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黎渊以另一种方式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苏涵洛在昏暗的房间里呆坐一晚上，指尖沿着小腹上摩挲，满脑子都是凌乱的思绪。
惊诧、担心、迷惘，还有一丝隐约的欣喜。
坐久了腰有些酸，他躺下来，将枕头盖在小腹上，盯着月亮发呆。
虽然很累很累，却一点儿睡不着，苏涵洛习惯性抓起床头柜上的瓶子倒出几片药，送到唇边时却愣了一下，又将药丢进垃圾桶。
他微叹口气，抱着枕头蜷缩起来，阖上眼，不过这次视野陷入黑暗，并不是噩梦般惊悚的画面铺天盖地涌入脑海，而是一道小小的模糊的影子。
意识徜徉间，这片影子变得具象化，粉嫩漂亮的小脸上扑朔着一双水汪汪的血色眼眸。
很像黎渊，不过是幼年版的，连犄角都是稚嫩的红色。
苏涵洛许久没做这样美好的梦了，不知不觉枕头被泪水沾湿，醒来时外面天已经亮了，阳光从窗隙斜斜地照进来，恰好落在他的脸上。
强光使视野有些虚化，又慢慢恢复清晰，窗外那几盆兰花不知何时悄然盛放，迎着风轻轻摇曳，一夜雾后覆了层密集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晶亮的光芒。
与此同时，苏涵洛心里某处也仿佛散开阴霾，不再是望不见底的黑暗了。
他艰难地爬起来，破天荒将自己从头到脚收拾一遍，又耐心地打扫了房间。
环境恢复整洁后，苏涵洛在书桌边坐下，拿出一本手写卷轴。
刚找到黎渊的时候，他搜集了不少关于恶魔的资料，这本卷轴看着不显眼，内容像是猎奇的随笔，但他逐渐发现有相当一部分是真实的，起码在黎渊身上都得到印证。
苏涵洛甚至相信，这位声称是恶魔豢养专家的作者，对恶魔有足够深入的了解。
他将卷轴翻至最后，角落里有一行浅淡字迹。
是一个地址。
*
这座城市远离中原地区，经济不算发达，街道上人烟稀少、风景萧条。
一道出租车停在街尾，少年下了车，看着眼前的巷口出神。
小巷年久失修，野生植被格外茂盛，道旁挤满枯木枝干和淡紫色藤萝，地上积存了厚厚的枯叶，风吹过便传来干涩的声响。
少年穿着简洁的棕色大衣，卡其色菱格围巾上露出含带倦意的眼睛，他站在巷口思忖片刻，仿佛下定某种决心似的，抬脚踩上凌乱的枯叶。
往里走了十多分钟，头顶枯木遮天蔽日，将光线层层筛去，只剩下一点浮光。他在巷底的木门前停下，还未叩门，便听到门启开的厚重声响。
门缝的黑暗里浮现一双浑黄的眼睛。
少年愣了愣：“打扰了，我是......”
