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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 68 章

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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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爵,是时候用膳了。”

男人把最后一块面包屑扔出窗外,流浪的橘色小猫抬头看着他,叫了一声。

男人对着小猫缓缓地眨了下眼睛,他扶着桌子站起来,向着紧闭的木门走去,纯白色的鞋跟与大理石铺砌的地面碰撞,发出声声钝而短暂的声响。

这是男人最后的记忆,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很多人围在他身边,一双双满含泪水的眼睛,但却看不出那些悲哀后的眼睛有多么欣喜-

“埃德蒙,你终于醒了……”

这是一道沧桑低哑的声音,他顺着声音的源头望去,看见了一个老者,蓝色的眼睛,粗而浅的金色眉毛,胡须茂密,露出一点浅红的唇色,他看不出老者的表情,一时之间就那样呆呆地望着老者。

“你不认识我了吗?”

“……”

“我是你的父亲。”

他的大脑中一片空白,眼睛有些慌乱地扫过众人,像是想快速地确认什么,想紧紧地抓住什么。

可他一无所获,只记住了“埃德蒙”这个名字。

一个女人站在他的床边,深红色的眼睛眯起来,埃德蒙被她的笑声吸引了注意力,目光落在女人被涂成大红色的唇上。

“子爵,你不记得了吗?”女人俯下身,用一只手轻轻地抚着他的发顶,指尖微微翘起来,慢慢地勾过他的长发。

“你喝了一杯甜咖啡,”女人的话语轻飘飘地落进埃德蒙的耳朵里,他皱起眉,动了下舌头,舌尖却是苦的。

“毒是甜的哦。”

埃德蒙转过头躲开女人的手,玛格丽特神色一凛,用力捏着他的下颌,两根手指嵌在他的脸上。

“处死,全部处死!”

玛格丽特笑起来,她从床边走向门外,聚在床边的人群为她让出一条通路,啜泣声停下,无人阻拦的士兵闯进来,那个自称是他父亲的老者平静地注视着他,士兵的长剑从鞘中抽出,反射着温暖的日光,尖利的刃尖抵在他的脖子上。

那些光亮没有一丝空余的路程,它们只闪过一瞬,那老者便被长剑贯穿了脖颈。

深红色的血液沿着他的胡须向下哗啦啦地流淌,像哭泣的老树根,凝聚在泥土中的水珠沿着细长杂乱的根系一颗一颗地掉进地狱里。

埃德蒙感到胸口一阵疼痛,却并未有人将长剑刺入他的胸口。

他的尸体被所有人带出去,像死去的猎物被蚁群带走。

“公爵,您现在需要休息。”

医师让他闭上眼睛,可是他的眼睛里都是那老者平静的注视,他看着地上的血液,闭不上眼睛。

“我该怎样才能闭上眼睛呢?”

他真挚地询问医师,那医师却不再说话,面容愈发模糊不清,扭曲的脸上全是从太阳里掉下来的光亮,埃德蒙发出微弱的疑惑声,喉咙里忽然有些发堵,他微微皱起眉,歪着头呕出一口血,脸颊边的床褥被浸湿,眼前骤然陷入一片晦暗。

“海德林·斯图亚特已经死了。”

埃德蒙听见那医师的声音,他感到强烈的不安,疯狂地想要记起什么,这让他快要抓狂。

“埃德蒙·斯图亚特———”

“你要听话,女王说,你最好是一个废人。”

他闭上眼睛,听见窗外那些掠过的风声,周遭的黑暗中仿佛有无数个溺水的人,吐息微不可察,话语声沉入海浪,一切都被吞入空荡而幽寂的水色深渊。

他睁着眼睛,也像是闭上眼睛。

一个闭上眼睛的人所要迎接的,不是睡觉,就是死亡。

埃德蒙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他撑着床褥坐起来,慢慢向后靠过去,让头颅碰在冷硬的厚墙上,他感知到自己腹部的疼痛,慢慢地探手去摸,摸到一手湿热的液体。

“啊……啊……”寂静的冰冷与拥附手心的温热让他如获冰天雪地中残烛的炙烤,他感知到死亡的气息,无人的白日于他而言犹寂如暗夜。

一个声音在他身旁响起来,像是浪花平静着跌落的翻涌,像是初春时残冰消融的水声:“你想要一双眼睛吗?”

“……一双眼睛?”埃德蒙并没能反应过来,头脑中浮现出的第一句话是一个傻子一般,自我发问一我要一双眼睛做什么?

“我要一双眼睛做什么?”

他向那个声音发问,全然不知自己的头颅朝着与对话人完全相反的方向。

“我有很多眼睛。”

那个声音没有回答他的疑问:“我要借给你一双眼睛。”

埃德蒙听着那自顾自继续下去的言语,他抬起一只手,动作很慢,哪怕他看不见,但他知道,自己的手一定就在他的眼睛前面,他用力抬起眼皮,深切地感受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这就像是在做梦一样,”埃德蒙轻轻地开口,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他很久没喝水了,他的身体很渴,但他却没有对水的渴望,“我一点儿也不好奇你是谁。”

“可我做的梦却又像现实。”

“一个梦里的女人,我只记得她的影子,我死在梦里,她站在角落里,只有她为我哭泣。”

那个声音也许在听着他说,埃德蒙想着,也许他已经离开了,这个诡异的天使如阳光照进来,也许会像影子一样无声地散去。

“如果我有了眼睛,我一定会在死之前找到她。”

