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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不成体统

散了阵,出海央,回驿馆。

卿尺依旧跟在迟负霜身后,盯着那道越发单薄的背影,心如刀绞。一言不发地跟了一路,直到镇上,才靠近半步。

他终是藏不住心绪,想了想,问了些不那么令迟负霜生疑的话。

“你为何不用龙身?你可知那龙身对你来说是唯一一次改变壳蜕的机会?”

迟负霜走在前面,并不答话,抱着小清阳的手又紧了紧。

他怎能不知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你干什么要救他?还不如……”不如任他死了,师父离成仙路会进一大步。可若这样...自己就没有师父了。

迟负霜只说三个字。

“你闭嘴。”

卿尺见迟负霜油盐不进,有点恼,心绪泄露出一点,说:“你将神骨龙身就这么给了他,有问过他愿意吗?若他知道,若他......”他一定不会接受!他一定心痛得直接死掉算了!

可他又清楚师父脾气,就算少时的自己知道了,也会被师父哄骗得不知所谓。

卿尺更恼了,一张艳色的脸气得煞白。迟负霜停下脚步,回身看他,审视着多管闲事的卿尺。

复眼看不太清,总之是个美人。迟负霜

“我想给他,管他愿与不愿?即使他千般不愿,我已将神龙之身给了他,事已至此,他还能毁了不成?卿尺,你太啰嗦了,听得我头疼。”

他不会让迟清阳知道,他压根儿没打算给迟清阳选择。

卿尺听到人说‘头疼’就没再接话,喉咙动了动,半晌,只小声念了一句:“迟负霜,你就是个疯子。”

他用的是师父的身体啊,这万年来,一直是师父的……

师父从来都是个心狠手辣的疯子,他一直都知道啊,可偏偏他控制不住。不仅控制不了,他更影响不了师父半分,再这么下去,师父再次走上老路子可怎么办!

迟负霜道:“疯?前辈,你说这话倒是好笑。这尘世三千小界六道大界,天下谁人不想要这种神物,换作万重天上的孤君也会多看一眼这种罕见神物吧,你说他迟清阳不想要?笑话。”

您就没要啊!您连到手的龙身都不要!这一路见识太多次迟负霜做的疯狂事,性子本该温温吞吞的卿尺突然拔高音量。

“他若不想要呢!他若只想跟着你,只跟着你就好。你去哪儿他便去哪儿,你…你便是他的神仙,他还要什么神骨!你这样做,对他对你有何益处?九渊一遭你不解释,你这般不明不白给他,只会让他恨你!”

趁着月光,如等下看美人。迟负霜打量着卿尺,轻轻歪了歪头,语气惋惜道:“卿尺,前辈,你好幼稚。”

说罢,便抱着迟清阳转过身踱入驿馆回廊。

“……”他都万岁了,被千岁的师父说幼稚……

卿尺不知迟负霜具体所指何意,可前面的话,师父已经说的够明白了,他不好再追问。

卿尺瞥了眼迟负霜怀里那□□的小清阳,跟上去伸着手干巴巴道:“......你,你不必一直抱...抱着他,我来吧,离驿馆还有些距离呢。”

他看不惯师父这么对他。

一半嫉妒,一半羞愧。

记忆中的师父从不这样。曾经的师父看着他长大,年复一年的过去,好像过得并不开心。

师父每日都在忙碌,根本顾不得他。

迟负霜嗤笑出声,声音将卿尺的思绪勾了回来。迟负霜虽然虚弱,但看得出心情不错,胡诌道:“这倒好笑,我是他爹,怎么抱不得?”

