,在他的心里,她就没有被当成一个真真正正的徒弟。
她视他如父,可在那个人的心里,她只是一味药,一个稳固权柄的工具,不需要别的能力,更不需要有自己的意识,需要活着的时候,按照需要养活,不需要活着的时候,直接抹杀。
她以为的家,不是家。
她以为的家人,也不是家人。
南灼狠狠地抹去嘴角的血,既然如此,那便割舍了吧。
三千年前去往下界历劫后归来,他们师兄妹就都被安排在了不同的地方,断了联系,除了三师兄总有法子隔三差五传来讯息,大师兄二师姐从未和她联络过。
三师兄传来的最后一条消息,是让她跑。
今日是三师兄和她失联的第三百三十三日,她在解读天机令时故意阶段性地透出,两个药引相隔三百三十三日练就,药效最好,所以,三师兄还活着吗?
大师兄和二师姐呢,谁是帮凶,谁是同盟?
天帝,圻明山的少君帝姬,谁参与了,谁不知情?
她现在,谁也不敢尽信。
天机阁的正殿和天帝特赐的紫金丹炉应该会被她炸得粉碎,余下的天机令牌都被她动了手脚,她等着她的师尊被最在意的天帝重重问责。
天机阁冲天的火光像烧得正旺的业火,烧红了半个九重天,南灼面无表情地看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满脸。
她发现,报复并不能让她解脱。她投入的恨越多,她就越放不下。她应该对他没有敬爱也没有仇恨,她应该让他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真真正正彻彻底底的消失,他是生也好是死也罢,即使他在她眼前,她也可以安之若素地视其于无物。
南灼转身,向天机阁的反方向而去。
琼华山,位于第九重天的最北,坐落在天机阁的背后,为了和天极宫对垒,此处有着天机阁最强的出入结界,和天机阁修为最高的仙君。
第九重天的南部是天帝的圻明山,而北部,全部被天帝划给了天机阁。此举不可谓不惊世骇俗,众仙怨声颇多,唯恐天机阁犯上作乱,故而天帝专门请掌管界门的陆吾神君在结界处设了一道“五分界门”。
界门本是下界修士修成之时通往上界,上界神仙历劫之时去往下界时所用。
而这道五分界门,则用来记录天机阁人员往来。
此五分界门,由天机阁和天极宫共同掌管。
整个北方,为了便于观测,设着严密的结界,禁止外人随意进出,由天机阁的仙君仙子们重重把手。
没有谁在一心逃命的时候会跑到机关重重戒备森严的地方自投罗网,而搜查一个要犯,必然会先搜查最容易出入的地方,当然,这是最常规的探查法。
天机阁不是擅搜查的天极宫,没有那么多厉害的搜查本事。
南灼不擅武力,一旦被围攻,将毫无胜算。
换言之,若是想成功逃出去,她必须反其道而行之。
琼华山,是她的机会。
也是她选择传送到这里的原因。
这里有着天机阁最强的结界,但是,也有着琼华山和天极宫各自的驻扎哨所。
天极宫,位于第七重天,历来掌管着九重天天罚,最为警惕突然崛起又不大守规矩的天机阁。
她看中的,是拥有一半五分界门管理权,和牵制天机阁的天极宫,这是她最大的生机。
紫金丹炉中,南灼几乎用尽了力。运行了几周天才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修复了全身的外伤,清理了周遭的血迹,南灼换上七重天小仙君最不起眼的常服,捡了一根粗壮的树枝,一步一步,艰难但决然地向琼华山结界走去。
结界内一切方位皆被掌控,除非使用法器。
南灼摸了摸系在手腕的隐息珠,这种不亲自见到触碰,就算凭神识也找不到的隐匿法器,配合变身术,非常适合她这种修为尚浅的仙逃命。她只有两颗,第一颗还能保证她四个时辰不被发现,第二颗要留在出了结界后用。
四个时辰后,她必须跑出去,不然,被她丧心病狂的师尊捉回去,只会变成药引子,弄死。
琼华山结界天机阁哨所
天机阁的一番爆炸,震动了整个第九重天,天帝、天极宫皆派了人来。
“正殿处怎么说?”紫衣的守备仙君问道。
“正殿被夷为平地,神君重伤。说是有刺客潜入,神君正在炼丹,打斗过程中,天帝御赐的紫金丹炉被殃及,爆炸了。”
“刺客?怎会有刺客,如何进来的,现下是死是活,是何样貌,琼华山可要一起搜?”
“不知如何进来的,正殿处说琼华山着重看顾好结界,防止进出和应对天极宫,这种时候难免要被天极宫插手,务必挡回去。”
“知道了。”
“守备长,天极宫访客到。”
紫衣仙君狠狠皱了一下眉,深吸一口气又舒展开,堆起笑脸,“这就来。”
隐息珠还有一刻钟失效,南灼中途躲过了好几波搜查,终于到了琼华山边界。
传说中天机阁的最强结界,结界极难察觉,只有神识仔细探查才隐约感应到后天之炁的波动。
南灼的手缓缓向前伸去。
“别动。”
南灼的识海中直接出现了清冷低沉的声音。
“手再向前一寸,你的计划,满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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