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时,容云在秋猎中遇袭坠马,右足被野狼啃咬得血肉模糊,足足昏迷了七日之久。
太医院用尽了所有办法,公主、太后在佛堂日夜祈福,终于,他醒了过来。
缠绵病榻半年后,容云才勉强能够站立、行走,只是右足缺了两根脚趾,筋肉翻出,狰狞丑陋。遗留下的痼疾便是不能走太多路,否便会疲惫不堪、流血难止。
险些身死、残疾,先帝又动了废立之念——右足从此成了容云最可耻的秘密,哪怕贴身服侍的太监、宫女都鲜有人见过。
紫电驹的马蹄不耐地在青石板上叩落,发出哒哒哒的催逼。
然而,容云只是略一犹豫便褪下鞋履,踏在冰凉入骨的石板上,将那双破旧的麻鞋摆正,踏着早已破裂流血的脚一步步向前走去。
右足在连日的奔波中隐隐作痛,脓血落在青石板上,亦如踩在尖刺上一般。
越是雍容卓越的面容,踏着那样一双丑陋狰狞的脚,越像是美玉涿染尘泥,让人觉得割裂而不可思议。
随容云的步步靠近,萧恒脸上却渐渐敛起了嘲讽,直到那双流血的赤足停在他眼前,羽剑似的浓眉才微微一挑。
容云料想,他定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过自己——征服一座城中臣民最简洁的办法,就是践踏他们敬爱的君王,令他牵马坠蹬,蒙受羞辱,让臣民们好好看着,仔仔细看清楚,他容云是怎样赤足披发、狼狈走入囚牢之中的。
想到这里,容云抬起手,去拉缰绳。
“啪——”手被粗暴地挡开了。
萧恒猛地下腰,一手自容云胁下穿过,勾住他不盈一握的腰,毫无预兆地将容云一把提起,轻轻松松放在了身前的马鞍上。
紫电驹猛地腾身站起,发出一声嘶鸣,容云骤然向后倒去,挣扎的双手无意攥紧了萧恒衣袖,身子也不受控制地撞进萧恒怀里。
萧恒用力勒住马,紫电原地打了个转,彻底将容云囚锢在人形的牢狱中。
容云瞬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这幅身子和初来不久的灵魂显然还有龃龉,他只觉头晕难抑,只靠着萧恒手臂的力勉强支在马上。
只是,萧恒的臂膀忽然一空,容云顿时身子一晃,险些跌下马去。
就在那松手的瞬间,萧恒背后那条长袍转眼落在容云身上,按着歪倒的容云向怀内一推。
迎风昭展的玄色袍裹住了容云全身,且将那双残足掩住。
萧恒再一打马,对手下人厉声道:“少府郎中令,着手接管旧宫,其余人等随我到城侧军营。”
说着,已策马飞驰出几丈远。
容云在马上被颠得又是一阵头晕,不知不觉间一次次撞在萧恒身上,偶尔清醒地撑开双目,观瞻着飞驰的街景,竟如同被缚小兽般伏在萧恒胸前。
萧条清冷的街道,无数双眼睛藏在窗前、门后,用充满讶异和惊惧的眼神望着他们。
那一刻,容云有感于萧恒的狂妄和魄力——
敢这样信马奔跑在刚得的城池中、不怕任何暗箭和谋算,容云的目光扫过萧恒孔武有力的臂膀,瞬间懂得了萧恒敢这么做的理由。
他忍住上下翻腾的胃和昏昏沉沉的头脑,不再看颠簸的风景,闭上双眼,只留一束神识思量着身后的萧恒——这个他与他的命运、整个世界命运息息相关的人:
那人浑身散发着一股未知的酷厉气度,以肉身面对时比远观来得直观许多——
尽管极力遮掩,萧恒的胡人血脉还是在每个角落暴露出来,尤其是那双妖兽一般的眼睛,它如传说中那样泛着紫色的寒芒,像是掩不住的狂放与野心。
与这样的人为敌一定分外可怕,可容云已经下定了决心:哪怕是吃再大的苦、冒倾天的风险,他也要一力承担下去。
容云侧过头,余光瞥见了萧恒未被衣衫遮挡的颈子上,那里,一如他野性蓬勃的生命一般汩汩跳动着——
只肖抓住时机,在上面用力一刺,就可提前抹去“昌武帝”的帝纪,令世界重新进入四地征伐、群龙无主的年代。
“脸色如此惨白,所思何事?”一声沉郁冷厉的问从上方传来。
容云忍住剧烈的眩晕和不适,答道:“望陛下垂怜息国臣民,勿再将罚。”
一声冷笑。
“功则赏,过则罚,功过分明,令行禁止。这道理都不懂,难怪你沦为亡国之君。”
容云被一句话怼得无话可说,只轻轻阖上了眼,不让眼神走漏心绪。
颠簸奔驰一阵后,马被猛地勒住,容云睁开眼。
面前是陌生的行宫,萧恒一骑当先,后面的人都已不见。
忽然间,容云膝盖、手掌传来一阵剧痛——
原来萧恒已是拎着他的腰,将他丢了下去。像是扔什么不值钱的破烂东西一样,容云一下掼倒在地,手掌当即流血,尘灰染尽了白衣。