他在九渊中泄愤痛快了,疲惫中带着些许轻松。

“......”师父又在胡说八道了。他不懂事的时候叫了师父几声爹爹,现在听起来也太难为情。

卿尺默然,耳根通红,不紧不慢跟着迟负霜。

有晚归的行人注意到他们,以为是哪家富少爷携带家眷出来玩,孩子玩累了睡着了,便多看上几眼。卿尺快了几步,走在迟负霜侧面,挡住外界的目光,他不喜欢别人总看师父。

终于到了驿馆,卿尺在前推开门,迟负霜走进去小心翼翼地将小清阳放在软榻上盖好,坐在旁边,抚着眉心。

卿尺合上房门,布了结界。走到迟负霜身边,看师父这温和的神情,忽然有些恍惚。

他不知该说什么,随口道:“你的壳子,嗯...挺特别的。”

迟负霜淡淡道:“多谢。”

多谢借灵,多谢未坏他事。

卿尺问了一个最想知道的问题:“所以你到底是龙?还是蜘蛛?”

迟负霜听这句,抬头看他,像看一个蠢货,反问道:“不知你的壳子是何物?人?兽?花木?”

他塑的神骨,是龙身,还有必要问?而蜘蛛蜕是他逃命时的壳,他用久了这壳蜕,修习的术法也都以蜘蛛习性所学,若是再用龙身......实在,会太久......

与其这样,不如将神骨龙身直接给这个小蛟龙。

迟负霜懒得再解释,这卿尺看起来博学多识,年龄也比他不知大出多少,偏偏连这点事都不知,实在——蠢。

“我...我是......”

卿尺随师父经历这番,除了名字之外,已不想再骗师父其他,又不好说自己是龙,正想该如何含糊过去,又听师父开口了。

这一开口,惊得卿尺心脏狂跳。

迟负霜垂眼看着还在昏迷的小清阳,然后抬眸望去,道:“前辈,你这副皮囊养的不错。回程路上我就在想,迟清阳若能长成你这副模样,倒是赏心悦目。”

他上下打量着卿尺,瞳孔聚聚散散,像看的很是仔细。看得卿尺浑身不自在,抬手抚上自己的脸,心里敲锣一般。

实则迟负霜的复眼模糊,难以聚焦,好半天也没看清,只道卿尺是个朦胧美人。可这话落入卿尺耳中,却是心中颤动。

这要放在以前肯定会让他受宠若惊,足够他开心许久。

以前的师父从未当面夸他的长相,甚至说他一副祸水模样,故意出去蛊惑人心,总罚他不许出山门,他以为师父不喜欢他的模样,有时候还会故意敛去一点容貌。可偏偏现在,迟负霜对着他说......赏心悦目......

“可是,如果...迟清阳长大...不是我这般模样呢。”他心里高兴不起来,为何师父对着‘别人’说出这样的话。

现在的师父,是对着卿尺说出这番话,也就是说现在的师父有可能会喜欢上别人的皮囊。

例如——卿尺。

卿尺的眉头皱的更深了。对着一个不存在的‘卿尺’自己与自己生出敌意来。

“清阳自然不会和你一般模样,你又不是他爹娘。”迟负霜往床内挪了挪,斜斜地躺在小清阳身边,侧着身朝卿尺摆了手,示意卿尺离去。

他很累,壳蜕也到了极限,只想睡上一觉,之后再做打算。

卿尺没走,小声道:“你怎知他不似我......”然后还拎来个椅子坐下了。

迟负霜知道卿尺不会走远,就没再管他。

......

他这一睡,就是半月。

卿尺则是衣不解带的守了半月。

直到小清阳醒了,迟负霜还未醒。

小清阳浑身如同火烧,挣扎在噩梦之中,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迟负霜。

迟负霜躺在的小清阳身边,长发散乱,面色如纸,是熟睡着。小清阳眼中的欢喜只存在了刹那,就被心中的恨意代替,随后一双异瞳中满是杀意,以至于他都没注意到这房内还有旁人。

骗子爹爹!

卿尺哪里不知小清阳心中所想,他一晃身靠近床榻,居高临下地对着小清阳,声音冷冷:“你醒了。”

其实,卿尺已经记不清小时候的他到底是如何恨迟负霜的了,他想告诉小清阳实情,警告小清阳不要做出任何不可挽回的事。

可是卿尺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开口,无论想什么办法,他都像被一道无形的枷锁困住。

卿尺看着小清阳——这个小时候的自己。

小清阳神色微愣,心想眼前这人一身天青鲛纱如此招摇,长得一副狐妖样,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房间里都进贼了爹爹还能睡着!

