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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 67 章

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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佣人围在有光的地方,代达罗斯的身边只有他的贴身侍卫。

在他七岁生日的这一天,国王打碎了装着葡萄酒的酒杯,猩红的液体淌到他的脚边,他低着头看脚边的葡萄酒,听见他的父亲对着侍从下达了将他驱出王宫的命令。

他的侍卫被革职,身上贵重的衣物被扯下,被人扔到宫外,他摸着腰间的短刀,是斯拉得送给他的那一把,他早早地用石头给它做了个刀鞘,却又硌得皮肉生疼。

他说:“好吧。”

夜里很静,很黑,他不记得那时候是春天还是夏天。

他摸着石头从地上爬起来,摸着腰间的刀向远处走,远处那些黑暗里似乎藏着真正的光亮。

“我走出迷宫了,父亲。”

他说。

于是他带着腰间的刀去街市间谋取生计。

“你是谁家的孩子?”

终于有一个老人愿意和他说话。

“我是罪人的孩子。”

代达罗斯说。

老人点点头,注意到他腰间别着的鼓鼓囊囊的东西,满是老茧的手指着那里:“你带了什么?”

“是一把刀,”代达罗斯把刀从腰间拿出来,连着那个石头做的又大又松的刀鞘,“我不知道要用它来做什么。”

“……”

老人看见他的刀鞘:“这是你自己做的刀鞘吗?或者是你的佣人?”

“是我自己做的。”

代达罗斯说着,用一双黑色的眼睛看着老人。

“你跟着我吧。”

老人说,他转过头,拿起手边在谈话开始前便放下的长锯。

他摸着石头从地上爬起来,摸着腰间的刀向远处走,远处那些黑暗里似乎藏着真正的光亮。

“……”

于是,代达罗斯便跟着老人,将那把刀用来雕刻了。

他们一直等,风终于停下来。

空箱子里再也没有红苹果出现,代达罗斯的言语也不再受束,这时候的他本可以向伊卡洛斯讲明一切的真相了,可他选择闭口不言。

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选择缄默。

这一天,代达罗斯让狗留在地上,冰雪融化后,冷硬潮湿的土里总会钻出新芽,他叫来伊卡洛斯,合力将翅膀抱到了门外。

太阳低低地垂着眼睛,它一如既往地热烈而寂静,恒久地散着光亮。

伊卡洛斯看着太阳,他似乎在想着什么。

他常常想到很多东西,在一望无际的雪地里,想到夏雨过后短暂的虹光,在凝冻的河流边想到河底摇曳的水草。

他在梦里看见黑色的鸢尾,像展翅欲飞的蝴蝶……

他不能将这些东西想明白,在记忆坍塌后的乱流中,他只牢牢地记着所有雕刻的技巧,还有他自己的名字。

他记得,是代达罗斯为自己取了名字。

他抱着巨大的人造翅膀,口鼻中闻到腐木的味道和浅淡的蜡香,他忽然向代达罗斯说了一句话,这让对方瞪大眼睛瞠目结舌,甚至有一瞬间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是我的父亲吗?”

代达罗斯沉默了一会儿,他弯下腰将手里抱着的翅膀放在地上,转身背对着伊卡洛斯,他的眼睛在伊卡洛斯看不到的地方眨动,似乎在仰望,也似乎在俯瞰。

代达罗斯不能明白伊卡洛斯是如何说出这句话的,也许他神经错乱,思维重组,只知道自己还活着。

伊卡洛斯已经活了将近三十年,难道说他的生命在怪物抹消掉那些过往的记忆后,再一次出生,像雏鸟一样不经思考地找寻着什么。

“……”

这个黑头发的男人转过身来,他看上去并不苍老———毋庸置疑。

他是个年轻人,胡子被很好地刮去了,瘦削的脸颊被晒成微微发黑的颜色,眼珠比搅烂的湿泥还要漆黑,眼眶周围的暗色让他看上去有些许疲惫,像个一直在赶路的旅人。

他蓄着半长的头发,发尾参差不齐,马上就要垂到肩膀,他不让他们太短,也不让它们太长,适中总是会省去很多麻烦。

伊卡洛斯的头发比他的长一点,有几缕颓废地盖住眼睛,若不是他还记得刮去胡子,他看起来绝对会像个流浪汉。

“哈哈哈哈……”

代达罗斯忽然笑起来,弯下腰捶打大腿,伊卡洛斯疑惑地盯着他,一直到他停下来。

他问伊卡洛斯:“为什么?”