“起来。”
萧恒冷漠的声音再次响起,伴随着紫电不耐烦的踏蹄声。
奉命前来迎接的小内官吓得面如土灰,上前去扶也不是、干瞪眼也不是。
——喜怒无常,恩威不定。这便是萧恒了。
容云咬牙忍着剧痛站起身,抖去衣襟泥土,一并整理好了平静如水的表情,随后躬身捡起那件玄色长袍,递到萧恒马前。
萧恒冷哼一声抓过去,转手又甩在了容云身上,昂头对小内官道:
“带下去,沐浴更衣,好生服侍。”
说罢便扬长而去,留下一骑飞扬的烟尘和黑隼般的玄色背影。
*
容云昏倦地泡在浴桶之中,手上伤口被前来的医官清理干净,脱力般垂在一旁。
迎接的小内官在一旁侍候着,担心他这副模样会晕过去,不停跟他讲闲话吊着精神:“大人莫怪,先前伺候陛下的李公公被陛下逐出去守陵了……李公公提携的人也都被不在,让我们这些年纪小不懂事的顶上来,还请大人多担待……”
容云在一片水雾中讷讷应声,一边在昏昏沉沉中混混乱乱地想着:果然如此,萧恒就是那样暴虐、专断之人,下头人怕成那样,不无道理。
他又回想起昔日刀兵四起民不聊生的昌国边陲,白骨森森、万鬼哀泣的战场……
每忆起这些,容云又感到胃部一阵痉挛,胸口也闷得难受。就连小内官将他搀扶出浴,去卧房躺下都如在梦中。
身上裹了厚厚两层锦被,容云仍感到遍体生寒。他体质本就偏弱,此刻更是饱受着梦魇与身体的双重折磨——
灵魂像是努力适应新天地一般在体内左冲右突,容云不知是昏还是睡,在一片漆黑中噩梦连连。
……
此刻的昌国君臣,正在新的行宫之中大排宴宴。
息国歌舞罢后,楚地舞姬又献上剑舞,配上临川乐师所作的《破阵乐》,酣畅尽情、觥筹交错,庆祝着又一场灭国战的胜利。
“陛下英明神武,架海擎天,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我大昌有陛下在,何愁不能江山一统、四海归一?!”
“天下人有陛下在,是天下人之大幸也!”
而萧恒并未露出多少喜色,和席间酒酣耳热的人们不同,他甚至没喝几杯酒,紫色的眸中依旧泛着几缕淡漠。
“陛下兵不血刃拿下青央,真彰我国威也!息地举国之人不战而降,原样不动接受我主条件,真真是骨气全无,可笑之极!”辽西将军淳于平端着酒樽起身,纵情大笑起来。
此时尚有息国降臣在酒席后排坐着,脸色各异:有人掩盖不住满脸怅然,暗自垂泪,有人则惊惶地望着昌君脸色,有人则露出满脸谄媚,陪着哈哈大笑。
中书舍人纪荣细细打量一圈息国旧臣的形貌,似在心中默默记下,随后起身离席,向萧恒倾身跪拜道:
“陛下权略善战,此一番得息主容云归顺,纵使其颇得人心,也不会有人再借其名号挑起叛乱,息国上下自此无人不敢不听命于陛下,陛下真机略如神也!”
萧恒的唇角终于轻微斜了斜,似被纪荣说中了一点。
“然陛下将息地政务交付于臣,臣不敢有片刻荒疏,恳请陛下许臣离席,连夜批阅各项公事。”纪荣跪倒在席间恳请道。
纪荣是萧恒身边权臣。此人不但政务通达,精明强干,且懂得阿顺迎合,对萧恒计合谋从,因此爵禄连升,备受宠信。
若是旁人,断不敢在席间扫兴,可到纪荣这里,萧恒只是淡淡挥手道:“去吧。”
纪荣叩首谢恩,随后离席而去。
他匆匆离开灯火通明的祈安宫,回到临时中书舍人府中。纪荣转进屋舍,将一包鹤顶红放在黑衣暗卫手中,冷声下命道:
“去下邑行宫,容云。杀。”
……
容云梦到了腥臭无比的乱葬岗、乌雀漫天的红水坡。
亲眼目睹过昌国的每况日下、国土分崩,时至今日,容云望着那坚不可摧的威势,只觉得不可思议:
强大残暴如萧恒,到底是谁敢第一个带头反叛、让偌大帝国开始**溃烂的呢?
纪荣、公山信、迟修、李博翰、张景禹……
一个个姓名如狼烟般滚过脑海,容云颅内传来一阵剧痛,他猛地睁开双眼,醒转过来。
“大人,大人……”
此时,那名服侍的小内官正站在他的眼前,殷切催促道:“陛下赐了些夜宵,还请您稍许用些。”
小云,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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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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