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负霜不知卿尺在想什么,只模糊看见卿尺坐在那儿,好似神游天外的模样,便以为他和敖殊一样脑袋转不过弯来。
迟负霜闭了闭眼,双手按着双腿,缓慢站起身来,略微地试着走动几步。
他得回去接迟清阳出来,这副壳子,不能拖着。
只是几步而已,冰冷的汗水便滑落许多,打湿了颈间的发丝,黏在苍白得几乎快要透明的皮肤上。
他能感觉到,这已是蜘蛛蜕极限。
如果不是耗尽心头血,迟负霜或许能给自己留有一点余地。
而现在,是一点后路都没有了。
迟负霜将全部赌注都押在了迟清阳身上......一切都要以大局为重。不论他是否能赢,都已经赌上了。
不论怎么做,他都想龙族能有一个无上的高位者,若是以后迟清阳变得厉害,变得他掌控不了了,夺不了他的身,好像也不是很糟糕。
不管是自己重新占据龙身,还是调教出一头厉害的长条,于迟负霜来说,都是他希望看到的。
迟负霜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大氅下的碧落裳浅浅摇曳。他垂眸看向卿尺,继续以叙述的口吻道:“你不知,迟清阳那双墨绿眼珠生的有多漂亮......可惜,被我吞了一只。”
他控制不住蜘蛛蜕的本能,这壳子的八只复眼总会不定时的模模糊糊,有时候需要以形补形,吞食新鲜的眼睛。
卿尺心头动了动,师父夸他的眼睛好看。
卿尺不禁在心里嘀咕。那味道呢?味道难吃吗?
许是迟负霜没了修为的原因,且归依蛊还种在卿尺的脉上,身上还穿着卿尺护他的宝衣......不论卿尺目的如何,眼下总算是待他不错的人,是个能说上几句话的人。迟负霜面对卿尺,没了之前那般凌厉,还带了几分有恃无恐。
“卿尺,你有所不知。迟清阳他根骨上乘,像极了曾经的我。嗯,不,他要比我幸运的多,”迟负霜欲言又止,停顿了一下,缓缓道:“所以,我不能浪费了他的好底子。”
师父说他像师父?卿尺听的出神,小清阳传来的痛楚都轻了一些。
迟负霜的声音越来越冷,话里带着上位者的思虑:“蛟龙现世本就罕见,再加上迟清阳赤子之心,幼小可欺,迟早还会被害。与其这样,不如我来做先手。”
历代东倭帝王为炼长生丹,寻龙入药。此族被屠,几近灭绝。地位久居云巅的龙族一朝败落,成为历史。如今哪怕带有一丝龙族血脉的,都在苟延躲藏。厚积薄发,只为活着。
迟负霜也是其中之一,他龙身被拆剥,没了大半记忆,死前一道灵身逃入这副破旧的蜘蛛蜕里,从那以后,他便以下等妖修之身活了下来......修行之路难如天崭,复仇之路漫漫无垠,迟负霜不想这三千界中——再多一个自己。
如此,还不如自己下手......
迟负霜轻轻捋了捋碧落裳,藏起因拆骨回忆而微颤的手。
他不知眼前人便是迟清阳,卿尺也不知迟负霜心中所想。
单就这几句话足够令卿尺后脊发寒。他那总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的师父,他那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罢休的师父,现在看到的却不是记忆中那样了。
迟负霜确实如此,但也不仅如此!
耳边的话仿佛被放慢放清了许多倍,卿尺听得头皮发麻,控制不住几乎半跪着扑过去,胡乱抓住迟负霜的手腕,隔着外衫,紧了又松,生怕握痛了。
卿尺抬头,口齿含糊不清:“您说,你,你说什么,你将一半修为给了谁?你将一半修为给了...你...你差点......”
“......?”这人是被雷劈傻了?
迟负霜看卿尺这般荒唐反应,心道卿尺这人的反射弧果然很长,这都多久了,才听到眼睛和修为那些话?
迟负霜不知卿尺心中的癫狂。
卿尺想师父没有不喜欢他,没有将他扔下不管,师父很喜欢他的眼睛,或许没有难吃......若不是碍于卿尺的身份,他现在都恨不能把另一只眼睛也送给师父。
实在,魔怔了。
卿尺快要忘了九渊一遭。
迟负霜轻轻歪头,复眼模糊地看这眼前人又是满脸泪痕。这人为何总是掉眼泪?也太与年龄不符。
大约是太想念他‘那位’了?
