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珵在房间里,随手拿了本书翻看着。
他看了半天,其实也没看进去,耳朵里都是窗外细细的雨声,而思绪已经不知飘向了哪里。
太太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儿子半倚在床头,手里虚捧着一本书,眼睛却盯着别处放空的样子。
自从阮珵分化了之后,其实他常常都是这样。
阮珵从前一直是很意气风发的,如果万物都有明暗两面,阮珵就是永远站在光明那一面的人。他聪明,尊贵,光明磊落,是家里的嫡长子,家里的上上下下都爱护他,敬仰他,但他偏偏从不显出一丝的傲慢。
阮珵是大太太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可惜。
这两个字阮珵连月来已经听过了很多次,有时候并不是听到的,而是从别人眼睛里看到的。阮珵虽然表面上跟往常并无不同,但是,只有在某些独处的时刻,他才会露出一些不同以往的样子来。
大太太叹了口气,阮珵才发现她的存在,马上站了起来,把书放到一边。
“娘,你怎么来了。”
在太太面前,阮珵尤其不能显得与以往不同,他知道如果他露出一丝一毫的伤心和迷惘,他的母亲便会比他难过一百倍,她会崩溃的。
因此阮珵在母亲面前,几乎永远都还是从前的那个阮珵。
大太太在阮珵的书桌旁边坐下,也让他坐了。
书桌上的陈设已经与以往不同,四书五经已经拿掉了,换成了别的书,更有几本书上面是各种花样子和璎珞式样,大太太知道他并不看那些书,连翻开都很少,但还是摆在桌子上做做样子。
阮珵给她倒上茶,大太太便重新打起精神来。
“珵儿,娘今天帮你挑了几个陪嫁的下人,我看咱们府里这些,也没有太好的,不过粗略选了几个勉强堪用的,过几天,你自己也看看到底要哪个,毕竟是要跟着你一辈子的人。”
阮珵想起来自己答应过阮珩的事,便先说:“娘做主便是了。”又紧接着问,“都有哪几个人?”
大太太便跟他挨个说了,品性样貌也挨个跟他描述了一遍。
阮珵果然听到了松云的名字,想了想,便说:“别人倒也罢了,那个跟着二弟的松云,我看他……”
大太太却打断了他:“这个松云是个好的,我看着真的不错,模样没得挑,而且冯嬷嬷也看过了,都说好得很。”
那个外祖母身边的冯嬷嬷是干什么的,阮珵多少也知道,母亲提得隐晦,但他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也不太想知道这些。
“虽说如此,我从前也看他跟着二弟,却是个粗蠢的,只怕他不得用,反而闯祸。”阮珵说。
“我的儿,你会考量人了,娘听得高兴。不过你听娘说,人得不得用,要看怎么教调,他虽然粗蠢,但性子老实得很,胆子也小,绝不敢违拗你的,就是想藏奸,也没那个心眼,这样的人,放在身边才叫人放心。”大太太拉着阮珵的手说。
阮珵听着,却微微皱了皱眉头,方欲开口,大太太却又接着说:“不像那个魏月融,看着老实,恨不得有八百个心眼子藏着,这样的人,就算他不算计我,我也一辈子都放不下心。不如选个根本没心眼的,有坏都不会使的那种,是最好的。”
“娘,”阮珵忍不住劝她了,“我看魏氏也是挺可怜的,你就稍微松松手,他也不敢怎样的。”
“他不敢?等他敢的时候就晚了!饶是我一手敲打着他,他还这副样子呢,要是我不管了,这家早晚有一天姓魏了我都不知道!”大太太很少激动,也就是在阮珵面前,才变得这样起来。
她又忧虑地说:“珵儿,你别的我都不担心,就怕你心太软,压不住下人,到时候被人骑到头上去了。”
“娘,你也太小看我了,哪里就到那样的地步了。”阮珵失笑道。
大太太却显得更焦虑了:“你是个从小诗书里长大的,哪里知道内宅里这些弯弯绕绕,你懂得了什么?”
阮珵叹了口气,说:“娘,我这不是在学着吗?你说什么我都依,只是这个松云,我看着实在不喜欢,真的不想要了。”
大太太看他这样,渐渐地起了疑心:“从前也没见你特别讨厌哪个下人,这个松云,怎么得罪过你吗?”
“也不是,”阮珵连忙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就算是吧,不是说,人分化了之后脾气也会变么,你就当我脾气变古怪了,总之我不要他。”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大太太听了更不信了,追问道:“他到底怎么了?”
