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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 50 章

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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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恐惧的脸、大笑的脸、平静的脸、扭曲的脸在他的视野中重叠又融合,母亲的眼没看向他,而是看着父亲留给他们的背影。

“如果没有你!没有你!”母亲扯着刚刚亲手为他理好的衣领,“他不会爱上别人……”

“不,不,他还爱着我,他一定还爱着我!”

母亲裸着身躯趴在了窗户上,右手扒着玻璃,眼珠快要从她的眼眶里弹到玻璃上,她盯着窗外的父亲,发出诡异的怪叫:“谢霍尔!你就像我妹妹画的癞蛤蟆!”

母亲注视着窗外与别的女人激吻的父亲,瞪着眼睛大笑。

“谢霍尔!你要当个好孩子!”

她看着父亲,父亲没看见她。

路威达看看母亲,母亲没看见他。

卡德罗·谢霍尔被处死后,他的妻子在他的房间里吊死了。

路威达·谢霍尔子承父位,顺理成章地坐上了巴哈侍爵的位子。

巴哈在与兰揭的战事中节节败退,王却仍能抽出时间来为新继任的侍爵想个冠冕堂皇的罪名。

“坏孩子,你吃甜食吃得太多了!”

于是,路威达·谢霍尔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人押入了大牢。

他躺在牢里铺了几根干草的地上,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成了坏孩子。

“我吃了太多甜食吗?”

他选择反问自己,但他自己总没法给出答案。

他直直地盯着监牢漆黑潮湿的天花板,看守的侍卫待在铁栏外头,在自己新得到的岗位上面无表情地站着。

路威达。谢霍尔感觉右手突然变得很痒,于是他将右手猛地从身侧抬起来,看见一只蜊蛛急急忙忙地蹬着腿摇摇晃晃地拉出一根蛛丝,翘着几根腿顺着那近乎透明的丝线一点一点向上爬。

这东西险些没掉进他眼睛里,路威尔看着它拼尽全力的样子,不知怎的,又想起妹妹给他画的癞蛤蟆,咯咯地笑起来,伸出左手将那爬虫捏死。

路威达·谢霍尔翻身从地上爬起来,将脸半嵌在铁栏的缝隙里,右手紧紧地抓着铁栏,他叫那守卫到自己身边来———

“我想出去,我发誓,我再不会吃甜食了,你去告诉王,你告诉他,我会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新人守卫看着路威达。

谢霍尔脸上压出来的红痕,自额角淌下去一滴汗水。

谁知道这是为什么呢?

对于他站在这里的次数,只是掰着手指就能数过来。

他守在这里,日夜不曾褪下这坚重的盔甲;他是个内向懦弱的人,找的活计也阴暗又潮湿,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大家不能够和平相处。

他的姐姐总是斜着眼睛看他,她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他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傻子,他觉得自己是个顶顶傻的人,不会再有比自己更傻的人了。

即便周围没有嘶喊与炮火,没有白花花的瘴气和乌泱泱的人群,深灰色石墙铸成的牢狱,将他这个试用期的守墓人也困在里面,就着始终如一的水滴声和罪犯死囚的呼噜声,在寂静与耳鸣的交替间歇,他感受到了一股柔和的龙卷风,风将被裹藏的兵戈和文字都卷走,将战火和尸骨都清扫,所有的一切都近乎灭亡,唯独只剩地面之下冰冷寂静的监牢。

他知道巴哈快要完了,即便不是现在,现实中大概也只剩下那么零星的几个年头了。

不过几个年头,一眨眼就过去了———守卫看着路威达·谢霍尔的眼睛,他从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看见自己身后监牢天花板上,一点点聚落又缓慢下滴的浊水。

他隐约明白,根本上是国王不堪的行径间接导致了国家的危机。

他自心中憎恨着一切,憎恨着那个骂他傻子的姐姐,憎恨着将自己抛弃的父母,憎恨着那个坐在高高在上的王座上却闭着眼睛鄙笑万众的王。

于是他为路威达·谢霍尔解开挂在铁笼上被时间锈蚀得变形的锁头。

当他紧绷肌肉抑制住所有崩坏的表情,站在路威达·谢霍尔面前时,路威达·谢霍尔看着他的眼睛,露出一个温驯而扭曲的微笑。

路威达·谢霍尔,他当真是个傻子中的虔诚者,与他对视,看着他温驯又责备的眼睛,谁也难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对你说:“你为什么不爱我。”

