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铜镜时，柔和的金色光晕扑面而来，逐渐充斥视野。
很快，金光散去，四周又归于阴冷的暗色。
苏涵洛看不清前方，但手心的触感温柔而坚实，因此不觉得紧张。
迷雾里逐渐显出繁复的建筑轮廓，迎面而来是一扇金丝楠木门，顶上牌匾刻着“苏府”二字。
苏涵洛微微愣住。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承载着儿时一切幸福与痛苦的记忆，也是无数午夜梦回都会惊醒的噩梦之地。
“这一层是尽头，我们要找的母体就在这里。”耳边传来冷静的声音。
苏涵洛收回思绪，深吸一口气道：“走吧。”
他们穿过庭院，沿着复杂的回廊向前，经过一处拐角时，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
黎渊拉住他，掩身在花窗后面。
透过镂空窗雕，苏涵洛看见一些影子，皆是苏家仆从的装扮，顺着廊道慢慢走过来。
苏涵洛认出其中一些面孔，是小时候在家帮佣的人，只是脸色苍白、五官扭曲，暴露在外的皮肤上遍布青斑，如同丧尸般漫无目的地游荡。
它们应该是感应到什么，慢慢朝这边聚集，有些甚至在窗前左右徘徊。
按以往的经验，但凡其中一个捕捉到他们的气息，这些丧尸便会如同群狼环伺，向他们展开进攻。
苏涵洛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一口。
“我去解决它们，你向着月亮的方向跑，在湖边等我。”黎渊低声说完，正要起身，却被苏涵洛一把拉住。
“我们不能分开。”
黎渊弯了弯唇，抚过苏涵洛的脸颊：“相信我。”
苏涵洛迟疑片刻，慢慢松开手：“好吧……别离开我太久。”
恶魔笑了笑，在他额上吻了吻：“遵命。”
分开后，苏涵洛一刻不敢耽搁，转身朝月湖跑去。身后传来混乱、嘈杂的嘶叫声，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丧失潮正涌向相反的方向，又在尽头化作一片血影，如同扑火的飞蛾。
有黎渊牵制住大部分丧尸，苏涵洛轻松不少，一路上只是遇见几个落单的丧尸，还未近身就被击毙了。
在深渊里，任何与母体无关的“死亡”都是暂时的，苏涵洛清掉这些障碍后没有停留，沿着复杂的廊道迅速穿行。
前方不远处就是月湖，他踏上最后一截狭窄的廊道时，迎面而来一阵阴冷的气息。
不知为何，苏涵洛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下意识举起枪。
长廊尽头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穿着素白长裙，墨发挽在脑后，别着一支素玉簪子。
苏涵洛扣着板机的手一松，不可思议道：“母亲…..”
女人看他一眼，朝湖的方向隐去了。
苏涵洛不禁加快脚步，沿着女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绕过几道葱郁的绿影，一片湖面徐徐展开，阴冷的月色投落下来，折射出粼粼水光。
湖上雾气渐散，女人的身影出现在湖心岛上，她跪坐那面巨大的玉镜前，轻轻摘掉玉簪，浓密的墨发倾泻下来。
苏涵洛回过神，重新举起枪，对准女人的背影。
这里是深渊，一定不是她。
玉镜里倒映出女人的脸，漆黑的眼眸定定注视着他，眼角忽然落下泪来。
苏涵洛微怔。
是血泪，沿着女人苍白的脸颊滑落出两道殷红、刺目的痕迹。
在这个漫天灰色调的世界里，如同尖锐的刺，扎进苏涵路的瞳眸里。
“洛儿……”女人暗淡的瞳眸里被绝望溢满，血泪越落越多，划过脖颈后浸湿了素白的衣裙，“洛儿，救我……”
苏涵洛举枪的手微微抖起来，女人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寸寸侵入，他的大脑陷入宕机般的空白。
“洛儿，救我…….”呻吟慢慢变作凄厉的哭叫，女人映在镜中的脸也愈发扭曲，从玉镜中浮出无数血色的绳索，将女人的身体缠住，迅速拖进镜面，“洛儿！救救我！他们要杀了我！”
“母亲！”苏涵洛慌忙涉过浅滩，踏着湖面的碎石向玉镜跑去，几乎要触碰到女人指尖的刹那，她已被完全吞没进去。