迟负霜拍了拍腕上的手:“走吧。”
卿尺不动。
迟负霜没再言语,一根一根掰开卿尺的手指。他轻轻甩了甩手腕,缓缓往前走了两步,抬头观望着黑龙盘踞的身体。
迟负霜看着这般紧密的黑鳞,出了神,忽然在心里做了个重大决定。
他伸出手,往鳞上敲了敲。黑龙感觉到后,掀了掀眼皮,挪动着巨大身躯,爪子扒着密林草地,龙首朝下看去,眼中惊喜:“小友,你睡醒啦!我们什么时候启程找临华?”
这头蠢龙脑袋里好像只有临华?就像卿尺脑袋里只有那位一样。
也好,都可用。
迟负霜勾起唇角却无笑意,抬手又朝着黑龙背上的厚鳞敲了敲,回音犹如玄铁之声,笑意更深了。
卿尺在一旁疑惑,师父敲什么呢?他也有鳞啊,怎么不见师父敲敲他的?
迟负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的狡黠,望着黑龙,温声言语道:“我缺一件兵器。敖殊,你可会化剑?嗯,轻便好携带一些的?”
“......啊?”
敖殊瞠目,他说啥呢?
迟负霜一脸高深,从容忽悠道:“你暂做我兵器,我也好方便带着你找临华啊。”
“啊?好!”听到想听到的话,敖殊几乎没过脑子,就应下了迟负霜的要求。
卿尺心中又生出疑云,他师父的佩剑名为‘风华’,什么时候成了‘敖殊’?看来敖殊并不是......
刚想到此,就听敖殊接着说:“小友,我可以留着龙鳞纹路吗?保证特别好看,真的真的,临华说过最喜欢我身上的鳞片了。”
敖殊卷起身躯,得意的展示着。上头确实泽如墨玉,固如玄铁。
迟负霜拢着手,轻轻点头同意。他知道敖殊是惧怕他手中炼化过的神鳞,以为神鳞早认他为主......再加上他有法子找临华,敖殊才会讨好他......
无妨,他只要不亏了敖殊,便不算行事不正。
但话说回来,可一旦敖殊发现他身上的神鳞不仅未认他为主,未塑神骨,还失了修为......便可能会被生吞活剥,再被夺走神鳞......毕竟敖殊已经逃离第三峰,没了压制......迟负霜细细盘算着。
要利用身边一切可利用的东西,最大限度的规避风险。
忽然想到什么,他退后两步,削瘦的手腕向卿尺伸去——
迟负霜没有弯腰,只轻轻拽了拽卿尺肩膀上的衣裳,示意卿尺站起来。又往卿尺身边挪近了些,侧脸停在耳边。
卿尺看他靠近,很自然的负手凝起敛音阵,动作极其默契。
迟负霜低声道:“卿尺前辈,予我三分灵力,多谢。”
两两相较之下,迟负霜选择对他威胁最小的卿尺,至少比敖殊靠得住。
看来师父骗他或有求于他的时候才会和颜悦色。
虽然不解为何借灵,但卿尺依旧照迟负霜说的做。卿尺单手虚拢着迟负霜的那只手腕,无形的灵力源源不断渡入迟负霜的蜘蛛蜕中。莫说三分,这些几乎是迟负霜之前修为灵力十分。
迟负霜正想对卿尺说足够了。
这边敖殊化成人形趴在树干上,漆黑卷曲的长发掩盖了小半张脸,他好奇道:“你俩在讲什么悄悄话呢?多刺激我没有临华陪在身边孤孤单单一条龙啊。”
真是好一条呆龙,句句不离临华。
迟负霜伸出右手,掌心向上,燃出赤金色的光芒,已准备好适应神龙位阶的剑。
“敖殊,剑来!”
神鳞自从被迟负霜所炼化,敖殊就看不穿迟负霜的壳子了。他见迟负霜控灵能力这般收放自如,不再怀疑他是否换过神骨。敖殊一闪身,一道巨大玄光由树边凝结,在空中打了个转儿,化作一柄通体漆黑的剑,落入迟负霜的掌心。
剑柄与剑身布满平滑的龙鳞暗纹,细看之下很是霸道,却不张扬,剑锋长度也正适合迟负霜的身量。
好剑!
迟负霜紧握剑柄,癫了颠力道,随手挽了几道杀招,前方密林瞬时被他阔出一条路来。他欣赏着手中的玄剑,连连称好。
迟负霜与手中玄剑道:“出门在外,敖殊之名不可泄露。不如你为自己起个字,也好避免神龙风波。”
“小友玲珑心,我怎未想到!”
听人劝,吃饱饭,玄剑在迟负霜手中颤动,声音从剑身传来。
“清华?怎样?清澈如临华。”
卿尺还在想这剑太眼熟,想仔细看看。就听迟负霜说:“......清字与我儿重复了,你若喜欢华字,不如...风华?”
