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破。
雍州。
天穹漆黑如墨，黑压压的乌云层层笼罩在雍州上空，空气中弥漫着暴雨来临前的气息。
一阵狂风刮过，瓢泼暴雨立时倾盆而下，暴雨如瀑，仿佛带着千军万马呼啸而过，气势磅礴。
铺天盖地的雨幕中，一人于黑暗中狼狈奔逃，他的身体已经到了体能极限，但心中牢记的使命让他继续在雨幕中狂奔。
远方灯影绰绰，隐有光亮，高门大户，气派非凡，雍州城内只有刺史冯朗的府邸才能如此装潢。
雨幕中逆行的那人心中升起些许喜意，原本因为长久跋涉慢下来的步伐，此时竟然不由得加快。
此时正是夜半时分，冯府的门房早已入睡，忽然被一阵砸门声惊醒，门房皱着眉头，但还是披上一件外衫出去了，“来了，来了……”
门房裂了个小缝儿，从缝中看来人。
来人破衣烂衫，身上是大片大片的血痕，被暴雨冲洗过的身体鲜红一片，跟话本子里讲的索命厉鬼一般。
门房被吓了一大跳，手中的提灯都掉在地上，那灯火沾了雨水，顷刻间就熄灭了。
来人身体已经极其疲惫，强撑着一口气，对着门房道，“我是张亭，快开门，我有要事找大人。”
他说着，撩开挡住自己面门的散乱肮脏长发。
门房一见是他，顾不得去捡落在泥水里的提灯，马上爬起来开了门，小跑到张亭身边扶住他。
“是张统领啊，您不是跟着二爷去打仗了么？二爷呢？怎么没跟您一块儿回来？您伤得这么重，我现在带您去找府医看病。”
张亭被门房扶住，乍然接触到温热的皮肤，竟然有种灼烧的感觉，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几乎要跌在地上。
门房手疾眼快，一把扶住张亭。
张亭拽住门房，大口大口粗喘着气，紧紧抓着门房的胳膊，青筋暴突，目眦欲裂，“不去医病，快，快带我去找大人，我有要事禀告。”
门房被他拽得生疼，却不敢松手，只能带着张亭往大爷院子处挪动，万幸，家中巡夜的家丁看见了他们，帮着门房把张亭送到主君书房。
冯朗今日处理政务，忙到深夜，索性直接在书房的侧卧休息，听见外面有人吵嚷，披了件外袍就从床上起身。
他站到门口，就看到一个血淋淋，衣服破破烂烂，浑身滴着雨水的人被家丁架着往书房来。
门房机灵，看到冯朗，马上道，“这是张统领，不知怎么的，成了这幅样子，连病都不治，直说有要事要找您。”
冯朗心下一沉，挥挥手，遣退众人，自己扶着张亭进书房。
张亭感觉到书房只有冯朗和他，仿佛回光返照般有了些许精神，“大人，冯将军打了败仗，被人诬陷叛乱，他怕回来被杀，带着手下的亲卫逃往柔然去了。皇上雷霆震怒，派了天使来雍州，要将冯家满门抄斩，天使就在我身后，估计还有半个时辰就要赶到这里了。”
冯朗听了这席话，身子凉了半截，天使还有半个时辰就要来了。
张亭声音粗重，“大人，您快走吧，再晚，就真的走不了了。”
他的眼睛圆睁着，口中发出最后的怒吼，“大人，快走啊！”
说罢，倒在冯朗怀里，再无声息。
冯朗感觉到张亭气息断绝，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之意，他褪下外袍盖在张亭身上，旋即起身，迅速往他的长子冯熙住处赶去。
冯熙被父亲叫起来，本来还有些迷糊，但听了父亲的话，身下冰凉，顿时清醒的不得了。
“大郎，你快走吧，你一个人走，去柔然找你二叔，咱们家保不住了，天使还有半个时辰来抄家。”
冯朗的话就像惊雷在冯熙耳边炸开，他呆愣了一瞬，“那您呢？那妹妹们呢？你们不走，我也不走。”
冯朗把装着金银细软的包袱往冯熙身上绑，“我们你就别管了，咱们家走不了那么多人。”
冯熙还要在说话，冯朗一巴掌拍到他脸上，冯熙被震得头皮发麻，这是他阿爹第一次打他。
冯朗打完就后悔了，把冯熙抱到怀里，声音哀切，“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只要你还活着，咱们冯家的根就不会绝。”
冯朗把冯熙往外推，冯熙最后回头看了阿爹一眼，身形没入重重雨幕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冯朗抹了把脸，又急急忙忙往两个女儿的院落里冲。
“阿雪，阿月，快醒醒！”
冯朗身上带着外面潮湿的雨水气息和凉意，他俯身靠近两个女儿的时候，将潮气渡给了两个孩子。
