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落了薄雪。
羊肠小道难走,山石夹缝中时不时有小动物出行觅食。他们现在离镇子已有些距离,山涧瀑布之声渐渐清晰。
迟负霜将小清阳的衣物一并装入卿尺的芥子环中,之后便离开了镇子。他不想在镇中休憩,会浪费一天时间,蜘蛛蜕已不可再拖。
迟负霜的复眼有些模糊,好在不算特别严重,可以认得卿尺与小清阳。他牵着小清阳在前头走着,看卿尺默默地跟在身侧,并没有提出御剑上山。
他心中有疑,莫非卿尺还知晓迟皇山的结界与禁令?
迟皇山脚的结界对凡人无害,对强闯的异类有极强的攻击力,且明令禁止山下御剑。所以他们早在山脚小镇外就开始徒步而来。
现在的迟皇山结界是如今的老掌门设下,还未有前世迟清阳在位时那般血腥厉害。卿尺看着师父在身边,无比安心。
雪花越来越大,纷纷扬扬如鹅毛,落在三人身上,未融,如同共了白头。
卿尺在他们上方笼起了一层暖阵,是他师父以前常用的阵术。他轻轻拂去迟负霜肩上的雪,没有说话。
迟负霜心知肚明,他没有看卿尺,自认为要安安静静做着替身影子。
小清阳看到山缝中的小动物,眼睛亮起来,毕竟年岁还小,再怎么装作成熟,也掩盖不住天性。
他拉着迟负霜,扬起小脸请求道:“爹爹,能歇会儿吗?清儿的腿好酸。”
卿尺羞愤得脊背发麻,握紧了风华剑。
他又在说什么,什么清儿...清儿啊。
迟负霜点点头,寻了处山间夹缝里的小山凹,弯腰走了进去。好在山洞里不算窄,足够容人。
这里应该躲着冬眠的动物,小清阳已经闻到了。他得到同意之后就松开迟负霜的手,冲到最里面。
卿尺抬手掐诀处理了小山凹中潮湿的气息,燃了几蔟长明火浮在山壁上,照亮了洞口。
卿尺知道接下来小清阳碰一鼻子灰,记忆里好像被迟负霜教训了,之后......
“啊,爹爹!”
果不其然,还未等迟负霜找角落坐下,山洞深处传来一声喊叫,小清阳慌慌张张跑了出来,扑进迟负霜怀里,“有好大的怪物啊。”爹爹身上好好闻啊。
看清小清阳身后跟着的原来是只冬眠的棕熊,正睡的迷迷糊糊。
迟负霜没什么表情,道:“废物,没一点长进。”
小清阳还以为迟负霜会和之前一样护着他,总之不会再将他投一次九渊之举吧,可没想到迟负霜拎起他的后颈,直接朝棕熊抛了过去。
“爹爹!”
一声惊呼下,小清阳褪去脸上的恐慌,他垂下头来,眼看棕熊一爪子就要抓破自己的胸膛。
爹爹真是…可恶!他真的真的不要喜欢爹爹了!一声幼小的龙吟传来,金光蔓延整个山洞。约莫有两丈长的赤金幼龙现身,一爪抓入了棕熊脖颈处,利爪穿透棕熊厚实的皮毛,有些许血液溅在了石壁上。
赤金幼龙摁着比他大一倍的棕熊,**锋利地撕开皮毛,啃食着里头温热猩鲜的肉,温热的血液四溅,地上散落着破碎的雪绒锦衣,周围一片狼藉。
迟负霜找了处石头坐了下来,平静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迟清阳还小,好似并未发现蛟龙与金龙身躯的变化。
而这种**裸的捕食天性,被师父这般看着,让卿尺有些羞恼。
“这有什么好看的,脏。”
卿尺伸手要遮挡迟负霜的眼睛,反被迟负霜轻轻挥开。
迟负霜眼睛都没眨一下,挑起唇笑:“很好看。”
“......”师父他这样很容易被人误会成心理有疾!
没人知道迟负霜心中有多么开心看到幼龙捕食,他认为龙族苟存至今,就是因为缺一个足够强大的暴戾的上位者,而他打算倾尽毕生精力培养迟清阳。
现在的迟负霜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若干年后的迟清阳会被他养的脱离正轨……更没有想到自己对迟清阳的算计,早已经不像算计……
小清阳自经历九渊之后一直都未进食,有了迟负霜的神骨龙身,本性对食物是无肉不欢,从百濮之国出来更是饿了一路,这下开了荤,胃里舒服了,眼睛都眯了起来。
迟负霜仔细观察了会儿,实在觉得小清阳的吃相难看。
他扫了卿尺一眼,握着卿尺手中的风华剑柄,将其抽了出来,站起身,向正在进食的幼龙走去。
卿尺没拦着。
他记得,师父在教他……
幼龙余光瞥见迟负霜手握风华剑向他走来,以为要对自己不利,心里忽然悲愤交加,他想抬爪拍开迟负霜,忽而又觉得不好,便蜷了蜷自己的长条,没有动。
小清阳眼睁睁看着迟负霜在他身边站定,用剑尖抵住幼龙的下巴,将幼龙的头挪到一边。
不是杀他啊?爹爹干嘛啊?
