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佛与道
自从冯雪把干梅花的事情挑明了，李奕就从暗地里的喜欢变成了明面上的欣赏，有事没事就趁着没人的时候给冯雪送早上还沾着露水的鲜花，平城最出名的糕点铺子出的新品。
李奕倒不是怕别人知道自己喜欢冯雪，而是魏宫里的女官肯定不能直接和外面的大臣之子在明面上谈情说爱。
宫里这么多眼睛盯着呢，冯雪是个很要强的姑娘，她以后可还是要升官的，不能因为他断送了前程。
李奕想的很好，他打算依照家里的安排从军，如果冯雪能喜欢上他，那么等他立下功勋，就请皇上赐婚，皇上的金口玉言，谁也不能说个不字。
这个建功立业上战场的机会来的很快，太平真君六年九月，盖吴聚众十万余人反魏，盖吴公然对南朝刘宋称臣。
在取得刘宋支持后，盖吴率众与魏**队产生激烈战斗。
魏军副将拓跋纥战败而死，其麾下将士、战马死伤不计其数。
魏军大败之事传到平城，皇上大怒，当即御驾亲征，亲自帅十万大军，决意镇压盖吴，以扬大魏国威。
李奕如往常一样入宫做侍卫，他到如意坊门下的糕点铺子买了新鲜的桂花糖糕带进宫里，他在家里看他嫂子吃了这种，好像看着特别好吃，他嫂子还叫大哥下值之后给她再买几块。
冯雪最近总是收到李奕的东西，为了不被别人发现这些东西，只能被迫早起，她今天天蒙蒙亮就起来了，没吃上饭就离开嘉福殿，她想着自己提前把李奕送的东西处理掉，这样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等到这个李三公子对她失去兴趣，发现她不过是个普通女子，不再送这些杂七杂八的鲜花吃食，她就解脱了。
冯雪第一个赶到办公的院子，却没想到看到李奕，她当即就要退出去，她可不想和这个李三公子呆在一个院子。
李奕手疾眼快，把冯雪一把扯回来。
冯雪满眼惊恐地看着李奕。
李奕无奈地笑，“你别这么看我，我不是什么坏人。”
冯雪没说话，去看李奕拦在自己腰上的手。
李奕的手像是被烧到一样，飞快得缩了回去，“抱歉，我刚才一时情急，没注意到。”
冯雪只能跟着赞同，“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边说边后退。
李奕从怀里拿出一包桂花糖糕，“这个桂花糕，贵女都很喜欢吃的，是南朝传过来的新口味。”
他把桂花糕放到冯雪的书案上，自己也离冯雪远了些，“我来不是想吓你，我……要去参军了，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回来，就想来看看你……”
冯雪听了他的话，身体放松了些，没那么僵直了，也没那么排斥他了。
李奕接着说，“我去宫里打听你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和我扯上关系，我也知道，你肯定不会相信一个认识了没多久的人会有多喜欢你，但缘分这回事，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我，我就是问问你，如果你有一天想嫁人了，能不能首先考虑我？”
冯雪不知道怎么回答李奕，她还年轻，没有践踏过他人的心意，只能看着李奕失落地离开。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心里已经泛起一丝涟漪。
李奕辞别了东宫侍卫的职位，换上一层铁甲，成了军中的新兵，跟随皇上的军队长途跋涉。
皇上率领众将士抵达长安一带，将士长途奔袭，人疲马乏，皇上下令暂时征辟慈安寺作为驻扎地，羽林卫统领协其部下率先进入寺庙，严格搜查寺庙和僧人，为皇上扫清威胁。
整个寺庙的僧人上至八十岁老僧下至十来岁的小沙弥都被羽林魏赶到慈安寺中央的空地。
人群中，一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小沙弥脸色惨白，眼神躲闪。
羽林卫统领来回扫视这些僧人，发现小沙弥眼神躲闪之后，他不动声色，悄悄给心腹使了个眼色，附耳说了几句。
很快，这些僧人被分成几组，一个个如同待宰的羔羊，反抗力量被大大削弱。
统领一摆手，几个侍卫欺身而上，火速拿下小沙弥。
砍断三根手指头后，小沙弥受不住疼招了，寺里的地库藏着大量的兵器，他们准备趁着晚上偷袭魏军。
羽林卫统领命手下押着青年僧人去见皇上，皇上暴怒，“奸僧居我大魏国土，食我大魏供奉，安敢欺大魏国君？即刻将这些不忠不义的奸僧枭首示众，不得有误。”
那些僧人被缚着手脚，听到要斩首，大声喊着，“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吵吵嚷嚷，叽叽喳喳！
统领立刻让人捂住这些僧人的嘴巴，他皱着眉，看着这些僧人，就像看一群死人，目光毫无温度，对着手下催促：“快点解决，不要让他们发出声音惊扰陛下。”
杏城。
皇上派遣永昌王拓跋仁、高粱王拓跋纳都做先锋，发冀州，象州，定州三州共两万士兵围住盖吴老巢杏城南部，又发思州，幽州，定州，冀州四州共十万士兵围住杏城外围，堵住盖吴的所有出路。