冯雪在睡梦中仿佛听到阿爹的声音，身体接触到阿爹冰凉湿透的衣裳时，被冰的哆嗦了一下，很快清醒过来。她揉了揉眼睛，让自己尽快清醒过来，“阿爹，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她是个皮肤白嫩胜雪的小女孩，脸庞因为睡得很香，微微透着健康的粉色，看向自己阿爹的目光乌黑明亮，嗓音清甜，脆生生的，让人想到七月盛夏尚且青涩的青梅，或是八月刚刚成熟的西瓜，吃进嘴里时，带着一点沙甜。
冯月也被冯朗惊醒了，估计是还没睡醒，看见阿爹来了，下意识往阿爹身上扑，口中发出小孩儿才有的撒娇声，“阿爹……”她显然是被阿爹身上的湿气冰了一下，“唔，好冷。”
冯月与冯雪是双生子，冯月先出生了半个时辰，做了姐姐，冯雪顺理成章做了妹妹，两个女孩生的很像，继承了她们阿娘的美貌，都是一副肤光胜雪的美人坯子。
只是冯雪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小小年纪就落落大方，举止有度，像个小大人，冯月则较为怯懦温柔，平时很爱对父亲和兄长撒娇。
冯朗之前总对孩子们开玩笑，“姐妹两个的性子该换上一换，姐姐像妹妹，妹妹像姐姐。”这话逗得孩子们咯咯笑。
冯朗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心里有万般不舍，他这一生，与发妻王氏一共就三个孩子，长子冯熙，两个女儿冯月和冯雪。王氏生完女儿后，身子不好，隔了一年就撒手人寰。
冯朗与发妻夫妻情深，加之害怕再娶的妻室对三个孩子不好，索性自己亲自抚养。光阴荏苒，白驹过隙，如今算来，他亲自抚养孩子的时间，已经足足八年了。
一晃眼，冯熙已经十三岁，两个女儿也都九岁了。
冯朗想到这，把两个孩子都搂进怀里，低声道，“阿爹接下来的话很重要，你们千万要记住，咱们家出大事了，是诛九族的大事，男子皆斩首，女子充入宫中做罪奴。阿爹刚才已经送你们哥哥离开了，要是有人问起，你们就说不知哥哥去了哪里。知道么？”
冯朗反复叮嘱两个女儿，如今到了最后的时刻，心里有太多想说的话，他也是个征战沙场的将军，现下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如果不出意外，阿爹会被处死，你们会被送进宫中充当罪奴，但不要怕，宫中的左昭仪冯柔是你们的亲姑姑，她一定会护着你们的。”
冯雪和冯月都愣住了，冯月揪着冯朗的袖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全是不知所措。
冯雪想要开口，可觉得自己嗓子干涩的厉害，张了张嘴，只吐出一个，“阿爹……”
冯朗被小女儿叫的心头发软，“阿爹护不住你们了，你们到了宫中一定要听姑姑的话，把家里的事都忘了吧，千万别想着为爹报仇，护好自己最重要……阿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看着你们兄妹平安长大，只是，这愿望恐怕难以实现了。”
雨势减小，雨声衰微下来，黑暗中，一切声音都被放大，“锵，锵，锵。”声音由远及近，正在逼近刺史府。
冯朗也带过兵，他知道，这是朝廷的军队来了，训练有素的军士，冒着大雨，穿着蓑衣，雨水肆无忌惮的落在刀刃上，反射出骇人的寒光，铁制的刀枪划过地面，发出“锵，锵，锵”的声音。
“天使带人来抄家了……”冯朗幽幽叹了一口气，无视两个孩子扯住他衣袖的小手，径自起身，他对着小女儿再次重复道，“阿雪，你比你姐姐聪慧，你要记住阿爹的话，带着你姐姐进宫找姑姑，不要向任何人吐露你哥哥去哪里了。”
冯雪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从眼眶中落下来，只是努力地点头。
她意识到了，这也许是父女此生最后相处的时间，她不想让阿爹失望。
冯朗稍稍放心了些，“要是你们俩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阿爹就知足了。”
他最后拥抱了一下两个孩子，转身朝着大门走去。
他已经听到了军士破门的声音，府中的家丁和侍卫正惊慌失措地大声喧哗着。
天使带人破开刺史府大门，大队的禁军拿着兵器刀剑闯了进来，人数悬殊，刺史府的侍卫很快就败下阵来。
冯朗披了件干燥的外袍，堂堂正正从正堂走了出去，周围的军士看他毫无反抗之意，又在天使的授意下，不对冯朗动武器，也就没有拦住他，任冯朗走到天使跟前。
“天使不必大动干戈，冯朗在此处，其余军士乃是朝廷配给刺史府的侍卫，并非我冯家人，希望天使能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
天使竟也意外的和气，“冯大人，你也被怪我，我也是奉命行事，要怪就怪令弟私通柔然，致使我魏军大败，这可是通敌叛国的大罪啊！”