“???”幼龙一脸迷茫。
风华剑尖对准了棕熊的头部,猛地刺入!
锋利的剑刃从上至下划到棕熊腹部,迟负霜手腕用力,开膛破肚,动作干净利落,血痕缓缓下坠,半滴血都未往外溅出。
幼龙呆愣愣的看着。
只是这样用了一点力气,迟负霜就已经感到疲累。他叹了口气,慢慢蹲下身,一手揽袖,一手伸入血红的熊腹,手指微搅,从中拽出了一团嫩肉。
是心脏和熊肝。
迟负霜将手中还在跳动的心肝送到幼龙的面前,鲜血从他苍白的指缝中流出来,滴落到地上,艳极了。
卿尺觉得喉咙有些干燥,舔了舔嘴唇。他的记忆与此时重叠在一起,迟负霜道:“尝尝,这个好吃。”
光影交叠,师父的模样如同大魔临世,又如至高无上以杀入道的孤君……
幼龙歪头看着迟负霜,试探的伸出舌头舔了舔迟负霜的指缝,眼睛一亮,长条尾巴不住地摆动,爪子朝迟负霜身上攀爬。
他发觉是比之前的好吃,立刻和着血气一口吞了那团心肝。心满意足后,还不忘舔干净迟负霜手上的兽血。
太美味了,爹爹是不是也这么美味?
一定是的。
迟负霜说:“小东西,以后吃活物就这样,学会了吗?你那般吃相,不成体统。”
有区别吗?幼龙攀着迟负霜,歪着脑袋,龙口传来小清阳的声音,又崇拜又兴奋:“爹爹,我不要体统!我要您!好吃!”
幼龙身躯转了三圈缠在迟负霜身上,脑袋蹭乱了迟负霜的长发,直到感觉迟负霜快生气了才停下来,化为人身,双手挂在迟负霜脖子上。
又是光溜溜的。
迟负霜顺手将小清阳拢入斗篷中。
“爹爹,我不想咬您了,我想舔舔您,好好吃哦真的,清儿还是好喜欢您……”
迟负霜只是辅助幼龙寻得食物而已,可能是一同捕猎的原因,他将迟负霜当成信任的同伴。只是一次,小清阳就满心欢喜的摒弃了那些‘仇恨’,满眼星辰地看着迟负霜,像初见时那样崇拜着。
迟负霜教他捕猎,如同凡间界里的父亲教孩童走路吃饭一般。天性使然吗?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么恨?小清阳不知道,但卿尺似乎知道了答案。
小清阳觉得跟着迟负霜,心里很舒服,他觉得关于迟负霜救他又把他丢进九渊这件事,可以先往后面放一放……
小清阳在迟负霜面前变成了毫无原则的一条龙。
爹爹有时候是个好爹爹。
迟负霜右手拎着风华剑,左手托住小清阳,走到洞口处,一把将剑掷插在地上的石缝里。
他问卿尺的芥子环找衣裳。
卿尺深吸了口气,再次摆好心态,从指环中摸出一套白色锦衣递过去。迟负霜接过,坐在一边,让小清阳坐在他的腿上穿着衣裳。
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师父更过分还是自己更过分,师父不是讨厌自己的吗?怎么作为旁观者之后,发觉并不是他记忆里的那样?
卿尺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们,赌气似的传音给小清阳道:“你别太过分。”
小清阳不知传音是什么,以为卿尺在跟他说话,随后扭头道:“我哪里过分了?”
迟负霜了然,他拍了拍小清阳的脸蛋儿,道:“小东西,你这一路确实心思不正。”
小清阳听后,突然就变回小村庄里救下的那个小娃娃了,不再伪装,全是真情实感,眼泪巴巴的。
“爹爹,您丢下我,还是在那种地方,我特别特别难过,非常非常生气,真的真的很疼啊,我,我就不能恨您一会儿吗?!”
小清阳打算恨一段时间的,只是没想到刚两天就绷不住了。
卿尺在一旁颇有种挖洞把自己埋起来的想法,后面的话会更羞人,师父能不能不停听了……这怎么办……
迟负霜有点想笑,小东西这么快就与自己冰释了?刚醒来的时候,称呼还你啊你的,这点小心思啊……
迟负霜难得心有怜悯道:“嗯,可以。”
“爹爹,清儿特别想您,清儿特别...特别难过,就想...再见到您,就要您也疼成我那样,你丢下我,我讨厌你。”小清阳搂着迟负霜的脖子,一双瑞凤眼通红,眼泪不要钱似的啪嗒啪嗒掉,溻湿了迟负霜的衣领。
“是吗?”迟负霜帮他穿好雪绒外衫,轻轻抚着小清阳的背,哄道:“清阳,别哭了。”
小清阳一股脑把憋在心里话全喊了出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爹爹,我不敢杀您,您知道我也没有能力杀您啊...我顶多...是在心里想想...出出气,见您之后...我准备...最多咬您一口解解恨...呜呜...爹,爹爹,我真的很难过,为什么要丢掉我。”
“我没有丢掉你。”为了迟清阳,他丢了神骨龙身,连这蜘蛛蜕都破的不成样子,费尽心思全是为了他们全都能在这三千乱世活下去,还要他如何做呢?