阮珵被逼问得没办法了,他知道母亲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脾气,也知道,没有合理的理由,他母亲是不会放松云的,这时,他又想到了阮珩。
想了想,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于是他说:“娘,其实我想的是,我早晚是要离家的,也没什么能留给弟弟妹妹的,这也罢了,但我总不好再拿他们的。”
“什么意思?”大太太问。
“那个雪迎,不是跟着十一妹妹么,松云原本也是二弟的,我要一个也就罢了,两个都要来,不大好。”阮珵说。
大太太却哼了一声,说:“是谁的还不都是咱们家的下人,我让他们服侍谁就得服侍谁,再说咱们家缺人口?少了一个,三个四个我都能补给他们,谁能说什么?”
阮珵只得继续说:“所以我说要雪迎就罢了,只是不要松云了。还有一则,娘你细想,二弟转眼都快十八了,他房里早该有个人服侍,娘你再不替他安排,难道还等爹提醒你吗?再说他原本现成的人,硬掳了来给我,再找别的人搪塞他,终究不像样。”
“提起你二弟来我就生气。从小我也是拿他当亲的养,谁知那个魏月融给他灌了什么**汤,到现在养成个白眼狼似的,我就是要拿他的,他又能怎么样?”大太太愤愤地说。
阮珵沉默了一会,说:“娘这说的是气话了。”
大太太便叹了一口气,阮珵知道自己其实已经说动她了。
大太太虽然情绪是有些偏执,但做事并不冲动,一般不会意气用事的。
况且阮珵说得极有道理,到底太太作为主母,除非彻底撕破面皮,不然不论心里怎样想,该为庶子女们做的事一样都少不得,如果不这样,恐怕落一个刻薄嫉妒的名声,也是够她恶心的。
阮珵又说:“娘你不是也说,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名声。”
他其实心中未必如此想,但是他知道,只有涉及自己最核心的利益才能说动母亲。
“罢了。”大太太终于说,“就便宜那小子一次吧。”
阮珵松了一口气。
*
阮府的另一个院子里,松云还不知道他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
晚间的时候,魏月融把他叫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这是松云第一次进魏氏的卧房,里面地步不太大,但收拾得很雅洁,烛光明亮温馨,空气中有种暖融融的味道。
魏氏拿了些茶水果子给他吃,松云吃着点心,心里终于觉得很安全了,也不知怎的便又委屈起来,想到早上在太太房里的情景就觉得很难过。
瞧着他快要哭起来,魏氏连忙说:“当心呛着,吃完了再哭吧。”,便把茶盏往他手边推了推。
松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喝了两口茶把点心顺了下去,茶是很香的,有茉莉花味,松云很快就再也忍不住了,哭了起来。
松云一边哭着,一边感到自己被环在了一个馨香的怀抱之中。魏氏轻轻地抚摸了他的头,松云感觉他跟娘很像,连身上的味道都很像,可能娘都是这种味道的吧。
“别怕,孩子,大公子是菩萨心肠,他不会说话不算话的。”魏氏轻声地说,又安慰了他好多话。
魏月融感到松云实在是个娇气之极的孩子,纯稚而又不谙世事,他还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很多比被人像物件一样审视更可怕的事。但也因此,他不能不怜惜他。
松云哭了一会,渐渐地觉得好受多了,想起来娘说要他懂事一点,便像个小大人似的说:“多谢你,我忘不了你的恩,一定会报答的。”
“你个小孩子,打算报答我什么啊?”魏月融却觉得很有趣似的,一边用帕子给他擦脸,一边问。
松云好像知道二公子偶尔的那种古怪的诙谐是从哪里来的了,果然是亲生的。
“我……”松云答不上来,但是忽然想到了二公子,想着有些事,或许魏氏还不知道,便说:“二公子,他一直很惦记着你的。”
松云原本想,听他这么说,魏氏可能会很高兴,很欣慰,没想到,魏氏看起来却不那么高兴,至少,他脸上的神色不是完全的高兴,还有意思不那么高兴,松云看不太懂。
于是他接着说:“是真的,在二公子心里,你比老爷太太都重的。”
魏月融听了这话,却是神色一变,下意识地捂了一下他的嘴:“哎,你这孩子,怎么胡乱说话?”
松云知道自己又冒失了,原本为让人开心,反而引人烦恼,真是弄巧成拙,连忙闭上嘴低下了头。
魏月融看他这样子,便又柔和起来,说:“在这屋里也不许乱说话,知道吗?”又低声说,“你说的那些,我听了很高兴。”
“真的吗?”松云仰起脸,脸上也晴朗了起来。
魏月融嗯了一声,笑了,接着说:“不过,我还是更希望他别挂念我,我不要拖累他就好了。”
松云咀嚼着这话中的意思,说:“少爷他从来不会觉得你是他的拖累,真的,少爷,他很好的。”
“我知道。”魏月融说,他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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