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雨方歇，谢府花园里春意又浓了几分，草木滴翠，落花堆积，春燕啁啁，别有一番凄美诗意。
谢晴山从小书楼下来，问女使兰苕：“缙云兄在哪？”
“听院里的小厮说，谢少侠一早起来便去马厩看他的骆驼了。”
谢晴山回房洗漱完换了身衣衫去找他，临出门还不忘交待兰苕：“我给缙云兄画了几身衣服，你们照样子抓紧做出来，好给他换洗。”
到了马厩，见谢缙云正蹲着给骆驼喂草料，骆驼蔫蔫地躺着。
喂养马匹的小厮局促地道：“昨晚来就是这样子了，喂它草料也不吃。”
“可能是水土不服，不妨事。”
谢缙云说着，一抬眼见谢晴山长身而至，一袭乌衣好似江南烟水沉淀的余墨染就，手里还拿着一枝杏花。
谢晴山将杏花递来，邀请道：“今日雨后初霁，我们去清凉山拜谒山门，霑醉而歌，如何？”
谢缙云接过杏花，欣然应约。
刚要出门，女使蕉月小跑着过来，喳喳呼呼地道：“公子，出事了，老太爷让你快点去门口。”
“何事？”
蕉月难以启齿，只是催道：“公子快去看看吧！”
她性子急躁，有个风吹草动就当天塌了。
谢晴山根本没把催促当回事，对谢缙云道：“缙云兄，一起走吧！”
谢缙云不打算参和他的家事，正要拒绝，又听谢晴山说：“我看一眼就去清凉山，听说青阳观里有位道长，功夫相当不俗。”
谢缙云闻言，佩上铜箫一起出门。
谢府花园为典型的江南建筑，亭台楼阁、粉墙黛瓦，扶疏的花木掩映着假山池凿。
园中多使用障景、漏景、框景、对景等手法，步步行来皆如诗如画。
谢缙云且行且观赏着，绕过回廊是一个轩，轩的左右两侧建有粉墙，粉墙中央用对景的手法，各留着个偌大的方形空窗，将墙后的景色恰到好处的框进轩里。
左侧是株叶色嫩绿的梅树，右侧是错落有致的白石假山，引泉水从假山上流下，鸣珠迸玉。
谢缙云啧啧称奇：“此景倒好似将山水引入庭院之中，方寸之间得见大观！”
谢晴山莞尔，抬手道：“请。”
步出轩外又有好景映入眼帘，却是一处小院，院墙不似寻常那般规整，墙头黛瓦如波涛起伏，墙下垒石成圃，种着一丛湘妃竹。
庭中两株樱花开得灿若云霞，一夜春雨，满地残红堆积。
谢晴山兴致盎然地道：“此院名为小山丛竹，以白墙作纸，青竹为画，竹影婆娑之时风景自成。庭中植樱两株，时逢花盛，晚间当置几花下，与君小酌一二，可好？”
谢缙云从善如流地道：“甚善！”
这边两人正怡然地赏着风景，前头蕉月急得直跺脚，无奈地折回来拖着谢晴山的衣袖往前走：“公子，都火烧眉毛了！”
谢晴山不以为忤，还对谢缙云调侃道：“这小丫头没规没矩的，将来嫁不出去砸手里了可怎么办？我可是连嫁妆都准备好了。”
蕉月双颊涨红，薄嗔道：“公子！”
谢晴山忍俊不禁，手指点着她的额头道：“瞧你毛毛燥燥的，多和兰苕学学。”
到了谢府大门口见叔公谢明廷站在牌坊下，几个仆人正拿着水桶、架着梯子擦洗牌坊上的血迹。
谢明廷年逾六旬依旧仪态出众。
他崇敬先祖谢安石，衣着打扮上也多有效仿，手执蒲扇，下巴上蓄着一把飘逸的胡须，广袖疏襟，颇具风度。
“叔公，出了何事？”
谢明廷目光落在谢缙云身上，未说话。
谢晴山全然没有防备之心，说：“这位是江凛大侠的爱徒、‘北谢’谢忱，叔公有话不妨直说。”
谢明廷递了个眼神给门房，门房颤颤兢兢地道：“早上我听见一声尖叫，打开门就……就见到一个女人赤……身果……体的挂在……贞节牌坊上……身上还刻着‘王虎’……”
谢晴山脊背一寒：“什么！？”
立志独善其身的谢缙云，听闻此言也不由得怒意上涌，问：“人还活着吗？”
“活着，已经送回去了。”
谢明廷挥了挥蒲扇示意旁人都退下，面色凝重地道，“那女子是琅琊王氏的嫡女，晴山，你明白此事的严重性吗？”
谢晴山紧抿着嘴唇，神思不属。
谢明廷恨铁不成钢地道：“谢霁，你都快加冠了，能不能不要整天游手好闲，把你那花儿朵儿的都扔了！”
谢缙云：“……”
谢明廷意识到在外人面前训孩子不好，摇了摇蒲扇，拿出风度来，分析道：“当今主上宠信霍际，金陵霍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成了新兴的贵族，对我们这些老世族早就虎视耽耽了。
“自从朱温乱唐以来，老世族便一蹶不振，只能靠彼此联姻来维系政治地位。如今出了这种事，霍氏岂能不挑拔离间？”
他这话是有历史渊源的，谢缙云在浮翠谷时听隔壁大儒孟育先生讲过。
西晋末年出现八王之乱，导致五胡南下，司马氏被迫衣冠南渡，建立东晋。
由于政权不稳，不得不借助世家贵族的力量治国，出现了“王与马，共天下”的门阀政治制度。
宁康年间，谢安石任宰相，陈郡谢氏随之一跃成为顶级门阀。
东晋灭亡后，世族的影响力依然非同小可，直到朱温乱唐，屠杀了“五姓七望”，世族受到巨大的打击。
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地处江南，受到牵连不大。
近些年来，陈郡谢氏人才辈出，谢论、谢漱石、谢淹留等人名扬天下；四座牌坊令谢家女眷成为天下女子楷模，隐隐有恢复昔日荣耀的势头。
“霍氏能有今日，靠谁扶持你应该知道。”
谢明廷压低的声音，表情肃穆地仰头看了看天，其意不言自明。
谢缙云了然，心道：有哪个帝王肯受世族掣肘？故而南国国主刻意扶植新贵族与旧世族鹬蚌相争，相互制衡。
“如今王氏嫡女被玷污后挂在牌坊上，起因为何不言而喻。如果琅琊王氏因此与我们产生了嫌隙，陈郡谢氏危在旦夕。晴山，你要不惜一切代价抓住王虎！”
谢明廷话音方落，便有一个老仆急匆匆地过来，禀报道：“家主，我们将王姑娘送回去，但琅琊王氏并不接收她，说……说……”
“说什么？”
“说琅琊王氏家门清白，容不得失贞的女子。她因晴山公子受难，公子若不赐她一方喜帕，便……便给她一条白绫，让她以死来保全贞节……”
谢明廷脸色铁青：“荒唐！这是要逼晴山娶她？岂有此理！”
谢缙云讥诮地望向那座贞洁牌坊，王姑娘的血迹已经被擦干净了，白石上洁净如新，在晨辉下显得无比“圣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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