隔着模糊的镜面，他看见女人被红绳越勒越紧，白皙的皮肤渗出血痕，痛苦的尖叫如同刀刃在他受伤的大脑里反复割锯。
苏涵洛毫不犹豫就要往镜子里冲，却被一双温热的手抱住：“冷静点！”
苏涵洛回头时，眼眸里没了往日的清醒，而是充满焦急和躁怒：“放开，不要拦我！让我进去救她！”
“那是恶灵，不是你的母亲！”黎渊紧紧抱着他，试图安抚他过于激动的情绪，“不要让母体控制你的……”
话音未落，一声清脆的枪声响起。
黎渊跪倒在地，捂住了肩膀，被子弹贯穿的伤口汩汩冒出鲜血，顺着指缝流淌出来。
他抬起头时，正迎上苏涵洛阴冷的目光，和微微渗透着灵力的枪口。
“我说了，不要拦我。”
眼神和语气，仿佛在威胁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你……”黎渊感觉胸腔里某处疼了一下，程度不亚于肩上的枪伤。
几秒后，苏涵洛慢慢放下枪，转身隐在镜中。
“苏涵洛！”黎渊正要追上，身体触及镜面时，传来灼烧的痛感，伤口立刻涌出了更多的血。
*
穿过一片混沌迷雾，身边如同镜头回溯，闪过断断续续的画面来。
床榻上，穿着素白衣裙的女人将男孩护在怀里，警惕地面向闯入房间的守卫，他们手里拿着许多灵器，和一根禁锢灵术师的血绳。
女人的声音有些微颤，抱着男孩身体的手却从未松过一分：“你们要做什么？阿诚呢？”
那些守卫面露难色，却不断靠近：“夫人，对不住，我们也是奉老爷之命…..”
“不，不要，求求你们…….让阿诚来见我！”女人退缩到床角，却抵不住众人合力将她怀里的男孩抢夺下来，用血绳捆住身体，白皙的手臂被勒出了血痕。
“放开，放开我！洛儿，我的洛儿……”
彼时年幼的苏涵洛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孩童，惊恐的大眼睛里蓄满眼泪，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快，来不及了！恶灵开始向外蔓延了！”
“把她绑起来送到监牢那儿去！”
众人哄闹着，生生将她拖出房间，其余几人留下来安抚受惊的小少爷，却发现他已承受不住刺激而陷入昏迷。
…….
再往后的画面，便是他悄悄爬到湖心岛旁的树林里，看着近乎垂死的母亲被人投入玉镜，毫无生气的脸逐渐隐没在浑浊的光影之后。
从此之后无数个日夜里，尝试进入这面玉镜时，却只碰到坚固而冰冷的镜面。
回溯画面如同风尘烟消云散，苏涵洛迷惘地眨眼，面前浮现出一道门。
他推开，一道柔和的光倾洒在身上。
“洛儿，你终于来了。”
床榻上传来轻柔的女声，苏涵洛微怔，循声看去，果然看到那张令他日思夜想的面容。
他忽觉的鼻子发酸。
“洛儿，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母亲朝他招手，“来这里歇息。”
苏涵洛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很快被拥入温暖的怀中。
“今天灵力修炼得怎么样？你父亲太苛刻，我劝他都不爱听。”母亲的声音絮絮传来，指尖抚过他脸侧的伤痕，“你还这么小，哪受得了这些苦？妈妈看着真是心疼……”
记忆中的母亲太瘦弱，苏涵洛需要倾身才能将脸埋在那片瘦弱的胸膛上，声音止不住颤抖：“我没事，妈妈。”
“你总是嘴上逞强，不愿往外诉苦。”母亲捧起他的脸，“除了我，谁会懂你那些小心思呢？”
“……”苏涵洛愣了愣，泪水顺着湿润的眼睫落下。
“不要哭啊。”母亲揩去他的泪，笑容轻柔，“有什么委屈就跟妈妈说，好吗？”
苏涵洛笑起来，可不知怎的，眼泪越流越多，好像根本止不住一样。
“妈妈，我……我真的好想你。”
“我知道，洛儿。”母亲在他额上吻了吻，“现在妈妈回来了，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手心被攥住，苏涵洛对上母亲的眼眸，无数个夜晚苦思冥想的那汪温柔，现在却近在咫尺，仿佛做梦一样。
“妈妈，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母亲眼神黯淡一瞬，笑容无奈：“邪祟蔓延无穷无尽，只有封存其根源，才能完全斩断恶灵的滋生……那面玉镜融合我的血脉，才能完全镇压邪祟。”
