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公元965年)。
谢缙云初到金陵那日,正值烟花三月,入目皆是青山吐翠,春江流碧。
与北方巍峨雄壮的山川相比,江南的山水婉约秀致,诗画天成。
他牵着骆驼,迤迤然地行走在秦淮河畔,但见笼烟的垂柳间是一树树的繁花,看也看不尽。
他不禁暗暗诧异:这到底是有多少花呀?常听师父说“杏花烟雨江南”,不知哪一树才是杏花,若能带一枝回去给他瞧瞧就好了。
正思量着,一片绯红撞入眼帘。那花开的密密匝匝,将烟水都染上了绯色,花木深处泊着一叶小舟,舟头一位贵介公子正负手赏花。
那公子发长五尺,漆黑如墨,着一身晴山色的袿衣,明净的色泽与袿衣的飘逸完美结合,衬得其人风流韵致,宛若神仙人物。
谢缙云见他腰间佩剑铭为“行止”,认出此人正是“南谢”谢晴山,不由心头大喜。
随后才注意到他对面坐着一个面上敷粉、正揽镜自照的……呃……男人?
小舟上,谢晴山弯腰从朱漆妆奁中拿出一支眉笔,说道:“我观阁下五官清秀,画小山眉为宜……”
谢缙云:“……”
原来竟是这样的“南谢”?!他那舟前排了那么老长花红柳绿的队伍,都是做甚的?
正错愕着,骆驼打了个响鼻,引得谢晴山回过头来。
谢缙云一时无法形容那是怎么样出色的一张脸,好似……好似这世间最好的丹青客,将雨后初霁的江南山水勾勒入他眉眼间。
这一路行来,他已见惯了江南风月,却都不及此人眉眼间颜色秾丽。
谢晴山也打量着他,见他腰悬铜箫,五官硬朗深邃,虽置身于温山软水的江南,却掩不住一身北方侠客的明决大气,便识出他的身份。
遂折了一枝杏花,遥遥地抛了过来,拱手道:“君从晋北来,当携杏花归。天**雨,共饮一杯无?”
谢缙云接住跳到小舟上,郑重地从怀里取出一截干枯的花枝,问:“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谢晴山一看即明白了,接过枯枝笑问:“你怎知这白梅是我寄的?”
谢缙云只道:“我当它是你寄的。”
两人相视一笑,却是你来我往,心有灵犀。
南北有二谢,一云一晴山。
谢晴山和谢缙云俱为武林新秀,常被江湖人比较,彼此久闻大名,却一直未曾晤面。
月余前,谢缙云收到一封信,信里无只言片语,只有一枝白梅。
他闻着那缕残香,不知为何就认定是谢晴山寄的,当即骑着骆驼来到江南。
谢晴山拱手,郑重自我介绍道:“在下谢霁,表字晴山。缙云兄,有礼了!”
谢缙云作揖回礼:“在下谢忱,表字缙云。晴山兄,幸会!”
谢晴山从案几上拿过一束桐花兰草扎成的小花束,说道:“今日是上巳节,江南风俗,这日人们会乘车跨马、枕荠佩桐,供帐于园圃或者郊野,名为探春之宴。缙云兄也入乡随俗一回?”
刚将桐花佩在襟前,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有人惊道:“谁家骆驼要撞人了!”
谢缙云想起自己的坐骑,振衣而起,宽敞的衣袍犹如一只苍鹰振翅翱翔,一声呼啸便落在垂柳梢头。
受惊的骆驼长嘶一声,向后方的马车撞去,与此同时,一道刀光蓦然从车内疾射而出,径直向骆驼脖颈斩去。
谢缙云和这骆驼一起长大,自然不许人伤它,抽出铜箫悍然回击,清冷的银光倏起倏落,疾如驰骛般掠过柳梢。
两道气劲堪堪在骆驼面前相撞,霎时迸发出强烈的杀意,反倒让骆驼和马匹同时受惊。
骆驼长嘶一声,调转头往人群里冲去;马匹也狂躁地打着咴儿,胡乱地奔跑。
秦淮河岸游人如织,尖叫声此起彼伏,场面一片混乱。
眼见就要撞到人了,谢缙云纵身跃到骆驼背上,牵住缰绳用力一扯,嘴唇一抿吐出一声长啸,受惊的骆驼竟像骏马一般扬起前蹄,嘶鸣着停了下来。
可拉马车的两匹马却没有那么好控制,直接将老车夫摔了出去,发狂地向桥上奔去,桥上人避无可避,发出惊恐的叫声!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听见骏马一声嘶鸣,马首被强大的外力拉扯到一边,又因冲劲刹不住脚,双双摔倒在桥前。
不知何时,谢缙云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抓住缰绳,从侧旁用力拉扯。
他明明不是魁梧壮汉,两只手臂却好似蕴藏着无穷的力量,竟同时将两匹奔跑的骏马拉翻在地!
谢晴山不由得赞道:“好臂力!”
骏马摔倒后,马车也被带得东倒西歪,看着要侧翻了,谢缙云出掌如风,重重地抵在车辕上,雄浑蓬勃的真气如潮水般汹涌而出,一掌就将马车扶正了!
电光石火之间,骆驼和马匹都被制服,骚乱也停止了。
谢缙云牵着骆驼,向众人拱手作揖,赔礼致歉。
惊魂未定的游人们拍着胸膛庆幸自己没有受伤,见他态度诚恳又如此英豪,便没多计较,说笑着散了。
谢缙云刚要转身,被驾马车的老车夫叫住:“伤了人就这么走不好吧?”