风华?!卿尺终于咂摸出来为何熟悉!这不就是师父的本命剑?!
“好!不错不错,风华绝代如我的临华。”敖殊对此字很是满意。
迟负霜则手握‘风华’,微眯着眼笑了,笑的一脸无害。他话中半真半假唬住了敖殊,以后只待时机让敖殊认他为主便罢。
他不仅要神鳞,也要敖殊这把剑!
但迟负霜的野心不只如此......
卿尺亲眼看着敖殊变成与师父那柄配剑相同的模样,一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亲眼看着迟负霜与敖殊...一人一龙......不...一人一剑在讨论取名用字,越往下听越震惊,再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风华剑竟然就是敖殊,就这么被师父唬来的?师父可真是......
可是...可是前尘他不在此,师父又是如何收服敖殊的?他不禁想:自然是竭力谋虑,手段不论卑劣?
卿尺心中一半敬佩,一半捏汗,有点替迟负霜脸红。
迟负霜将手中风华剑往外一掷,剑身光芒大盛。立即掐指画阵,轻轻松松飞身踩到剑上,“敖殊,可否听说御剑术?”
他故意提起最寻常的术法,敖殊刚想说话呢,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迟负霜以神鳞之力封了剑身五感,秘宝诛令从剑身移除,回到迟负霜的手里。
迟负霜想,这对敖殊来说未必是件坏事,没了秘宝诛令的牵制,身轻多了。下次唤敖殊,只需以神鳞解阵。
风华剑在迟负霜脚下没有挣扎,便是默许了。
神鳞无主,迟负霜有卿尺的灵力,前者被迟负霜炼化过,后者卿尺予迟负霜的灵力属性与这神鳞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迟负霜用起来自然有如神助。连迟负霜自己都觉得太过顺利,不禁起了一丝疑虑。
他侧过身看向卿尺:“还发什么楞?走吧。”
卿尺被迟负霜拽到剑上,风华剑穿过无垠海面,掠过无数礁石,速度极快。趁着夜色御剑赶路,能节省不少阵术灵力。
迟负霜拢着衣袖,站在卿尺前面,身前凝起一片透明蛛网暖阵,只有微风拂动他的衣衫,并不寒冷。
卿尺站在迟负霜身后,一点一点紧锁眉头。
师父为何向他要灵力?
回想起师父醒来之后的种种异样,回想起密语没有用传音术,回想起那双瞳孔几次失焦......卿尺目光凝视着迟负霜单薄的脊背,长发微动之间,他发现身前人苍白的脖颈皮肉上满是灰白裂痕......分明是力竭到极限,却还死撑着!
卿尺猜了个**不离十,心中又气又怕,几次想开口问师父,又担心被脚下的敖殊听去。
卿尺不知道敖殊被师父封了五感,现在只是一柄风华剑。
半晌,卿尺终于忍不住传音,试探地问:“负霜,你的身体如何?好些吗?”
迟负霜心中了然:卿尺这是知道了。
知道又怎样呢?迟负霜远眺着前路,一开口,警惕的声音清淡好若淹没在风中。
“如前辈所见,我的修为没了,现在是废人一个。若你要从我身上拿走护心神鳞与秘宝诛令的话,此刻便是最佳时机。”
迟负霜在赌,赌卿尺不会夺宝。
或者,即使赌错了,以他手中的空白神物,也总有办法脱身。之后再用归依蛊宰了卿尺的原身。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也不会任人摆布,将至宝拱手相让。
卿尺温声从后传来。
“你知道我不会。”
“我怎知你不会?”
迟负霜侧过头,眉目冷淡,藏着锋利,他实话道:“我是不信你能为了你‘那位’的替身影子,放弃两件唾手可得的高阶神物。可若你另有放长线的目的,最好收起心思。我小小妖修,可不介意与前辈同归于尽。若你真心帮我,我会永远记着,以后定相报答。”
卿尺有些生气,装作不听迟负霜这些话,有些赌气地说:“神鳞已被你炼化,你为何不塑神骨?”
迟负霜看了他许久,像看个稀奇宝贝似得。
他说:“上等的东西应该配上等的人。”
这句话更引得卿尺火气直冒,连私下传音都忘了,捉住迟负霜的手腕,语气急道:“胡说!什么才算上等?难道你还不算上等吗!”
迟负霜在卿尺心里便是最上乘的人,他连孤君都不放眼里。只有他师父,师父是天下最值得至宝的人,最有资格塑神身的人!师父到底在说什么胡话!
迟负霜余光瞥了卿尺一眼。离开前他自卜一卦,百年内,与神身无缘。迟负霜平静的回答了两个字,给卿尺噎了回去。
“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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