“有,我梦见自己死了都没见到爹爹,呜……”小清阳越哭越凶,卿尺背对着他们,看不下去了。
“好吧,好吧。你别哭了,既然这样就能解你的恨,我,许你咬一口吧。”迟负霜淡淡的说着,轻轻侧过头,右颈线条暴露在小清阳眼前。
“......”小清阳呆掉了,眼泪鼻涕都停了。
迟负霜见他不动:“嗯?不试一下?”
卿尺捂着半边脸,喉结滚了滚。师父的模样简直是在引人犯罪,却不自知……好在小清阳还小,什么都不懂……
可自己还在这儿呢!
小清阳又一次看清这片白皙脖颈上布满裂痕,心里难受极了,他抬起小手轻轻摸了摸,小脸写满了心疼。
“不,不要……”小清阳拼命摇头,眼泪又开始大颗的掉。
明明初见的时候,爹爹还是神仙模样,怎么现在变成了这样……小清阳紧紧搂着迟负霜,身上混合着淡去的血腥味,一张小脸儿埋进迟负霜颈间,不停抽噎着:“爹爹,我好想您,我好想您。”
真的,别再丢掉他,他也会有恨,也会怕,尤其最怕爹爹不要他。没尝过希望的滋味也就罢了,尝过之后便不会再甘心被抛弃……
太痛了。
小清阳年纪虽小,力气却大,给迟负霜勒的快要喘不过气来。迟负霜拍拍他的小手,示意他松开,这壳子可是经不起什么损伤了。
卿尺在洞口坐立不安,显得尤为多余,捏着风华剑的剑鞘在石壁上胡写乱画。迟负霜实在疲累,他垂着眼皮向洞外撇去,雪覆山石,没有停下的迹象。
皱起眉头。
小清阳听到迟负霜的叹气声,直起身子,问道:“爹爹,外头雪大,我们还要继续走吗?”
迟负霜回过神,与他缓声道:“清阳,我教你融雪阵,待你融了这山脚雪,我们再启程。如何?”
小清阳乖巧道:“好。”
迟负霜放下小清阳,起身在石缝中折了两根枯枝,在洞口被风潲进来的薄雪上画着阵图。
他没了修为灵力,只得这般。
迟负霜抿着唇,认真地一笔一划的教着小清阳,让小清阳记在心里,是以神识之中的手脚皆可起阵。
迟负霜并不避讳卿尺。
卿尺就坐在石壁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大一小二人。
这时候,师父还不是他的师父,是他的爹爹。原来是他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这么轻易就原谅了师父吗?他不停向师父诉着委屈,还要借机求抱抱取暖,全然不知师父的壳子是蜘蛛蜕......
这份恨意当真忘了吗?时间太久太久了,久到已经快要记不起这份恨意了,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恨师父的,又或者是因爱生恨,得不到师父,所以被师父困在赤殿……
并不全是。
小清阳记忆很好,对此也学的极快,和迟负霜一样有天赋。若假以时日,以阵入道,万物皆可为阵符。
迟负霜欣慰。
“现在以腕骨、肩贞、中府,游过一脉小周天,归置丹田,再来并指成剑,阵沉入雪中。”迟负霜的声线虚弱,声音却干净透彻,在风雪中也能听到字字清晰。
小清阳仰着小脸儿:“是!爹爹。”
“来,再试一次。”
小清阳惊讶道:“爹爹,你看!”
洞口的薄雪融了大片,逐渐延伸至前方山涧处,最后连雪水都没有留下,凌冽之气还在,全然不见白雪踪影。
迟负霜走近摸了摸小清阳的头:“乖儿子。”
这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小清阳只试了两次就学会了,比他自己琢磨的时候还要迅速。
“爹爹,我想您抱抱清儿,算是奖励。”小清阳白绒绒的一团可爱极了,伸着双手讨赏,这怎能拒绝。
“好。”
这个曾经赤子之心,给过他一只眼睛,又怂又乖的小清阳,现在又娇又顽皮,有点少年气了。以后到底会成长为什么样,迟负霜不知,至少现在有了自保能力。
融雪阵,不只是融雪阵……
迟负霜没想到他这一教,父子之情,师徒之缘,成仙大道,丝缕牵绊,纠缠成了解不开的结。
师父,是从今日就该是自己的师父啊。
卿尺抚了抚胸襟内的珠子,眸光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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