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天,陈丽卿又来了。梁爸梁妈对她的态度仍然十分热情,话语里甚至带着梁佳暮不懂的惭愧。她站在厨房外面看着陈丽卿和梁妈忙前忙后,心中升起了一股无名的情绪,她的确不明白大人之间复杂的交往,就像她一直未曾领悟到这些毫无营养的交际维持到底有什么用。
这里是她的家,身为客人的陈丽卿,总在她面前卖力地表现自己。
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叫人觉得可怜的试探,放软的话,渴求的眼神,像搓钝的软刀子,无一不在划伤梁佳暮的心。她突然变得也有些无力起来,因为她知道父母不阻止的话,这一切永远不会结束,陈丽卿是打定主意要将她认回去的。
只是时间远近的问题。
到底该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终止对方无用的举措?
如果只是沉默着不拒绝不接受,迟早有一天会变得被动。
梁佳暮才高一,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利用父母对自己的爱,做最后的放手一搏。
沿用过去惯用的伎俩,企图再一次达成目的。
这就是梁佳暮的计划。
除夕夜,电视机播放着跨年晚会,屏幕里面欢声笑语,梁佳暮坐在沙发上却根本高兴不起来。手机震动了几下,一些群发的新年祝福如约而至,李齐云也在晚上九点给她发了红包,附赠一段祝福语音,语音里除了烟花爆竹的声音,还有嘈杂的打闹声。
她没有领,耳边是大人们相互争着洗碗的声音。
陈丽卿非要抢着洗碗,众人执拗不过,梁星渡只好去打下手收拾碗碟过水。
梁妈走到梁佳暮面前,示意她跟上,梁佳暮心中预感强烈,一定是有关陈丽卿的话题。
果不其然,当她们走到阳台上时,梁妈半搂住她的肩膀,轻声说:“暮暮,陈阿姨邀请你明天去她家里做客。”
“我不去。”
梁佳暮想都没想便拒绝了,这个问题甚至不需要考虑就有答案,她对参观陈丽卿的家里完全没兴趣,更不明白妈妈为什么非要把她推向陈丽卿。
她本来就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这些言语举动的疏远,明显到轻而易举触及了她敏感的内心,原本她就认为爸妈更喜欢梁星渡这样聪明的天才儿童,现在她更加怀疑父母对自己的好无非是责任心作祟,而非真正的喜爱。
“暮暮,你心里其实很清楚,陈阿姨对你的喜欢不是假的,她费尽心思对你好,并不是奢求你的回报,而是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上次你不是答应过妈妈,要给渴望弥补的人一次改过的机会吗?就把这次做客当作一次机会怎么样?”
梁妈是个很会说好听话的人,上了年纪并且在商场纵横多年的女人很懂得要说些怎样的话打动对方。尚未成长得到历练的孩子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仅三言两语便让孩子从极其抵触变得开始认真权衡。
在孩子眼中,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喜欢就要拒绝,如果委屈自己,就会不快乐,没人想要不快乐。
爸妈养了自己这么多年,真的舍得拱手相让,梁佳暮理解不了,大人们不说,她就永远无法理解。
“妈妈……”她带着哭腔喊了一次妈妈,希望能得到对方的回心转意,可梁妈的态度很明确,是希望她去参加陈丽卿大年初一的家宴的。
“暮暮,妈妈永远不会害你。”梁妈只留下这句话,便不再多说了,如果梁佳暮聪明的话就知道事情已经没有转机,因为妈妈说的话就等于爸爸说的,没有人会忤逆妈妈。
她果然没有再说什么,只能沉默着趴在栏杆上眺望远方的黑夜。
陈丽卿在他们家待到十二点才回去的,一家人坐在沙发上聊天看电视,她的出现很突兀,却尽力融入他们一家人,临走前,还依依不舍地抱了僵硬的梁佳暮。
“再见,今天谢谢你们了,我真的很开心。”
“嗯嗯,下次再来玩呀。”
“小陈路上小心。”
“陈阿姨新年快乐。”
他们四个人的声音一一响在耳畔,梁星渡动了动呆在原地的梁佳暮,她这才回过神来默默回了声:“陈阿姨慢走,路上注意安全。”
陈丽卿点点头,笑眯眯地说:“暮暮新年快乐,晚安。”
明明第二天又会再见,梁佳暮不懂陈丽卿为什么要露出这副不舍的模样,彷佛一切都是为了蒙骗她的父母。
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梁佳暮辗转反侧,她很想跑到梁星渡面前问他对陈丽卿有什么看法,可犹豫半天,还是忍住了。李齐云的未接电话有两个,都是在十二点之前打的,十一点五十几分,她一个都没接到。
没错,她失眠了,凌晨四点才睡着的。
第二天,梁妈亲自挑选了一件白色的裙子送给梁佳暮,这是今年梁妈送给她的新年礼物,可目的却是让她穿着去陈丽卿的家里。
她答应了梁妈要去陈丽卿家做客,就不会半途反悔,坐在梳妆镜前像布偶一样任由梁妈打扮,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再美,也无法让她真正开心起来。
出发前,梁妈把一堆礼物塞到她手里,嘱咐道:“进门前一定要喊陈阿姨,要有礼貌,她家里还有一个小弟弟,你要多让着他。”
梁佳暮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却在苦涩,原本她在家里是大家的宝贝,所有人都让着她,连梁星渡都要让着她,可她只不过是去了陈丽卿家里做一天的客人,就被妈妈要求着让那个小孩儿,要是她真的被陈丽卿认回去,那她岂不是要吃很多很多苦?
