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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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卡洛斯像个流浪者,他在路上看见那些与自己隔了一道田野的瘦马,它们垂着眼睛,耷拉着头,腿骨的顶端藏在没什么光泽的皮下,随着它们赶路的动作一耸一耸。
伊卡洛斯停下来,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像一匹马,于是他笑着,挥着法伯迭安的肋骨向那匹马打招呼:“嘿———你要去哪儿啊!”
马儿没看他,它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黯淡的眼睛里装着地上的沙石,疲惫的身躯继续在夕阳中赶路。
伊卡洛斯瘪了瘪嘴,法伯迭安的肋骨被他紧紧握着,当作一根捡来的木棍,一下一下地打过身边枯黄的蒿草,干巴巴的长叶在凌乱中碰撞,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小心翼翼地捕捉这些比玻璃破碎更加细小的声音,在夕阳淡金色的光影里向伊利亚河走去。天上没有几朵云,没见过的灰色大鸟站在黄绿色的树上,他的脑海中又闪过那些战争带给他的东西。
芦苇荡边的夜晚里,他不仅带走了法伯迭安的一根肋骨,还拿走了他腰间别着的牛皮袋。
那上面全是黑乎乎的腐血,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老早将它在一条没有名字的河里洗干净了,捏着袋口甩掉牛皮上的冷水时,他真切地听见里面传来了哗啦哗啦的水声,废了好一番力气才把那袋口的木塞子拔出来。他把眼睛搭在扁圆的袋口向里面看,又把鼻子贴上去嗅闻,他最后知道,这里面装着鹿血酒。
伊卡洛斯隐约记得,阿撒兹勒在他很小的时候总背着他偷偷喝这个,喝醉了就带着一身鸢尾花香回来,摸摸他的头,然后一声不吭地钻进被子里睡觉。
后来自己长大了不少,阿撒兹勒渐渐变成了不吃不喝的样子,也没再见他喝过鹿血酒了。
这鹿血酒似乎渗了法伯迭安的血水进去,伊卡洛斯闻了几下就嫌弃地撇开头,重新塞上了木塞。
在那个寂静的凌晨,他沿着芦苇荡外面的小路往远处走,在遇到那个吉普赛人之前,他又在路边看见了几个死人。
他见过病死的人,见过饿死的人,也见过因意外而丢掉性命的人。
但那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穿着白色舞鞋和戴着红绒胸花的陌生人,死在这样高的枯黄色蒿草里,死在在荒无人烟的路边。
他站在路边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就继续往前走了。
他低着头踢掉脚边的石子,在寂静中猜想着———
那两具尸体或许是与他一道,从兰揭城中逃出来的人,他们摘掉胸前的玫瑰逃命。
然而过重的伤势和止不住的血液将死神引来,他们没来得及走到这条小路的尽头就匆匆丢掉性命。
那天晚上,他和一只离群的绵羊一起度过,那只绵羊就快要死了,它的喉咙被咬断,但仍未死去,血液从毛皮下面涌出来时,它还在艰难地喘息。伊卡洛斯靠着它温热柔软的肚子,抱着法伯迭安的肋骨和苍白的雕塑入睡。
伊卡洛斯没做梦,他的睡眠很浅,绵羊濒死的呻吟听着像是一个幼童的呼噜声。
他隐约感到有一缕凉风将他抱住,带着浅淡的鸢尾花香。
然后他见到了那个吉普赛人。
他奇特的装束和异国的面孔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力,伊卡洛斯站在路边注视着涌流的人潮,忽然想起了梦境之中的那片深蓝色的海浪还有那句在梦境中响起的话语———
“你不爱他。”
伊卡洛斯揉了揉头发,挥去那些发丝里的血气和腥膻味,他走到吉普赛人的摊位前面问了他一个问题。
“爱到底是什么呢?”