盖吴无路可退，兵力分散，被魏军各个击破，盖吴自杀身亡，魏军大获全胜，士气震天。
傍晚，魏军大营。
庆功宴。
皇上坐在主位上与众将士把酒言欢，“这次剿灭盖吴这一心腹大患，在战场上多亏了永昌王、高凉王与旗下将士奋勇杀敌，大功当酬自不必说，但要说在战场下就要多亏了崔先生屡出奇谋啊，崔先生可谓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依朕看，崔先生之才，可与兴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汉四百年之张子房相比！”【1】
永昌王拓跋仁、高凉王拓跋那相视一眼，咧开嘴齐声附和皇上，“崔先生确实令人钦佩！”说罢，向着皇上和崔浩遥遥敬酒，一饮而尽。
崔浩忙站起来谢恩，“陛下折煞老臣了，这次攻克胜利主要是因为陛下您知人善任，将我们这些合适的人用在合适的地方，让我们发挥自己的长处。”
崔浩话题一转，“不过，此次战斗中，崔浩亲眼见到长安僧人藏匿武器，意欲偷袭我军。这些僧人白食国家俸禄，却有反魏之心，足见佛教并无教化之能，反而坏人心，使人变坏。老臣斗胆，请陛下下诏在大魏境内废止佛教，毁去经书，杀掉这些恶僧，不教这妖教坏我大魏臣民心术。”
皇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魏国是鲜卑族，自佛教传入魏国，鲜卑贵族信佛不是一天两天，佛教在鲜卑的土地上扎根很深，废止佛教恐怕很难。
崔浩见皇上没有发声，继续道，“寇谦之为首的天师道，佐国辅民，维护礼制，不若在大魏境内宣传信奉天师道，尊天师道为国教，寇谦之为国师。或许可以替代佛教。到时候人人信奉天师道，宣扬此教，有利于陛下的统治，更有利于天下臣民归心，是我大魏臣民的无上之福。”
儒家的礼教为天师道的第一要义，最能维护国家的稳定，寇谦之在魏国境内也是大名鼎鼎的道士，有很多信众。
皇上点头，“崔爱卿说得有理，传我令下去，大魏境内所有佛寺经书都销毁。明年讨伐柔然，大军人数尚且不够，让五十岁以下的沙门还俗，他们吃了这么多百姓供奉的粮食，身体强健，让他们都到军中去，到时候上战场，好好给我大魏出一份力。”
崔浩拜倒，“如此，我大魏之福也。”
其余的将领也拜倒，齐声称颂，“陛下如此，我大魏之福也。”
*
夜半时分，正是多梦魇的时候。
半梦半醒间，冯雪又回到了雍州家中的院子里。
她看见阿爹虎虎生风练拳，哥哥也学着阿爹的样子打拳伸腿，可惜年纪小，只能做到形似，画虎不成反类犬，像一只嗷嗷叫的小土狗，引得阿爹哈哈大笑，阿娘也还在，笑吟吟地端来新做的白玉方糕，招呼她和姐姐吃，阿娘做的白玉方糕真甜啊，上面还撒了新鲜的桂花，姐姐吃得满嘴都是，阿娘含着笑意为姐姐拭去嘴角的碎屑。
冯雪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一家人和乐融融的景象，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流。
“阿雪！妹妹！快醒醒！”
冯雪耳畔响起一个焦急而熟悉的声音，时远时近，时有时无，引人探寻。
接着，她就被声音的主人生生推醒了。
冯雪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然躺在这张她已经睡了五年的床上，她伸出手，摸了摸脸，双眼湿漉漉的，仿佛在梦里哭过。
“阿雪，你又梦到阿爹了吧？”冯月担忧的看着冯雪，她们进宫都五年了，她都快忘记阿爹的模样了，可阿雪仍然困在当年的旧事里，走不出来。
冯雪轻轻嗯了一声，有些迷茫的样子，“姐，我近日来，总梦到当年抄家的事，梦到阿爹，梦到咱们家院子里的菩提树，梦到阿娘，哥哥……”。
冯雪抬头看着冯月，月光照在冯月的脸上，十五岁少女姣好的容颜尤为动人。
冯雪却没感受到这份动人，她只是有些怀念，怀念自己的娘亲，她定定地看着冯月，手不自觉抚上姐姐的脸庞，“姐，你长得好像阿娘，阿娘当年就是乐浪第一美人，人如娇花照水一般，我却长得很平常，只是生的比一般人白些罢了。”
冯月有些好笑地摸了摸冯雪的头发，搂住自己的妹妹，用肩膀去碰冯雪的肩头，揶揄道：“还娇花照水？真恶心。我们阿雪是不是太看轻自己啦，阿雪也是个雪肤花貌、正当妙龄的小娘子，某个李三公子可是很喜欢她呢。”
某个东宫侍卫，姓李名奕，乃是高平郡公李顺第三子，他和冯雪来往频繁，别人不知道，但冯月作为冯雪的亲姐姐，当然早就知道他了。
冯月虽然一直在嘉福殿，但对于宫中大大小小的事物都有了基本的了解。
尤其是她发现李奕喜欢自己妹妹之后，更是偷偷打听了李奕的身份。
李奕从东宫，就上了战场，李家的长子李敷在朝中做文官，他在朝中做武官，李家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冯雪想到李奕，脸上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笑意，她或许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嘴硬道，“我跟李奕可没什么关系，你少在这打趣我，倒是姐姐你，我可都听姑姑说了，你不是和穆真相处的很好嘛。”