梁星渡从书房里走出来,对梁爸说道:“爸你今天有时间吗?没时间的话我去送她。”
梁爸摇摇头:“没事,你就在家里陪你妈吧,我送暮暮去就好了,晚上你去接她吧。”
梁星渡没拒绝:“好。”
梁佳暮把求助的目光移到梁星渡脸上,渴求他能说点什么,他说的话最管用,爸妈听了一定会答应的。可梁星渡似乎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靠在墙上淡淡对她说了句:“去别人家里不要任性。”
听到这句话,梁佳暮心如死灰地扭回头,赌气般看都不看梁星渡便走了。
看吧,连梁星渡都知道外面的人不会包容她,可他们还是非要把她推出家门。
她悲哀地想,或许他们已经厌弃她了。
半个小时的车程很快就到了,陈丽卿在市中心的地段租了一栋别墅,从这里可以清楚眺望城市中央最高的两栋大厦。
就像梁妈说的,她回到陈丽卿的身边也不会过一贫如洗的日子。
梁爸摇下车窗对她说:“暮暮,快上去吧,陈阿姨还等着你吃晚饭呢。”
梁佳暮点点头。
这里不好停车,梁爸没有过多停留,率先驱车离开了。梁佳暮站在路牌底下,拎着礼物的手空不出来,只能任由眼泪被风吹干。
打开院子大门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她看见梁佳暮的第一眼便欣喜地说:“这位就是梁小姐吧?真真是漂亮得紧,跟陈夫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梁佳暮不懂对方到底是客套话还是事实如此,可她明明记得陈丽卿说她长得更像生父。
“夫人!小姐来了。”老人热情好客到梁佳暮都畏缩的程度,尽管对方尽力掩饰口音,她也听出来了对方是外国人,应该是跟着陈丽卿从国外一起回来的:“哎呀小姐您来还带什么礼物,快快快放下,别累着了。”
陈丽卿身着和服,踩着木屐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矮小的男孩儿。
小男孩大概只有陈丽卿腰边那么高,正在埋头打着游戏机,头也没抬,似是对陌生人的到来丝毫不感兴趣。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衫,白袜,同样踩着木屐,头发留长许多,发尾绑了根长长的细辫子,细碎刘海半遮眉毛,从五官上来说,这孩子长得极其精致,若是等比例长大,姿色不输偶像明星。
“暮暮!”陈丽卿一下子便抱住了她:“我终于等到你了,早上的时候我就在担心,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呢。”
直到陈丽卿大动作出现,那小男孩才舍得分给梁佳暮一道视线,像是在看谁这么有能力惹得自己母亲情绪如此激动。
看了一眼之后又低下头打起了游戏,显然梁佳暮对他来说还不如游戏有吸引力。
“陈阿姨下午好,奶奶好。”梁佳暮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另外那名老人,只管统一称呼奶奶。
陈丽卿笑得很开心,她把自己儿子拉到面前:“远雅,快点叫姐姐。”
小男孩不满地嘟囔了句,谁也没听清,陈丽卿秀眉蹙起:“拓也远雅!今天过年,你要是再继续沉迷游戏,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游戏机了。”
叫拓也远雅的小孩儿这时候才放下游戏机,满不在乎地冲梁佳暮喊了声:“姐姐好。”
说完,他转过身就走:“真是搞不懂你们,我怎么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姐姐。”
陈丽卿惭愧地说:“都让我平日里惯坏了,太不懂礼貌了,下回我一定让远雅跟你好好赔罪。”
梁佳暮没吭声,由着陈丽卿牵着她往家里走。
偌大的房子只有三个人住,双层别墅自带花园和停车库,二层露台可以一眼望到后院的游泳池。内设空间很大,完全西式国家的装修,和陈丽卿穿着风格不同。
陈丽卿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粉色的兔子拖鞋,一看就是专门为她准备的,连吊牌都还没拆下来:“暮暮,喜欢吗?”