吉普赛人没给他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想着可能是因为自己没付给他钱,可是吉普赛人为他讲述了自己的过往,在一段被拉长的短暂时光里,那些话语让他流下泪水。
“你的心脏仍然与你刚出生时一样鲜红,别让它艰难地跳动。
吉普赛人递给他一朵红玫瑰,伊卡洛斯将玫瑰接过来,他攥紧了它带刺的长茎,让猩红温热的血液在刺痛中溢出指缝———不论在何时发芽,在那里生长,它自始至终都只是一朵红玫瑰。
他笑着向吉普赛人道别,在无穷无尽的尘灰之中与人群一道奔跑。
伊利亚河的河水更凉了,也许是因为秋天马上就要到来的缘故。
黑鸢尾花的花瓣有点儿打蔫,它们看上去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不过没人会责怪它们,毕竟它们已经清醒着度过了完整的春夏,而现在,已经是秋天了。
没有风吹过时,它们便垂着脑袋一动不动,那些耷拉着的花瓣像是沉睡的黑蝴蝶,不知道会在哪个不为人知的夜晚里悄悄醒来,慢悠悠地飞到泥土中去。
代达罗斯没回来。
伊卡洛斯赶路回来一共用了两个礼拜,他数着星星为日子计数,而代达罗斯走着去雅黎各森林至少要用三十天左右———踏过那些光秃秃的沙石和坎坷偏僻的窄路,约莫要一个月的光景。这些日子也许足够漫长,足够伊利亚河变冷,足够黑鸢尾花全都枯萎。
他从黑夜走到黄昏,拖着疲累的身躯推开被灰尘和蛛网占领的木门。
木门发出苍老而嘶哑的低吟,墙壁前木柜上惨白的雕塑张开惨白的翅膀迎接它们的客人。
伊卡洛斯回来时路过伊利亚河,顺便在河里冲了个澡,再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水鬼,用又湿又冷的骨头缠住他的脚踝,那些冷水冰得他放声大笑,现在,他站在惨白的雕塑前,摸看嘴边金色的胡茬打了个喷嚏。
他用手刮了几下鼻子,把肋骨、雕塑、还有那袋牛皮酒囊都从腰间拿出来,一个一个地放在了桌子上,埃德蒙塞给他的小药包因为他没能一下全部拿住而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
伊卡洛斯叹了口气,又笑几声,扶着桌子蹲下身,左手将它们一个一个地拿起来,一个一个地放在右手的掌心。
他这样小心翼翼地托住它们,直到左手再不能在落满了灰尘的地面上摸到什么能拿起来的东西。
哦,不对,哪怕只是灰尘,那么细小,轻过片羽,也还是可以拿起来的。
他让那些堆叠在一起的白色小药包倾倒在桌子上,在桌前的石椅上坐下来,夕阳的颜色不过瞬息的光景就变得灿烂而黯淡,伊卡洛斯坐在那儿,伸手推开窗子让风灌入房中,他眯着眼睛,像是随着那些黑鸢尾一同困倦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夕阳消失不见,直到他觉得自己终于能从到达终点的倦怠中脱身出来。
伊卡洛斯起身,熟门熟路地走到工具匣前,弯着腰在里面翻出了几根又白又粗的蜡烛。
他捏着大理石比羽毛更加轻盈的残屑在黑乎乎的火石上划出短暂而明亮地火花,烛芯被点燃,他的影子被照亮,随着动作在灰扑扑的地面上水银一般怪异地蠕行。
喉咙有些发痒,他偏过头避开燃烧的烛焰轻轻地咳嗽了几声,伸手拉过积满了烛泪的灰色烛台将白蜡烛放在了上面。
秋天的夜里温度更低,风也蓄积着入骨的涼意,伊卡洛斯坐看吹了会儿夜风,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觉得冷,便微微探身将窗子拉上了。
他将铜镜立在桌子上,捏着刻刀刮下巴上的胡子。蜡烛的火焰生动而渺小,一点儿微弱的吐息便能让它像橘红色的飞蛾,一样扑打燃烧的翅膀。
看着那跳跃的火焰,伊卡洛斯回想起橘红色的长廊,法伯迭安在橡木门前抱着白猫哼唱的古调依稀响在他的耳边。
听着像是走调的老钢琴曲,只有音乐盒里上了发条的小人儿才会跟着这乐声跳个不停。
伊卡洛斯看了一眼手肘边惨白细长肋骨,放下了刻刀,将刮下来的胡子和雕刻时削下的大理石碎屑放在一起,金色的和惨白的,像童话里城堡破碎后化成的属于愚者的须发和从白鸽身上拔下来的羽毛。
有一瞬间他想着,或许在自己老了以后能把法伯迭安的肋骨当拐杖用,可下一个瞬间他又记起来,自己没有那么矮。
伊卡洛斯觉得有点冷,他发觉自己好像有挺久没吃过东西了,头脑昏昏沉沉的,还有点儿发热,他想着,这大概是洗了冷水澡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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