—————

(守卫第一视角)

我想尽了办法带着路威达·谢霍尔逃离巴哈。

但他似乎并不想离开。

“我一定要去告诉国王,我必须让他知道,我根本不喜欢吃甜食。”

路威达·谢霍尔说,他歪头盯着自己手心里掉落的纽扣,我看着他,只觉得他当真是个可怜人。

我把我的两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个姿势与他说话,也许,我打心底里怕他趁着我的一个不注意,就会彻底不见踪影,像那些在地面上粘着的暗色,朦胧又脆弱,会跟着一阵风悄悄溜走的影子。

“……听我说,国王不知道这些,他根本不了解你,他也不会见你的———”

“你根本没试过。”

我才与他一共认识了几天?我压根不了解他,在这样的前提条件下,我竟然自作主张地妄想带着他“逃离”。

哦,我是多么愚蠢,竟然以为自己救了这个死囚一命,就能理所应当地与他建立抛肝涂胆的情谊,默认他会与自己同流合污。

好吧,那你去吧。

我没有勇气将这句话说出口,我能回应他的也只有沉默。

路威达·谢霍尔当真一个人走远了,他把我留在了原地。

我吸了下鼻子,这能缓解我的痛苦。

谁都没法明白我有多么难受,就像浑身都沉进没有温度的水里,和无数永远没法瞑目的死鱼泡在一起。

一切都好像变成了一场摸不到的梦,那些我所期盼的一切,妄想着逃离的一切,沉沦在黑暗中的岗位,死囚的哭声,罪人的尖叫,它们将我的光亮攒灰,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我在街头四处张望,沿着一条陌生的长巷看见一家酒馆。

“来两杯苦艾酒……”

“啊?”

我焦躁不安地敲着柜台,一个蓄着白色长胡子的胖子站在棕褐色橡木的柜台后面,他看向我,灰白色的眉毛像是烟灰一样被弹在他的眼皮上面,乱糟糟地落成一片。

“两杯苦艾酒……”

我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但他还是没回答我。

现在,我真觉得站在地底下听着死囚的歇斯底里也算是一门好活计了。

“……哈哈哈哈,这里没有苦艾酒,年轻人,”那胖子从黑色工装裤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坑坑巴巴的长烟斗,拿着它敲了敲我的脑袋,“放松点儿,祝你玩得开心。”

我躲开他,余光看见那胖子在我转身的一瞬间收起嘴角翻着嘴唇露出一个讥笑。

我当真焦躁得很,我的手快痒死了,我一定要打点儿什么东西来缓解这怪异的痒意!

于是我转过身,对着正把麻片装进烟斗里的胖子挥出了一拳———

胖子惊愕地睁大眼睛,他向后倒下去,头磕在一个酒桶的硬棱上,血花吗啦啦溅出一大片,飞散后垂直坠下去,像红色的死亡宣告书和罪证陈列,被无形的手狠狠地拍在地上。

我看见人们都聚过来,我站在胖子的尸体旁边,抑制不住地笑起来,我喘息着,汗从额角躺下来,麻酥酥的,兴奋得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人们越来越多,都围过来,各自乱哄哄地说着什么,皱着眉头,还有人发笑。

官兵把我抓起来,把我押入地牢。

我死在城墙上头,就吊在那里,你不用走近就能看见我,我等在那里,等着有谁能请我喝两杯我一直想喝的苦艾酒。

巴哈的国王胖得连礼服也穿不进去了。

他愤怒地呵斥在一旁唯唯诺诺低着头的佣人,可是佣人做错了什么呢?