“晚辈在北方放骆驼习惯了,未料到金陵人多,一时大意惊扰了前辈,抱……”
话还未说完,马车里传来一道稚气的清喝:“少废话,出招!”
随即车帘一动,已有杀气扑面而至。
谢缙云紧迫之中还不忘把骆驼托付给谢晴山,铜箫横扫而出,格档住劈面而来的一刀,足不点地,迅速后退。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出来的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雪白的小脸只有巴掌大,眼里却满满的杀气。
她手握一柄环首长刀,一刀接着一刀劈来,那刀窄身、直刃、纤长挺直,人随刀转,招招干净利落,颇有章法。
“是她?”桥上,谢晴山错愕地低呐,半个月前他见过这小姑娘。
那日,他在悦来客栈吃饭,这小姑娘就坐在对面的桌子上,背着一把快有她高的环首长刀,他当时还想:这是谁家小孩儿偷了大人的兵器出来玩,也不知危险。
正待问询,隔壁照花阁突然传来砸东西的声音。
食客们纷纷围到栏杆前,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道:“快来快来,又有人打上照花阁找男人了!还带着二十几个家丁女使,这阵仗是要把照花阁拆了吗?”
“这照花阁可是秦淮河一带最负胜名的青楼,楼里的花魁娘子紫菀素有‘江南第一美人’之称,男人为她着迷不是很正常么?”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不知道谁家娘们儿这么彪悍?”
“瞧着好像是徐侍郎家的薛大娘子。那徐侍郎可是以清正出名,竟也沉迷于美瑟,啧啧——”
谢晴山最不喜欢听这些晴楼宴事,正准备离开,见对桌小姑娘拍案而起,踩着栏杆一跃跳到照花阁里,环首长刀铮然出鞘,劈手就向薛大娘子砍去,那一身的杀气叫谢晴山都不禁侧目。
薛大娘子带的家丁里也不乏好手,当即就和她打了起来。
小姑娘功夫不算高,但一招一式颇有大家风范,显然受过名师指点。
双方正缠斗着,一位背影纤纤、步态袅袅的女子下了楼来,温声软语地道:“小鱼儿,住手。”
小姑娘闻言立刻就收手了,乖乖地来到女子身旁。
女子摸了摸她的脸颊,宠溺地道:“乖,回你房间去。”
小姑娘一句话也没说,又跳回客栈,从谢晴山身旁经过时刀都没有归鞘,径直回了客房。
这么杀气凛凛的小姑娘,竟对一个青楼女校书言听计从,谢晴山不免好奇。
转头看去,见那女子又向薛大娘行了礼,语带笑意地道:“薛大娘子莅临,照花阁蓬荜生辉,紫菀精心挑选了件礼物想赠与您。”
薛大娘子目光挑剔地盯着紫菀,正准备出言羞辱,没想到她竟要送自己礼物,一时闪了神儿,就见紫菀已叫人将礼物送到面前。
那是一个木头匣子,外形颇为精美,可容不少物品。
薛大娘子狐疑地打开看了两眼,脸顿时涨得通红,恼羞地摔了匣子,指着紫菀的鼻子骂道:“你你你……你这狐狸晶恬不知耻!”
匣子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咕噜咕噜的满地滚,是一些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玉件,和一本书。
紫菀款款俯身拣起书,勾起薛大娘子的衣襟将书塞进去,无不嘲讽地道:“与其在这骂我,不如回家好好磨练房中树,留住男人。”
旁边食客恍然大悟地道:“哦——,那竟是本《春功图》,那玉器难道是……”
懂的都懂,大家交换一个猥琐的表情,叹道:“这紫菀姑娘也真是绝了,竟然送这种东西来羞辱薛大娘子,亏她想得出!”
薛大娘子何曾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一把揪住紫菀的头发,撕了起来:“臭不要脸的,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两个女人当即上演一场扯头花的大戏……
至今回想起来,谢晴山仍觉得不堪入目,对那马车都不屑一顾。
此刻,秦淮河畔,小姑娘正与谢缙云缠斗着,一时刀光剑影,杀气淋漓。
今日游人甚多,谢缙云怕误伤,且战且退,足尖点着水面,几个起跃落到小舟之上,横箫而立。
谢晴山牵着骆驼倚在桥边观看,见谢缙云一手铜箫大开大合,气势万钧,面对小姑娘的进攻不紧不慢,见招折招,应对自如。
那铜箫重十余斤,通身赤金,饰以明黄色的流苏,看着极为耀眼。
铜箫虽为钝器,却融刀之迅猛、棍之活便、剑之轻灵、锏之急重于一体,攻防快如闪电,干脆利落,气势磅礴而飘洒自如。
他不禁赞一声:“好功夫!好武器!”
小姑娘紧随而至,如翠鸟般俯冲而下,以掌击打着水面,强劲的内力冲击着水流,霎时涌起千层水浪。
谢缙云长身立于舟头,面对席卷而来的水浪岿然不动。
水浪被两道内力拉扯着,形成一道两丈来高的水幕挡在中间,看似静止竦峙,实则涌动不休,相互较量。
游人看不出其中的危险,凑热闹地围在河边喝起彩来。
忽有一道细微的声音透过喧哗传到谢晴山耳朵里:“救命啊,快来人救命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