穆真是公侯之子，身份显贵，虽然是长子，但因为从小身体不好，所以从小性格温柔腼腆。
他的母亲与左昭仪冯柔关系不错，冯柔图穆家高门大户，冯月嫁过去不会受苦，穆家图冯柔冯昭仪是皇上宠妃，自己儿子又是个病秧子，找不到愿意结亲且又门当户对的贵女。
这可以算得上是强强联合了，两家都有结亲的打算。
冯柔之前不甘心让两个侄女在宫中磋磨，就打算给冯月定一门好亲事，等冯月及笄，时机成熟时，她就请皇上为穆真和冯月赐婚。
帝王开金口，保证能让侄女风光大嫁。
冯月听到自己心上人的名字，脸上红了红，“我又不像你那么聪明，姑姑总是夸你聪慧，书读几遍就记住，什么东西都是一点就通，一学就会，我就笨得多了，我对那些算数什么的不感兴趣，我就想喜欢每天打扮得美美的，穿好看的衣服，我就想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过一辈子，我有时候觉得我就是一朵矜贵的花，天生就需要别人的保护，否则就活不下去。出嫁前，你和姑姑护着我，出嫁后，夫君护着我，这么过一辈子，其实也很好。不是人人都聪明的，但不聪明的人其实也可以糊里糊涂，安安顺顺地过一辈子。”
冯雪摸了摸姐姐的带着兰香的长发，没说话。
她其实常怀着一种隐隐的忧虑，她和姐姐都是罪奴出身，多亏了姑姑的照顾，才能在宫里过着不错的生活，而李奕和穆真都家世显赫，她们姐妹如愿以偿嫁过去，就真的能过得幸福么？
但她看着姐姐温柔尚且有些天真的脸，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姐姐性子如此，温和良善，偶尔会对她和姑姑撒娇，大事不糊涂，小事有些迷糊。
她们的父母早逝，姐姐能有现在的性格已经很不错了。
这些年，冯雪也在崔侍中的教导下，因为擅长算数，得到皇后的青睐。
冯雪被封为五品春衣，虽然这只是女官中末等官位，但从一届无品级的宫女到有了官身，这意味着冯雪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崔侍中。
冯月一直陪在冯昭仪身边，日子平静，岁月静好。
冯雪和冯月在宫里过得总体还算不错，偶尔会遇到一些波澜，但大体上一帆风顺。
冯雪不怕自己吃苦，在她看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但这话冯雪没法对冯月说，她就怕她若是说的多了，除了将姐姐推得更远之外，没别的好处。
这些年，她多思多虑，经了一些事，在宫里明白了许多道理，很多事，不能强求。
人要成长，得自己经事，才能转变想法，旁人说得再多，也没用。
冯月以为自己安抚好了妹妹，感觉屋子里还是很冷的，于是缩回被子里。
许是被窝里暖意融融，困意袭上心头，冯月没多久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没有烦心事，睡觉特别香~呼呼呼……
冯雪看着这样的姐姐，竟有些说不出的羡慕，傻人有傻福啊，这样的世道，人活得如姐姐这样其实也很好啊。
她在黑暗中寻到冯月的手，热乎乎的，带着沁人心脾的兰花香气，冯雪嗅着姐姐身上的气息，叹息：“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如今这样也很好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呢？”【2】
她和姐姐都曾是高门贵女，如今卑微如草芥，可见天命无常，可无论如何，她们又都是幸运的，她们有全心全意为她们打算的姑姑，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二月的月光，透过被单薄的窗纸，照进姐妹俩不大的小屋。
清泠泠的冷月映照在窗前，显得格外萧瑟，仿佛预示着冯家姐妹往后的人生路并不好走。
注释：
（1）兴周八百年之姜子牙 ，旺汉四百年之张子房：出处：《三国演义》第三十七回 司马徽再荐名士 刘玄德三顾草庐
（2）‘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出自蔡邕的《琴操·猗兰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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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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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佛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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