“苏涵洛。”对方却先开了口，语气毫不意外，“我知道每一个来访者的身份。”
油灯的微光勾勒出老妇略微佝偻的身影，布满褶皱的眉眼含带柔和的笑意。
“请原谅我没有事先告知就登门拜访，戚夫人。”苏涵洛伸手将衣服裹紧，谦卑地垂下眼眸，“我遇到了一些麻烦，想向您求助。”
“没关系，孩子。”妇人点点头，“进来吧。”
苏涵洛跟随她往里走，没想到这巷底的旧宅格外大，昏暗的长廊交织延伸，油灯映出穹顶的符文，苏涵洛仰看时有些许惊讶，因为这些符文与恶魔图纹的样式极其相似。
“当年我还为戚家效命时，曾见过你父亲几次。”戚夫人停在一扇房门前，将钥匙插入锁孔，“他是个行事果决的人，不过缺乏感性，这在政坛上是个不错的优点，对于家庭恐怕就不是如此了。”
“您说的很对。”苏涵洛笑了笑，“我与戚家接触也是很小时候的事情，后来我跟您一样避世隐居，与灵术师界的交流少了很多。”
“看来你我是同道中人。”老妇舒展眉眼，做了个请进的姿势。
这间屋子不算宽敞，灯光点的很暗，墙壁上有几个神龛，上面安放着十字架、亡灵铁锁之类，似乎都与恶魔的力量相关。
苏涵洛隐隐感觉不适，扶着小腹咳嗽几声，戚夫人扶他在圆桌边坐下，伸手示意：“方便我看看吗？”
苏涵洛犹豫片刻，点点头，将手腕放在她掌心。
巫师的读心术如同一道隐约的电流，沿着腕处缓缓注入皮肤，伴随着轻微异样的刺痛。
“你曾经是恶魔的血契伴侣？”戚夫人的神情逐渐变得诧异，又将视线移到他被宽松大衣遮挡的身体，“他给你……留了一个孩子？”
苏涵洛点点头，“曾经”这个字眼令他感觉格外刺心。
戚夫人在震惊中恢复片刻，轻声嗟叹：“恶魔并不是世人描述的那样，对吧？”
“他们被视为阴邪、恶毒的象征，不过因为他们生于混沌黑暗，本质如此。实则恶魔的情感是非常纯粹真挚的，尤其对于血契伴侣……”她顿了顿，“甚至在临死前，为了不连累伴侣的生命，甘愿用自戕的方式断开血契。”
苏涵洛的眼眸黯然几分。
“我年轻时，也曾遇到过一个恶魔。”戚夫人轻声道，仿佛陷入遥远的回忆，“我们缔结过短时间的血契，不过后来…..”
她的目光越过苏涵洛的肩膀，落在神龛上小小的黑白相片上，摇摇头：“算了，已经是往事了。”
苏涵洛恍然：“难怪您对恶魔如此熟悉。”
“相对而已。”戚夫人弯唇笑了笑，“恶魔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难懂，他们太令人捉摸不透了。就好比在我的认知里，恶魔是绝不会做出伤害心爱之人的事情，他又怎么会让你怀孕呢？”
苏涵洛怔了怔，明白她意有所指：“您的意思是，这个孩子会要了我的命？”
“我知道这么说很残忍，但却是事实。”戚夫人点头，“恶魔婴儿与人类婴儿不同，他们的新生需要以蚕食母体为代价，犹如附着体内的寄生兽不断吸食你的血气，甚至到最后尸骨无存。”
“如果他足够爱惜你，又怎么会让你承受这样的痛楚呢？”
苏涵洛思忖片刻，艰涩地开口：“这个孩子诞生多久了？”
“如果我估算的足够准确，大概两个月。”
苏涵洛顿了顿，有些释然地叹息：“那时，他……不太清醒。”
两个月前，正是黎渊坠落深渊第四层的时候，神识和记忆被完全吞噬，对他的爱意也变作阴鸷的占有。
只是没想到，竟然在那时候怀孕了。
苏涵洛一时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悲凉，同时想到这两个月来胡吃海喝还跟天使大打出手的画面，隐隐觉得后怕。
见苏涵洛的神情，戚夫人有些诧异：“你不会……想留下这个孩子吧？”
“这是我们的孩子，是黎渊留给我的唯一的念想。”苏涵洛默了片刻，冷静道，“他是我的宝贝，不是什么可怕的寄生兽。”
“我理解你对这个孩子的爱，可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戚夫人微微蹙眉，“且不论你的身体能否承受，恶魔和人类的混血儿对整个灵术师界都是完全陌生的存在，将来他能不能控制邪性、会不会对人类构成威胁都是未知。即便你不顾自己将他生下，倘若当权者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必然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消灭。”
“我明白。”苏涵洛垂下眼睫，将手放在小腹上，“如果我有幸能活下来，一定会尽全力保护和管教好他，当然，如果事实证明他无法被约束，我也会亲手杀了这个孩子。”
戚夫人微微一怔。