伊卡洛斯不说话了,他扯了扯嘴角,蹲下身撑着地面向后仰,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我不知道。”

伊卡洛斯说。

他看上去像个真正的傻子。

他像是会问出很多问题,方方面面,一个又一个地堆叠。

人们无法对他荒谬的问题作出确切地答案,而面对人们那些追根问底的问题,他显得茫然无措,像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婴孩。

“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

代达罗斯诚实地回答他的问题,于他而言,“是”与“不是”都不是真正的答案,他曾认了一个死刑犯当自己的父亲。

“……我也是。”

伊卡洛斯说着,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正处于一种怪异的状态,像是吃了致幻粉后所表现出来的怪异言语和行为,也像处于一个疯狂思考却得不出因果的梦境。

“别太认真,如果觉得自己现在在梦里,就别计较那些模糊不清的往日,”代达罗斯拉着他的手,将摇摇晃晃的伊卡洛斯从冷硬的地上拉起来,“别再坐着,让我们试试飞翔。”

他们背负上用腐木和融蜡粘着而成的翅膀,沿着空无一人的长路拼尽全力奔跑。

代达罗斯知道,这样一直跑下去,便会有一阵大风迎面而来一那是一阵足以将他们吹向天空的大风。

但伊卡洛斯不知道,他在看代达罗斯奔跑时,踏过枯萎的鸢尾,抛下身后纵横的覆满薄冰的深流,向着什么都没有的远方,跟着代达罗斯的背影,迈开腿奔跑……

不知道为什么,跑着跑着,他忽然想放声大笑,就像代达罗斯所做的那样。

于是他恣意地笑出来,什么也不再想,一心一意地踩着代达罗斯的影子,向着太阳的方向狂奔、迁徒。

起风的时候,他们飞到天空中。

在天空中飞翔的感觉很奇妙,就像鱼儿在冷水中无望的漂游。

他担忧起伊卡洛斯的安危,后者看上去很兴奋,像个初出茅庐不知天地的雏乌,操控着翅膀,腐木做成的褐色羽毛在气流间碰撞翕动。

代达罗斯知道自己应当死在这里。

但他忽然后悔了,他不该带着伊卡洛斯一同离开这个世界。

他不受沾染,纯净而炽烈,他的生命已从遗忘中再次诞生,也许拥有着可以从头再来的机会。

直到风狠狠地灌进他的耳朵里,代达罗斯才彻底想明白这件事。

于是他没有按预想中那般于高空收起翅膀,也没有如希冀的那般来一场勇敢的坠落。

他飞到伊卡洛斯身边,看着伊卡洛斯的眼睛,小心地扇动羽翼:“一定不要飞到太高的地方,太阳炽热的光亮会使腐木灼烧,再大的风也无法承载没有羽毛的翅膀。”

可伊卡洛斯没有看他,金色的发丝如距离的光亮在风中飘荡,与太阳同色的眼眸倒映着燃烧的天穹。

伊卡洛斯忽然撞开他的肩膀,看魔一般向着太阳飞去———

他向填满双眼的太阳伸出双手,浑身沐浴着愈来愈炽烈的日光,直到翅羽上的封蜡在高温中融化、脱落,那些腐木做成的羽毛从他的肩上滑落下来,与哭泣的蜡油一同化作锋利炙热的雨滴跌落。

伊卡洛斯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他似乎并不惊恐,只是睁大双眼和嘴唇,手臂伸直,双手仍高高地举着,十根手指都指向太阳的方向,泪水脱出他的眼睛,疯狂地向上飘飞,是孤零零地坠向天际的雨水。

代达罗斯懵在原处,他回过神来,想要去接住下坠的伊卡洛斯。

可他不能很好地控制翅膀跟随伊卡洛斯下坠的速度飞翔。

他眼眶发红,无意识地喊叫着向下俯冲。

他知道自己经历着什么,见证着什么,是一个生命的逝去,一个罪孽的滋生。

代达罗斯看见了伊卡洛斯,他就躺在伊利亚河水面上冻结的薄冰上,向外流溢的血液像一朵红色的小花,围绕着死去的花蕊绽开血红色的花瓣。

他死去了,就如此般。

伊利亚河发出破碎的低吟,薄冰上漫开支离的裂痕,薄冰很快就破碎,伊卡洛斯的尸体终于沉入了伊利亚河冰冷的河水中。

混沌的雕塑从伊卡洛斯身上掉落,坠入漆深的河底,有湍急的水流带着遗躯去往远方。

直到战争结束,黑狗老死,无数个春秋过去,代达罗斯终其一生,也未能找到伊卡洛斯的尸体。

他死在春天到来的那一刻,水流湍急,破冰而去,他的血肉被鱼儿撕碎,他的骨头伴随着春的暖意永远地扎根在河底的淤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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