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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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天色意外地放晴了,似乎是老天赏了个脸面,衣着华丽的宾客放不下他们嘴角的笑容,他们拾起腿迈上又高又长的台阶,被佣人擦得发亮的皮鞋尖露出来,像干净的镜子,映出他们笑容虚假的侧面。
“天神啊!我的爱人已经死去!”
舞台上的人戴着一顶红白色的帽子,那帽子又高又尖,帽檐的一圈垂下来又密又细的粉色流苏,将眼睛和鼻子都遮住,露出来的嘴唇涂满了大红色的口脂,不断张开又闭合。
帽檐一圈上的那些流苏像又急又狂的落雨一样转着圈颤抖,像大风中过于细长的花蕊一样左右跳跃着摆动,声嘶力竭的叫喊从藏在那张嘴后面的喉咙里传出来,像濒死的野兽对饥饿的控诉,像无神论者看见天神后发出的绝望的叫喊。
“我永不祈求她的复活!”
宾客在宴席上摩肩接踵,许久未见的二人在简短的寒暄后举杯共饮。
“我只愿像这样———直抱着她冰冷的身躯!”表演者用悲怆嘶哑的调子将这些话语喊出来,本该震耳欲聋的话语被人群的欢笑交谈声淹没,像巨浪将越出海面的小鱼拍落,表演者旋转着,像只哭泣的火烈鸟,折着颈子起舞。
“可是—她已经开始腐烂……”
“很快!很快!”
“就只剩下骨头……”
伊卡洛斯跟在加西维亚的身后,他四处张望着,企图看见某个熟悉的身影—不过他自己也的确清楚,这是典型的自我安慰,痴心妄想。
“代达罗斯阁下,”加西维亚忽然转过身,伊卡洛斯正看向别处———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穿着束身裹胸的红裙子,头上戴着朵红玫瑰当发饰,身材丰满,皮肤白皙,让人移不开眼。
她正眯着眼睛向自己对面的一个身形枯瘦的男人笑着说些什么,“……代达罗斯阁下?”
伊卡洛斯回过神来,说实话,短短三天,他还没适应来这个属于别人的名字。
“那位是莉莉安,可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死在她手里,”加西维亚凑在伊卡洛斯耳边,故意把这话音随着难以忽视的气息留在他耳朵里,“看久了,可是会被她盯上的。”
伊卡洛斯被激出一身鸡皮疙瘩,他往后退了一步,鬼使神差地用余光瞥了一眼莉莉安的方向,像是有什么东西被验证一般,他果真对上了一双深红色的眼睛—哦,她真的看过来了。
加西维亚今天的话语和动作都变得不怎么像他,这和之前与他见面的加西维亚,给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伊卡洛斯没法形容,这到底是个什么感觉—但他总有点自己的想法,这一切就像是在做梦。
“莉莉安和玛格丽特很像,”加西维亚眯着眼睛翘起唇角—哦,老天,他第一次在伊卡洛斯面前做出这样一副谈得上轻佻的表情,“两朵带刺的玫瑰。”
“代达罗斯阁下,”加西维亚随手从恰巧路过的仆从端着的托盘里拿了一块缀满了草莓碎块的小蛋糕,“张嘴。”
伊卡洛斯的嘴角抽了几下,他下意识想回绝这有些突然的命令,但他的肚子正饿着,加西维亚手里那块小蛋糕看起来似乎不差,于是他犹豫片刻,还是张开了嘴。
意料之外,加西维亚倒是没为难他,那草莓蛋糕也格外顺利地进了他的嘴里。
好吧,好吧,现下,除了那个在加西维亚进门前被自己藏进柜子里的埃德蒙让他有点担忧外,伊卡洛斯真真觉得这草莓蛋糕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要是埃德蒙也能吃到就更好了,那家伙受着伤,现在肯定还饿着肚子。
伊卡洛斯想起他,联想到以前在草地里看到的流浪猫—它们也总没什么表情,受伤了不哭不叫,伤了腿仍照样四处奔跑,它们也藏着戒备的心思,武器不是迷药,不是致幻粉,而是那些藏在绒毛下的利爪。
那家伙,真的像个猫一样。
伊卡洛斯本对埃德蒙没什么好印象,现在却不知怎么回事,想起他,只觉得他可爱得很。
———————
谢霍尔,你要当个好孩子。
自小时候起,路威达·谢霍尔便常常能在耳边听见这句话。
父亲是个冷漠的人,谢霍尔对他的印象停留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背对着他站着,挡住那些明亮的、炙热的光亮,在他的眼睛里印下一个高大板正的、过度曝光的背影。
一直以来,是母亲,在他的耳边反复重复着这句话。
谢霍尔,你要当个好孩子。
母亲从来不叫他写在姓氏前的名字。
她是个漂亮瘦弱的女人,整日里对着镜子浓妆艳抹,喜欢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哭过之后又买来很多酒,一边尖笑着,一边孤身一人进行没有来由的狂欢。
路威达。
谢霍尔。
他就快忘了自己姓氏之前的名字,他害怕自己会忘掉,于是他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像是逃离着什么一般,听着母亲的尖笑,他的牙无意识地打颤,手腕处的骨缝仿佛将感知也分离,他看着自己的右手,那似乎是别人的右手,抓紧那金色的门栓,代替他一下子抬上去—门被锁上了,现在安全了。
“谢霍尔先生!您不该去!”
路威达·谢霍尔听见窗外的吵嚷声,他的注意力被引过去,右手扒着玻璃窗,安静地向外看—他看见一个人正对父亲说着什么,眉头皱着,嘴奋力地一张一合,路威达·谢霍尔忍不住笑出来,他想到了青蛙,在他妹妹给他寄来的癞蛤蟆简笔画上。
除了那一声用力过猛的叫喊,窗外两人谈话的声音再不能隔着玻璃窗清晰地传进路威达·谢霍尔的耳朵里。
那两个面对面神色焦躁不断张合着嘴角的人像是陷入一场激烈的交谈,他静静地看着,看了有一会儿,忽然感到微弱的恐惧心理像涡旋一般向着心脏内部一圈一圈地深入。
视野模糊,手脚发颤,冷汗像野芽从皮下钻出来,胃和腿一阵阵发酸。
他抓着窗帘,瞪大眼睛,神色惊恐地靠在墙上,张着嘴喘息。
“谢霍尔先生!”
“谢霍尔先生!”
“谢霍尔先生!”
谢霍尔,你要当个好孩子。
他突然听见这些声音,真切地在他的耳边响着,一遍又一遍,一声叠一声。
像好多好多水灌入耳朵里,本来真切的一点点变得模糊。
有谁在砸他的门,一声又一声的巨像无雨的旱雷,他僵硬地转头,感到冷汗顺着头皮淌进衣服里———窗外的人仍在激烈地争辩看。
谢霍尔!你要当个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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