“来找您是因为事发突然，我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苏涵洛笑了笑，“一路上我也想过很多，直到今天您说的这些，我的困惑和疑虑都确定了，同时也更加坚定内心的想法……至于这个孩子能否被灵术师界接纳，您不必有负担，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会连累您的。”
戚夫人犹豫片刻：“那你打算怎么办？”
“找一个远离灵术师的地方，把我的孩子安全地带到这个世界。”苏涵洛云淡风轻道。
“你不该独自面对这件事。”戚夫人的语气有些无奈，“这个孩子在你身体里停留的时间越久，你就会变的越虚弱，甚至随时可能死去，这太危险了。”
“黎渊已经离开我，未来的路只能由我独自承担，即便前面是死亡，我也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苏涵洛神色平静，像在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说罢他起身，微微颔首：“感谢您的帮助。”
看着苏涵洛离开的背影，戚夫人内心某处仿佛受到触动，再也无法平静。
“等一等。”她颤巍巍地开口。
苏涵洛转身，眼神有些困惑。
“留在这里吧，孩子。”戚夫人露出柔和的笑，“我会照顾好你。”
*
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苏涵洛度过了此生最难挨的冬天。
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意义上，挥之不去的痛感麻痹入骨，将他的心封存于漫天霜雪。
大多时候，苏涵洛会倚靠在窗台边，抱着肩膀发呆，窗外的枯枝被雪压弯，斜斜地垂落下来，细碎的冰碴便落在膝上。
刺骨的冷风拂过面颊，他却没什么感觉，只盯着远处天际的暗色，满脑子都是花辞路的回忆。
回忆里有他和黎渊，有时还会掺杂幻象，浮现出一只小小的影子。
黎渊单手抱着宝宝，垂下狭长的红色眼眸看他，唇边笑容浅淡：“头发的颜色像你。”
冷风骤然灌进衣领，苏涵洛从幻觉中醒转，下意识裹紧小腹，从窗台下来回到床上。然后便是迷迷糊糊地入睡，在梦里继续没完没了地幻想和思念。
长期幽闭式的生活令他变得麻木，连带心脏的疼痛也变得钝感。
恶魔婴儿的生长速度很快，将他的小腹撑起明显的弧度，并且如戚夫人所说，开始不断蚕食苏涵洛的气血。
索性有深渊力量的滋养作为缓冲，不至于在短时间内被吸成干尸。
不出一月，苏涵洛已变得不同寻常的消瘦，手腕纤细得常人两指便可握住，整个人如同苍白脆弱的瓷器，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似的。
随之而来是愈发显怀的肚子，连宽松的衣服都遮盖不住。
他孕期反应很严重，一天总要吐个十来次才算完，吃东西也没胃口，却又担心无法承受孩子的滋养，只能逼着自己咽下食物。
好在戚夫人一直在照顾他，悉心准备膳食和药物，才不至于太过凄惨。
然而最令苏涵洛担忧的并非自己的身体，而是恶魔婴儿的力量日渐强大，邪祟力量变得难以遮掩了。
房间内的恶灵磁场变得异常强烈，所有检测仪器都发出飙高预警，苏涵洛试图用灵力血脉压制宝宝的邪祟能量，但他太过虚弱，根本无法阻止这些力量漫溢出身体。
灵术师贵族联合力量，在所有人类聚居地缔结了监测网络，以防止异样的邪祟活动。如果不加遏制，恶魔婴儿的力量迟早会引起灵术师的注意。
苏涵洛有些后悔，早知这样他便躲到深山老林里面了。
于是他和戚夫人商量，暂时用灵器在房屋周围结成灵力阵，过几日便搬到更加偏远的地方。
苏涵洛其实是吃不消挪动的，加之内心一直焦虑，吃不好睡不着的，到了深夜都无法入眠。
他盯着天花板的符文，陷入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可没过多久，又被一道尖锐的声响惊醒。
苏涵洛猛然睁开眼，下意识冒了身冷汗。
屋内暗沉沉的，他唤了声戚夫人的名字，未得到回应。
苏涵洛预感不妙，扶着床颤巍巍站起，推开房门，往长廊尽头的微光处走。
直至接近宽敞的主厅，他顿住脚步，脸色变得煞白。
戚夫人躺在沙发上，仰面朝天，脸上还留着惊恐的神情，额上的洞汩汩冒着鲜血。
视线上移，苏涵洛便看见黑漆漆的枪口，以及枪后阴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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