“……嗯。”梁佳暮闷声道。
“喜欢就好,芳子奶奶,先去做饭吧。”陈丽卿对那老人颔首道:“记得不要做太辣了。”
“是的夫人。”
老佣人在厨房里忙活起来,大概是怕她吃不习惯,做的都是本国菜系。现在的时间接近六点,也快到开饭的时间了,很多菜品是提前准备的,不久便飘出了饭菜的香味。
“远雅,把你的游戏机给暮暮姐姐玩。”陈丽卿轻轻拍了拍拓也远雅的后脑勺:“要懂得分享。”
拓也远雅瞥了梁佳暮一眼:“她这么大了还爱玩儿游戏吗?妈妈你不要胡说了。”
陈丽卿无奈地看向梁佳暮:“暮暮,会不会有点无聊啊?要不要看一会儿电视?”
“好。”
梁佳暮坐在沙发上,随意播放了一个综艺节目。
陈丽卿帮她开了电视便到厨房帮忙了。
客厅里此时只剩下半发呆的梁佳暮和捧着游戏机闯关的拓也远雅。
不一会儿,游戏机最终大BOSS被骑士终结,拓也远雅开始觉得游戏机也没意思了。他把游戏机丢到沙发另一边,目光落在电视机上,突然,他出声道:“这些人有什么好看的?你的兴趣怎么这么无聊?”
“谁说无聊的,明明他们几个相处很有意思啊。”梁佳暮立即反驳。
拓也远雅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有意思吗?长得又不好看。”
“……”饶是梁佳暮在这个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难道你会因为面包不好看就不吃吗?假如它很美味。”
“不吃,丑的东西一般都难吃。”
听到这句话,梁佳暮彻底明白了,原来拓也远雅是隐形颜控,不禁有些为这个小弟弟的未来感到担忧,可能这个家伙不找到像明星一样的女人是不会结婚的。
“喂,你叫什么名字?”
梁佳暮不喜欢小孩儿,尤其不喜欢没礼貌的小孩儿,她在家里都是称王称霸的混世魔王角色,出来怎么甘愿被人喊‘喂’呢?
于是她没搭理他。
不巧,拓也远雅也在家里担任着这样的角色,梁佳暮还是第一个敢这么无视她的人,他立马来了劲儿,坐到梁佳暮身边撑着下巴看她:“喂,听我妈妈说你要到我们家住?你是没有自己的家吗?”
闻言,梁佳暮明显怔了一下,她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们说你以后要当我姐姐,你自己的爸妈呢?为什么要抢别人的父母?”
拓也远雅面无表情地对她说出了这句伤人至极的话。
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幸运到从出生起便一直待在亲生父母身边。
有的孩子一年到头见不着父母一面,有的孩子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有的孩子从来没被父母爱过。
可这从来不是无辜孩子的错。
“我什么时候要抢你父母了?”有些时候,气急的梁佳暮会丧失反驳的能力,譬如此时此刻,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懂得恼怒证明自己有爸爸妈妈:“我要是没有爸妈我怎么长这么大的?你以为我稀罕你家吗?分明是你妈求着我来的。”
她说的这一番话拓也远雅明显不信:“你在骗人吧,真是撒谎精,长这么大了也会满嘴胡话吗?我们家很有钱,每个小孩儿都羡慕我,他们想要成为我的兄弟或者姊妹,因为他们父母无能,给不了他们想要的生活条件,你也是这样吧?”
