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环境昏暗，空荡安静，只有蜡烛燃烧的细微动静。地上躺着个人，衣袍凌乱染血，铺散在地上。
这地方……迟清阳是被身下的寒玉给冻醒的，他垂在地上的手指动了动，这才发现自己身下冰冷而坚硬，没有柔软的地毯，也没有温暖的灯火。
赤殿里铺满了绒毯，而这里显然不是赤殿……
不知被关了多久。
迟清阳躺在地上，艰难地翻了个身，仰面朝上，总算呼吸还在，命还在。胸口的痛感令他清醒，捂着头，头也痛。
过了会儿，他撑起身，想坐起来，可刚一动作，就牵扯住胸前的伤。
“嘶——”
缚仙丝已经松开了，怎么还提不起灵力？
这是什么？迟清阳抬手间，见腕骨上的三圈阴阳环旁边多出来了几圈金丝，这金丝纤细无比，需要放在眼前仔细看，才能看清。
“这是……缚仙丝？”
师父啊师父……唉。
迟清阳直起的脊背忽然泄气的弯了下去。
完了，栽了。
他彻底回不去了。
这位师父不比年轻那位，师父会怎么做？抽了他的龙骨？杀了他解气？这师父几乎是不通人情，不懂得冷暖……
师父一定生了大气了……这可……如何是好……
迟清阳想起，就在他全盘托出后，他以为师父会心软，至少会放他一马，至少会为他疗伤……
他想错了，这位师父怎么会对他留情？迟清阳看到，他师父眼里没有一丝动容，冷笑着，下一刻便挥衣袖。
霎时，缚仙丝猛然收紧，几乎勒进迟清阳的皮肉之中。
其实，迟负霜知道碧落裳会挡住大部分缚仙丝，不会真的勒出什么好歹。徒弟胸口血洞因为没有灵力干预，愈合缓慢，也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
神龙之血，是上等补药。对于那个世界的迟负霜无用，但对于现在这个迟负霜，他觉得不用便是浪费，迟负霜没有觉得可怜徒弟，他倒是觉得可惜了这么些神龙之血。
迟负霜眼眸动了动，看着徒弟在他面前痛得昏死过去。
见徒弟没了意识，迟负霜走进他，停在迟清阳脚边，盯着这张昳丽的脸，之后，挥手成诀，迟清阳胸口处再次涌出的新鲜血液缠着金光，拧成长长地一缕龙气，没入迟负霜的口中。
徒留衣袍上的血，红的凄惨。这上面残留的血液对于他来说已经不新鲜了，迟负霜连个清尘决都懒得扔，就把迟清阳丢进了赤殿后的密室。
他这徒弟有毛病。迟负霜听完迟清阳的解释，得出这一结论。
迟清阳有病。
大病。
不然，为何在自己飞升万年，还参不透心魔之物？为何他会仙陨？好，即使陨落了，死了，可他分明把自己毕生所学毫不保留地教给了徒弟，就连洗灵之后重塑的神龙之身也给了徒弟，徒弟什么都是最好的，最适合走上仙途的，偏偏用那该死的阴阳环，来往于每个已经逝去的时间长河，就因为自己死了？
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迟清阳有得天独厚的机缘，让所有人望而却步的资历，不想着如何往上，偏偏止步不前！
看来，徒弟的心魔不止是劫，还有徒弟和他的过去，是大劫。
昏暗密室之中，迟清阳环着膝盖，坐在地上，背对着出口，一眼望去，如同在黑暗中碎成小片的天青湖泊，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到底是谁碎了仙身。
迟清阳沉浸在那个世界的他带来的记忆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忽略心口的痛。
那里的师父好像总是逗弄他，总是哄着他。喝粥的时候是，睡觉的时候是，就连去海央捕鲛鱼的时候也是。那里的师父说：清儿，我对你动情了……清儿要吃肉……喜欢清儿……下次亲吻，会问过你……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师父，他何德何能……
可是，这里的师父，才最接近他原本的师父。他知道，如何师父没有遇见‘卿尺’，这辈子都不会对自己动情。他沉浸在那个世界的记忆中无法自拔，又不得不面对，师父原本就不爱任何人的事实。
年轻师父遇见了万岁的自己，师父喜欢的是‘卿尺前辈’……是因为‘卿尺’，师父才喜欢了迟清阳……
想到此，迟清阳心里一阵抽痛，连背后来了人，都未曾发觉。
直到那融入黑暗的玄衣华袍，轻微的衣料声靠近，主人的声音在上方传来。
迟负霜负手而立，睨着迟清阳。
“迟清阳，你可想清楚了？”
迟清阳一惊。
是师父问他，若想不清楚，知道后果。
可是，他如何能想清楚？就算想清楚了又如何？在迟清阳昏迷之前，迟负霜告诉他，只给他一条路——飞升。
若不能，迟负霜便打算折了这个徒弟，永远困在密室。
迟负霜不相信他亲手教出来的徒弟无法飞升，无法复族。