冯朗此时也是无可奈何，他根本不信二弟冯邈会通敌叛国，定是有人陷害了他们冯家，可皇帝认为他们冯家有罪，他们就必须有罪。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啊！他今日可算是明白了。
……
雍州到平城的路很远，冯月和冯雪作为罪奴只能徒步行走，之前在冯府穿的华衣美服尽数充公，身上只有给犯人穿的，最简单的粗布麻衣，大概是因为从未穿过如此粗糙的布料，两个小姑娘皮肤被磨得生疼，脚下穿的也是草鞋，踩在被阳光晒得滚烫的泥土上，脚心生出一溜的红色的血泡，每走一步，都是酷刑。
世事无常，她们在几天之前还是公侯之女，几天之后就已经沦落为阶下囚。
冯月在家中过得一向娇惯，勉强吃了几天的苦，实在是受不了，天气太热，脚底的泡都被磨破了，嘴里也干干的，喝多少水都不顶事。
况且，她们能喝的水也是有数的，想多喝也是不能的。
“阿雪，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平城啊？”冯月不知道第多少次问冯雪。
“快到了。”冯雪也不知道第多少次回答冯月。
姐妹俩心照不宣的没有提起阿爹，她们都知道阿爹很有可能已经在她们不知道的时候没了。
仿佛只要不提，阿爹就一直活着。
皇上派遣的宦官最终没有找到哥哥。
冯雪趴着门缝儿听见了，那天阿爹和天使说，叔父早先兵败逃走，听说逃去了柔然，哥哥会不会跟着去了？
哥哥最好跟着去了，那里是羌人的国土，魏国一直没能征服柔然，哥哥和叔父只有逃到那里，才不会被朝廷的官军杀死。
骨肉分离，前途未卜，无数的念头在姐妹俩心头盘旋，无处着落。
领头的官军一声叫喊，“暂停歇息，等熬过毒日头再走。”
看押罪奴的官军可以坐在驴车后头，并不用自己走路，可日头太烈，也能晒得人头昏脑涨，总归是不舒服的。
官军也怕毒日头，因此，他们一般都错开中午最热的时辰，选择较为凉爽的时候赶路。
官军拿了足够自己饭量的饭食，将剩下的少部分粮食交给犯人中最会献媚的小头头，任由她去分饭。
每个犯人都得到一块野菜饽饽，菜多面少，味道也不好，但是所有人得到饽饽后都吃得很珍惜，毕竟一天就只有这一块饽饽，根本塞不饱肚子。
分饭的女人看冯雪冯月年纪小，故意拿了两个最小的饽饽给她们。
冯月看了看其他人的饽饽，都好几次了，每餐饭都给她们俩最小的饽饽，根本吃不饱，她这么温柔的性子，都忍不住了，实在气不过，嚷嚷道，“怎么每次都给我们俩最小的饽饽？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
分饭的人看她们两个年纪小，根本不惧她们，直接嚷嚷道：“欺负你怎么了？你们俩不管之前多高的身份，现在不都跟我们一样是罪奴？”
冯月还要再辩，冯雪拉住了她。
冯雪手指甲抠着掌心，用疼痛给自己增加勇气，清亮的眼眸盯着分饭的人，朗声道：“我们现在的确是罪奴，但还请您知道，我们是公侯之后，亲戚故交遍布天下，我们活着，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我们死了，也一定有人会追查到底!”
分饭的人见冯雪说话有理有据，到底是害怕冯雪背后真的有人，悻悻地闭了嘴，又扔了两个饽饽给冯家姐妹，铩羽而归。
冯雪得到饽饽，分了一个给冯月。
冯雪大口大口吃着从前看都不会看一眼的野菜，剧烈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她当然害怕那个分饭的人，那个人已经是个成年的女人了，如果那个女人恼羞成怒，冯雪根本打不过她。
可她如果不站出来，她们姐妹一定会被人欺负到死，从雍州到平城，这么远的路，饿死两个小孩子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
文笔不行，但认真写了，谢谢大家观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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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家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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