小孩将这番话说出口的时候,表现得理所当然,彷佛他对梁佳暮这种人已经见怪不怪。生活中,接近他的人,无非都是因为他的样貌和家世,每一个喊着拓也君的同龄人,总是渴望从他身上得到想要的东西。
对方对她的印象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扭转的,梁佳暮也没有那个兴趣和一个小屁孩斗嘴,只是有些话听到依然会觉得很刺耳,让她惶恐自己如果真的来到陈丽卿家里生活,一定有挥之不散的阴霾笼罩茫茫未知的前路。
因为此刻就有一个人在提醒她,这是陈丽卿设下的陷阱。
她不得不信。
“喂,你发什么呆?被我说中了吧。”
梁佳暮望向得意的小孩儿,冷不伶仃留下一句:“像你这样讨厌的小孩,如果有人愿意成为你的家人,一定是因为愚蠢。”
“什么?”拓也远雅愣住,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过这种话,他站起身走到梁佳暮面前,眼神变得很危险:“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恶劣,吃主人家的饭还要侮辱主人,果然没有父母教育,道德沦丧。”
“拓也远雅!”梁佳暮最先记住的,是这个小孩儿特别的名字,其次便是他这双生人勿近的眼睛,她发誓,这一刻,她讨厌极了这个人,绝不想要和他成为家人:“我根本不想要出现在这里,也不喜欢你,不喜欢你妈。如果你讨厌我,你应该喊我滚出这里,并且央求宠爱你的母亲再也不要来打扰我!”
像是被她突然提高的声量惊吓到了般,拓也远雅后退了半步,条件反射地高高扬起了手,甩给了梁佳暮一个巴掌。他的力道不轻,打在脸上红了一整片,几根手指印子突兀浮现,这一记耳光,扇碎的是梁佳暮脆弱内心的最后一丝防线。
她出现在这里,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意外。
她是陌生人,不属于这个家,不是他们的一份子,这个小孩儿有家人,有宠爱他的母亲和芳子奶奶,还有一位她素未谋面却深知极有钱的男人,终有一天会回到这个家庭,他们才是幸福的一家四口,而她,充其量只是陈丽卿的过往,甚至是丑闻。
“从来没人打过我。”梁佳暮侧着脸,眼睫轻轻颤动,宛如被暴雨拍断翅翼的蝴蝶,她眼睛中流露出罕见的脆弱,带着些许茫然失措,声音哽咽:“拓也远雅,即便有一天我真的不得不和你共住同一个屋檐下,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你,你一定要记住,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拓也远雅垂下手站在原地,目光尾随着梁佳暮躲进卫生间。
他指尖发麻,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背过身时,他脸上只剩下懊悔。
卫生间的灯是冷白色,墙壁也是冷冰冰的,梁佳暮坐在冰凉的地上,疯狂给梁星渡发短信,乞求对方来带她回去。
她一连发了十几条,屏幕那头却无人响应。
不得已之下,她拨打了梁星渡的电话。
“嘟嘟嘟。”长久的铃声变成无人接听,她不死心又打了一个过去,依旧如此。
梁星渡是在第三个电话时接通的,在她即将心如死灰的时候。
“怎么了?”
随着电话接通,传来的还有锅铲翻动的声音,想来这个点应该在厨房里做饭。
梁佳暮心里好受了许多,至少对方不是因为烦她才不接的电话。
“哥,你能不能带我回去?”
她不喜欢叫他哥,可每当她有求于他的时候,又会情不自禁喊他哥,彷佛这样,对方就会介于某种情感或者责任,而无法对她的请求视而不见。
这是一种绑架,也是梁佳暮面对梁星渡时唯一的有效手段。
梁星渡没有叫她暮暮,也没有停下翻炒的动作认真听她说话:“梁佳暮,要学会忍耐。”
如果没有厨房嘈杂声音的影响,或是再认真聆听一下,他理应听得到她的哭腔。
他那时以为,梁佳暮只是觉得无聊了,但无聊是可以蹉跎的,只需要再待上几个小时,他就可以来接她回家了。
“但我一刻都忍不下去了。”梁佳暮小心翼翼地捏着手机,生怕对面挂掉电话:“哥,我求你了,你来接我好不好?我就耽误你一小会儿时间好不好?等我回去我帮你做饭,我学打下手好不好?”
每一句话,都是乞求,她放低了姿态,企图得到梁星渡的体谅,她尽力忍住嚎啕大哭的渴望,希望自己的话能更清晰传入梁星渡的耳朵里。
这个时候的梁星渡,被她当成了解脱炼狱的救赎,她甚至卑微地想,如果他一口应下,她会一辈子对他好,绝不还嘴,绝不做任何让他头疼的事情,如果他讨厌她,她可以躲得远远的,大学之后就去别的城市,不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梁星渡是她的救命稻草,是她博弈溃败之际,最后的一枚棋子。
也是能力挽狂澜的最关键的那枚。
至始至终,她都是这么想的。
可惜,她应该正视自己的眼光,火眼金睛的人都有看错的那一天,更遑论她。
她从来摸不清人心,结局输得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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