迟清阳侧过脸，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怯怯地收回目光，什么也没说。
迟负霜走到迟清阳面前，扼住他的脖颈。
“你在找死。”
密室内，只有几只摇曳的蜡烛，跟有着长明灯的赤殿天差地别。迟负霜神识强大，迟清阳的所有小动作微表情都逃不过他的眼，迟清阳没了灵力，想看师父也看不清楚，索性垂下眼睑，并不挣扎，想要将自己缩成一团。
迟清阳说：“我在找您，关于这件事，我没有错。”
“还敢顶嘴？为师给你阴阳环不是让你画地为牢！”迟负霜甩开手，一脚踹向迟清阳肩膀，跪缩在地上的人变成倒在地上。迟负霜使得力道不轻不重，对于修士来说可以是不痛不痒，但对于现在的迟清阳来说，没有灵力护着，这一脚下去，他都能听到自己的肩胛骨碎裂的声音。
是啊，那又怎样？
他就是情愿画地为牢，情愿永远困在这些时光里。又如何！
迟清阳踉跄地站起身，捂着伤口，换了好几口气，脑中的嗡鸣声才渐渐弱下去。紧攥着胸口的手又往里摁了摁，痛楚令他更加清醒一些。这才想，师父从来都说一不二，禁锢了他的灵力，难道是要慢慢折磨他至死？
他自认为了解师父，现在却又看不懂了。
迟清阳颓然，拖着脚步，一步一步朝迟负霜靠近。
“师父，您若不解恨，不如杀了我？师父……只要您在，我就飞升不了。自您……走后，我也不想修什么大道成什么仙了，就这么蹉跎下去吧。只要您看见您，哪怕是活在回忆里，也好过见不到您。所以，您若生气，还不如杀了我的干净。您关着我，只会让我会觉得，您心里面有我。”
有病。
迟负霜有点想往后退，最终还是没有动，眼见迟清阳站到他面前，近在咫尺。他眼皮动了动，冷冷注视着迟清阳，问道：“什么时候？”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对他有了这种心思。
“嗯……是很久之前了，久到我自己也记不太清。”迟清阳豁出去地说：“可是……师父能不能别生气？师父……别怪我。是师父先说的，要我做您的——娈童。”
他说什么？
“混账东西！”
随着年岁地增长，迟负霜已经很少有这么动怒的时候。他一甩手，召出风华剑，手中寒芒一动，阵光乍现，抖落成鞭。长鞭带着漆黑的倒刺鳞片，抬手抽过去，便是狠狠一记！
迟负霜根本不想知道自己飞升后为何仙陨，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养大的崽子要上他！
混账东西！
再几鞭狠厉地破空声回荡，迟清阳被惯性攒到石壁上，掌门制式的华袍碎落成片，七零八碎地挂在身上，里头只剩下天青色的碧落裳完好无损。除了手腕和小腿被挂伤之外，碧落裳护着的身体几乎没有多疼。
师父给徒弟的碧落裳，如同矛与盾相遇。
迟清阳不躲，他也没得躲。这空旷的密室，是他和师父藏宝的地方，除了冷冰冰的寒玉和兵器，没什么可躲藏的地方。
他这份感情，就这么令师父厌恶？
新的记忆里，师父明明那么喜欢……那么喜欢自己……
迟负霜听到迟清阳说的这番话，更恼了。被自己养大的徒弟惦记上，是从小就惦记上了！他跟他一起这么多年，竟然都没有发现？
不……
是……怎么能没发现……全都有迹可循！迟清阳是说过的，可他以为徒弟只是开玩笑，以为他只是待在他身边，漫漫修仙路，无聊寂寞才说出的胡话。他打过罚过，徒弟也认过错，那时候过去也就过去了，他完全没放在心上……
迟清阳……
也就是说，不止这个用阴阳环寰归的徒弟，还有去山外没回来的那个徒弟，都有一样的心思？
都留不得了。
杀了？
全杀了，拿回自己的龙身吗？
可是自己耗费的时间精力，就这么毁于一旦……
迟负霜双目猩红，他不甘心，也不解恨，见迟清阳倒在角落，走过去又是一脚。
迟清阳被他踩到伤口，痛得沉重喘息着，双手颤抖着，一点一点触及胸前的赤玄锦靴，隔着又软又薄紧贴小腿的料子，握住了迟负霜的脚踝。
“是，我混账。”
迟清阳苦笑道：“您以为您无情无欲吗？您不知道吧？对，您还不知道。呵……咳咳，咳……没关系，再等等，不会很久，您就会看到新的记忆，到时候您就知道，您多爱我。”
迟负霜觉得这徒弟没救了。他觉得脚上像缠了毒蛇一样，又紧又热，仿佛被什么咬了一口。迟负霜锁着眉，连连后退两步。
下一秒，回应迟清阳的，又是重重一鞭。
“呃……咳咳……师父，您如果杀我，一定会后悔！”
“是吗？我做的事，从不后悔。”
迟负霜说完，长鞭一抖，瞬间离手，化为风华。脱手悬空的风华剑气逼人，剑尖对准了迟清阳。他心念一动，风华直直朝迟清阳心口捅去！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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