小清阳鼓着白嫩的小脸蛋儿,抬起那双和卿尺相似的异瞳,恶狠狠地瞪向卿尺。小胳膊掀了身上的薄被,迅速起身将薄被盖到迟负霜身上,细小长腿跳到外侧,站在床沿边,恶狠狠地盯着卿尺。

卿尺在床榻坐下,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

按小清阳原身的年岁算,他现在应该不过百岁,单按化形来算,身量与凡间界的十岁孩童一般大,小清阳站在榻上,终于比卿尺高出半头。

小清阳压低了声音,下意识担心惊醒迟负霜,咬牙齿地质问道:“你是谁?为何在我爹房中!”

他爹?

本来严肃的气氛被这一个‘爹’字打破,卿尺又尴尬又好笑。他都快要忘了,这时候的自己既然恨师父,又为何是这种反应?

卿尺好奇心起来,他指了指自己的眉眼,笑道:“小清阳,我才是你爹。你瞧,你这双眼睛多像我,是不是?”

小时候的自己,实在新鲜。

这么乱说一通,总比被禁锢着说不出话来的好。难道只许他师父胡说八道?

小清阳听了,心中想要龇牙咬死他,他像被占了领地的幼兽。

“你这狐狸精,离我爹远些!”

既然说不出实情,那不如加把火试试?

“你怎么不离他远些?小心他啊,害你第二次。”

卿尺想,或许只要小清阳离开师父,或者与师父的关系不是师徒,师父就有改命的可能?哪怕...哪怕他以后再也见不到师父了,只要师父能活着......

可是……

小清阳一听,更是怒火中烧!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他救我又害我,我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但这是我和他的事,与你何干!”

小清阳毕竟还小,一想起经历的九渊这番浩劫,眼中含泪都要哭出来。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让迟负霜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可是,他不许别人诋毁迟负霜半句!

他怎不知自己小时候这么爱哭?

卿尺大概忘了,他现在也很爱哭。

“可他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你若识相,趁着他未醒,快些走。”卿尺说着违心的话。想的却是小清阳有神骨龙身,去哪儿都会好好活着,只要让他......离开师父......

小清阳往迟负霜身边靠近了些,小小一只护着里头,狠狠瞪着卿尺,“你做梦!你说这些到底想干什么!”

“只要你快些离开,只要你别恨他,他曾对你有......”恩一字还未说出,卿尺的舌头就生僵如木,发不出声音。

“要走也是你走!用不着你管!你是他什么人?来说这些挑拨离间的话,你是想将我骗走然后下手害我爹吗!你休想!只要我在,哪儿轮得到你!”

“......”卿尺愣了。

自己小时候的脾气这么坏吗?

迟负霜睡得好好的,只觉得好吵,越来越吵。

壳蜕手指生硬地动了动,抬起遮着眼,久眠的感觉并不好,迟负霜带点沙哑的声音从床榻内侧微弱响起:“你们在闹什么。”

迟负霜敛着眉,眼睛因长时间闭合而失氧泛红,浅褐瞳中含着许多雾气。他撑着手臂坐起来,侧过身,一把将小清阳拽到旁边。

小清阳顺势钻进迟负霜的怀里,喊着:“爹爹。”

“爹爹,我害怕。”

小清阳眼中含泪,细看便能瞧出来里头分明是一潭死水,冷冰冰的没有半点小儿撒娇的模样。赤条条的身子贴在迟负霜胸口,小清阳侧过头,挑衅的对着卿尺勾了勾唇角。

狐狸精滚远些!他爹爹是他一个人的爹爹。

自九渊带回来后,迟负霜并没给他准备衣裳,就这么放在床上盖了薄被昏睡着,一直到现在还是光溜溜一团。就连刚才站在床沿边与卿尺吵架,小清阳也丝毫没觉得羞。

卿尺怎么受得了?