他们磕磕巴巴地哑语,额角滴着冷汗,连一句抱歉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来,那两扇黑色的长门像两个巨大的棺材板,一下子被翻开,不是死尸走进来,是个活人,捧着一堆白花花的信件,抬得高高的,递到国王的眼前。

国王瞥了一眼那些信件,又瞪了一眼佣人,用呵斥的音调让那些佣人都下去。

国王也是个可怜人。

他翻遍了那些送往各大公爵家中和王宫中的信件,也没翻到哪怕一封寄给自己的。

那些信件从国王的手心向下飞落,飘悠着坠下来,像无数从白鸽身上掉落的羽毛—那些象征着和平的白鸽。

国王愣了一下,那些信件堆叠在掩埋的最下面,他看到了一封没有署名和寄往地址的信件。

国王把它拿起来,发觉这封信就连用的纸张也是劣质易碎的那一类,他用力地捏一下夹着信封的手指,那白花花的纸上浮现出老去一般的皱纹。

国王想起了什么,他的神情突然变得肃穆庄严,就像是一个好国王会有的表情。

他让送信来的人退下去,自己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环顾着自己的房间,他忽然觉得这房间着实空旷得很,但他向来不重视除了床与桌之外的摆设,他想到,自己如同躺进棺材里,周遭一定会热闹得很。

他低着头,忍受着赘肉带来的阻滞感,一点一点轻轻地拆开信封。

一朵干巴巴的黄雏菊放在信封里面,被压得很扁,国王愣了一会儿,他不敢把它拿起来,心里害怕它会因此而碎掉。

不过他还是把它拿出来了。

一朵黄雏菊,死掉的,枯干的,举起来,挡住窗户,看起来像个强撑着挂在天上的太阳。

国王将黄雏菊放在桌子上,他把被细心叠起来的信纸打开,视线落在第一行字上,然后一直往后,再向下———

我好想你!

你还待在巴哈吗?我听别人说,那里可是个好地方!

我没去过那儿,你知道的,我坏了腿,没法去很远的地方,不过,我要是真的过去了,你一定会被吓到吧,在看到我的时候,你一定会跳得比青蛙还高!

如果巴哈有什么好玩的,你一定要挑几样给我寄回来,你知道我喜欢什么!

一直到结尾,都是这样的流水账,信纸上的字迹没有勾抹涂改,自始至终没提到任何一个人的名字,没提到任何一个除了巴哈以外的地点,它到底是谁寄来的呢?

国王把信放下去,将那空白的信封放在手心里,那上面没像童话故事里一般再浮现出什么字迹,它自始至终都是苍白的颜色。

国王嗅着信纸上残余的雏菊香气,这一刻的他太想构思出一个幽灵了——一个真正爱着他、惦念他、给他寄信的幽灵。

在他看向窗外的时候,王城里的天空还是蓝色的,他忽然想着,自己也许能够做些什么,回想着小时候那个整日也安分不下来的自己,那个喜欢吃甜食的自己,那个喜欢帮弟弟抓蝴蝶的自己……

所有关于记忆的碎片都从他的眼睛里坠入空洞无边的天际,真的像蝴蝶一样消散了。

记忆总是这样不经意间窜入脑海。我终于没能留下你渐行渐远的脚步,以为绝口不提,就会将心躲藏;以为把记忆删除,就不会再念起。我只是欺骗了自己,却无法阻挡流泻在指尖的淡淡的情意。

他抱着自己身上的赘肉站起来时,路威达·谢霍尔恰好敲响了那棺材板一样的黑门,他敲得很轻,在门后露出一个微笑,就像母亲曾经对他露出来的微笑一样,他觉得,这么笑着的母亲实在是美极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来妹妹画上的癞蛤蟆。

那扇门打开之后,为了遏制征伐的继续,路威达·谢霍尔成了巴哈的使节,国王让他启程去兰揭,戴罪立功。

“陛下,我不喜欢吃甜食,”路威达·谢霍尔像他死去的母亲一样笑,咧着唇角露出惨白的牙,他一定要说出这句话,“我更喜欢喝苦艾酒!”

国王睁大眼睛看向他,他似乎不能理解路威达。谢霍尔的话,但也许他已经全然理解了,毕竟他是个聪明人。

可怜那吊在城墙上的守卫,没人能有机会请他喝一杯苦艾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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