埃德蒙忽然笑起来,一个温和的微笑,嘴角轻轻地牵扯着皮肉,看着有些悲哀。

“我要在这场没有来由的梦里找寻我的现实。”

“你找不到她的。”那个动人的声音又响起来,音调没有起伏,“我借给你眼睛,我看着你找她。”

埃德蒙默默地低着头,他闭着眼睛,靠在与床头严丝合缝的冷墙上,窗外吹进来一阵风,一阵不同寻常的风,夹杂着浓郁的鸢尾花香。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点零星的画面,像是梦境的遗痕,一朵黑色的鸢尾,一个蜷缩的掌心,再睁开眼睛时,光亮如刀尖划过眼眸,疼痛之中明光刺破黑暗,埃德蒙看见那只记忆中的流浪猫,它站在窗棂上,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眸。

“喵。”

它叫了一声,然后转过身从窗棂跳下去,白色的尾巴尖也消失不见。

腹部的剧痛让埃德蒙低下头掀开自己的衣服,那些溃烂的疮疤如此靡丽,于鲜艳中流动,一道又一道深浅不一的疤痕勾勒成玫瑰聚密的花瓣,以狰狞的姿态绽放在他的躯体上。

“这是什么呢?”仿若无因的自语,无果的愁问。

“是疮疤,是咒诅,是新生。”脑海中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像是埃德蒙那位死去的父亲,“它不枯萎,你便绽放。”

这曾是斯图亚特家族的代表,族人在自己的躯壳上画满绽放的玫瑰。

“你注定会死去……带着它,走向灭亡……”在埃德蒙昏睡之时,海德林·斯图亚特用刀将玫瑰的纹路刻在了自己唯一子嗣的身上,透明的液体从他的眼中蓄积,滴落,是枯雨季绝望的泪水。

他看见了自己的灵魂,一片扭曲的涸泽,纵横着深深浅浅的沟壑。

他翻遍了“父亲”的书房,然而属于斯图亚特的秘密早已被尘封,他没能找到任何能填补空白记忆的东西,只在一本老旧词典泛黄的薄页中,他找到一张相片一上面有很多人,男女老少,头颅聚在一起,无不嘶吼,无不呐喊,他甚至产生了错觉,就像自己真的能听见他们震耳欲聋的声音。

相片被翻过来,苍白的硬页背面,用犀利的黑色笔迹书写着一段字迹,每一笔都深深嵌进那苍白的软幕之中———

“悄无声息。”(No sound.)

“埃德蒙,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去。”

他听见自己脑海中的声音,他的眼中仍倒映着那些漆黑深刻的字迹,他想要落下泪水,灰尘被从窗子透进来的光照亮,它们悠悠飘坠,一切都发生在他的身边,一切都寂静无声,伴着一触即散的尘灰,一如眼前老旧的相片和漆黑的字句。

指尖不受控制地发抖,他微微张开嘴,这样能让他好受一点,就让那些绯红的牙床哀伤,让那些苍白的齿列颤抖,无须咬紧牙关。

他早已过了能够轻易找到一个老师的年纪,但哪怕失去了记忆,他也并不是个傻子,你得承认这一点。

可现在,他还能思考什么呢?

思考一点儿有用的,一点儿正常人该想的,可就算作为一个正常人,他又该想什么一你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到这些,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书架前伫立的身影被阳光照得苍白又孤独,他正向时光展示他长久的缄默。

你能看见他笑着迎接那些收到他失忆讯息的宾客,言谈举止,无不雅致一他已经是公爵了,死了父亲的子爵,一个陌生人的孩子。

名叫梅德林的陌生人为他留下信件,放在他房间书桌右侧从上往下数的第二个上锁的抽屉里一钥匙就在他的身上。

信纸被叠起来,展开之后空空荡荡,中间的折痕上有一行短小漆黑的笔迹,某些字母同他在相片背面看到的那段字迹相互重叠:“埃德蒙·斯图亚特,记住自己的名字,保护好自己。”

“一最爱你的‘梅德林·斯图亚特'。”

他不知道原因,也许已隐隐知道,亡覆的姓氏,

多少只饿狼企图吞吃那尸体上仅剩的一点儿血肉,不为果腹,只为确保那一摊悲哀的白骨永不会摆脱灭亡。

除了信纸,抽屉中还放有许多白色的小纸包,他拿起几个,看见纸包上留着的字迹———“迷药”和“致幻粉”。

他笑起来,苦涩的笑,手中的信纸被一阵从窗溜进来的风吹去,像只白色的蝴蝶,自折痕展成翅膀,围着他缓慢地低飞,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他借此躲过了几场惊险的刺杀,在那些险会入眼的刀尖下留存一条性命。

他扔出一把致幻粉,向着那些陌生的脸和冷冽的刀尖,并不屏住自己的呼吸,他享受着沉入幻境的时刻,刺杀他的人因紧绷的神经重历记忆中最恐惧的时刻。

他笑起来,轻轻握住那近在眼前却骤然停滞的刀刃,将它一点一点刺入刺客的喉咙一

鲜血浸染他的手掌,他感受着体内的异变,捂住紧紧裹缠着绷带的肚腹,弯下腰呕出什么东西……

他笑起来,带着满口的血液大笑,松开手时,闪着银芒的刀刃坠在地上。

地上是漆黑破碎的内脏,他借着月光看见它们,隐约间听见梦中那个女人的哭声,看见记忆片段中的野猫站在眼中的某个地方。

“上帝啊!”

“我在腐烂……”

“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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