他都快被小时候的自己吓破胆了!

曾经的记忆再难为情,也只是断断续续的记忆罢了,偏偏现在实打实的放在他眼前重温一遍,让他无地自容。

迟负霜轻轻拍了两下小清阳的背,然后对卿尺道:“清阳不认识你,你多担待。”

许久,卿尺才红着脸木愣愣地摇头,示以无妨。又想起师父突然客气起来,怕是又有别的算计?

卿尺不看小清阳,问迟负霜:“你身体怎样了?”

“壳子有些问题。”

卿尺心口一冷。能从师父口中说有些问题,那就是很严重了……怎么办?

“清阳醒了,我带他走,你呢?”

他彻底沦为了废人,灵力在他破损严重的蜘蛛蜕里根本无法留存,而灵力修为,往后连借也不可再借。他必须回迟皇山——闭关,修补壳蜕。

“我不知道。”他听得出师父在下逐客令了。

可是,师父在这儿,他才在的。他能去哪儿?

伏在迟负霜怀里的小清阳,盯着迟负霜的脖颈,发现了灰白的裂痕,精致地小脸上一点一点皱起眉头。

爹爹怎么弄的?真难看。

迟负霜感觉到小清阳的鼻息喷洒在脖颈处,这才说了他一句:“不成体统。”

他推开小清阳,起身走到屏风后,取来那件在岛屿穿过的兽皮大氅,披在光溜溜的小清阳身上,仔细地系上绒结。

柔软水滑的斗篷披在身上舒服极了,小清阳站在床沿,一脸无畏,拽着迟负霜的束腰玉带把玩。

他抬头望迟负霜,稚嫩的童声问迟负霜。

“什么是体统?”

迟负霜垂着眸,答他:“人身的时候,要穿衣服。”

穿什么衣服?爹爹带他来的第一天就没给他衣服。穿不穿的他都无所谓,要什么体统不体统。

小清阳双手搂住迟负霜的腰,奶声奶气地:“爹爹,那我不要体统。”

这时候的他都在说些什么啊......卿尺听得脸红心跳,坐在一边不敢看。

迟负霜早就发觉到了。

九渊一遭,迟清阳变了许多。不过,他懒得与小娃娃计较。迟负霜抓着小清阳的手臂,让他松开了自己的腰。

他一改温声细语的模样,有些轻佻纨绔的味道:“小东西,收起你那点心思。若以后好好修炼,何愁杀不了我。”

迟负霜知道,小清阳恨他。

“爹爹,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做你的娈童不就是这样的?”

小清阳咬着嘴唇,一脸楚楚可怜。

卿尺瞪大了眼。他又在说?什?么!

小清阳裹着着长长的黑色大氅,站在床上,踮起脚尖就要搂迟负霜的脖子。

然后被迟负霜一只手摁在原地。

卿尺终于失笑,他走到迟负霜身侧,身上的浅淡药香荡在三人中间,卿尺温柔道:“负霜,你准备带他去哪儿?我无处可去,不如你再收留我一阵吧。若他真如你所说,起了杀心,我帮你看着,你也能省力些。”

正合迟负霜的心意。迟负霜欲拒还迎地下了逐客令试探,要的正是卿尺主动开口的结果。

他现在蜘蛛蜕残破不堪,回迟皇山的路上还得提防着小清阳,根本没有精力应付。回去也是要将迟清阳放在老掌门那里教养些时间,而他自己需要几年闭关修补壳蜕。

这段时间若是有这一片痴心的前辈跟着,迟清阳在修炼一途上说不定能少走些弯路?

迟负霜面不改色,作沉思状。

片刻才答道:“也可。”

“真的!”他伸手捉住迟负霜的衣角,眉眼弯弯,像盛着漫天星光,笑起来更是璀璨得晃人眼睛。

他和爹爹什么关系?

小清阳愣愣地站着,看着卿尺这副模样,一张小脸上写满了不耐烦,遂将卿尺也列入了黑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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