苏涵洛怔然。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母亲抬起水汽氤氲的眼眸，“妈妈已经回来了，只要你留在这里，我们便可以永远在一起，好吗？”
近乎迷失在温柔边缘的苏涵洛，正欲点头，肩膀忽然传来一阵尖锐刺痛。
他垂眸看去，肩上不知何时出现一道贯穿伤，鲜血渗透出来，浸湿了大半衣衫。
苏涵洛有些迷茫的抬起脸，而母亲似乎并未看到这些，只是拂过他的眉角，轻轻柔柔地笑着。
“在妈妈身边，以后就不会再受伤了。”
苏涵洛顿了几秒，慢慢抽回手。
“对不起，我……不能留下来。”他蹙眉，“有人在等我。”
母亲指尖微顿，眼角泛起红：“洛儿，你不忍心离开妈妈的，对不对？
苏涵洛握住她的手，贪恋地感受着掌心的温度，喃喃道：“不。”
母亲似乎松了口气，定定注视着他：“妈妈很爱你。”
“我也爱你……”苏涵洛透过朦胧水汽看着这张脸，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但是我不想，也不会留下来。”
女人脸上的笑容逐渐凝滞了。
“她已经死了，你代替不了她。”苏涵洛抬起湿润的眼睫，目光恢复些许清明，“我还有需要守护的人，不会和一个虚无的影子困在这里。”
话音落时，他松开手，向后退了几步，慢慢举起枪。
“你怎么可以背叛我，洛儿？”女人盯着黑黢黢的枪口，眼神从柔和慢慢变作阴冷，音色也有些怪异的变化，“你和你父亲一样，在我最相信你们的时候，背叛和抛弃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利，五官也变得扭曲起来，屋内的一切都开始剧烈摇晃。
苏涵洛按住板机，犹豫的瞬间，便被一股巨力重重摔到墙上，喉咙涌上一阵腥咸。
“你背叛了我！”
女人脸上的血肉如同碎片般剥落，露出森森白骨，朝苏涵洛扑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雾凌空掠过，将她猛然撞飞出去，死死钉在墙上。
黎渊挡在他面前，墙上的恶灵瞬间被拧得血肉模糊，满屋充斥着刺耳的哀叫。
“表演结束了。”恶魔冷冷看着它。
“砰”的一声枪响，子弹擦着黎渊的脖颈过去，精准击穿恶灵的头颅。
伴随着恶灵的哀嚎声，周围世界开始坍塌，房屋、湖面，以及被迷雾笼罩的一切，皆陷入无尽尘埃。
黎渊把苏涵洛护在怀里，周围天塌地陷、万物陨落，直到一切归于平静。
天地陷入混沌，他们仿佛置身一段虚无空间，视线所及只有彼此。
“你做到了。”
温柔的声音传来，苏涵洛抬起脸，视线触及黎渊肩上的伤，心不由得抽紧：“对不起，我……”
“要是真觉得内疚的话，出去以后好好补偿我。”黎渊垂眸，眼中笑意盈盈，“用最有效的治愈方式，好吗？”
苏涵洛怔了怔，忍不住笑起来，心里却莫名涌起一阵苦涩。
“如果真的可以出去的话，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没有如果。”黎渊不满意地蹙眉，“你要相信，我们一定会出去的。”
苏涵洛沉默片刻，神情变得严肃，缓缓道：“黎渊，你记不记得我曾说过，父亲以我为深渊的筹码是有原因的。”
“其实在十几年前，苏家也遇到过类似深渊的困境，月湖下的监牢衍生出不受控制的生命秩序，并且不断蔓延和扩大。好在父亲当机立断，采取了最为惨烈、也是最为有效的方法，才将这场灾难扼杀在摇篮里。”
“苏家的净化灵力不足以遏制恶灵蔓延，只有找到一个强大的封存容器，才能完全阻断恶灵滋生，而这个容器，就是我母亲。母亲的家族血脉是现存于世最纯净的封存力量，与玉镜的作用一脉相承，所以她被强行带到玉镜里，变成了封存恶灵的容器。”
“深渊远比那场灾难更加严重，唯一的解决办法是找到合适的容器，才能永远将其封存。”苏涵洛顿了顿，露出苍白的笑，“所以继承母亲灵脉的我，是解决深渊的唯一人选，我的结局或许就和陷入玉镜的母亲一样，永远走不出容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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