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知仙尊在西天极乐一场大战之中堕入了魔界，在炼狱之中成魔。
却很少有人知道，在炼狱深处的恢宏殿宇之中，困锁着一位神君，他的饮食之中掺杂了忘川水，正在渐渐地忘记前尘往事。
那是个极为俊美的年轻人，雪白的长发披落在锁链之上，屈膝靠坐在柔软的妖兽皮上，些许天光碎成一块一块洒在他苍白的脸上，下颌勾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
卷起的浪花堆砌成锦缎一路扑涌向下，只露出一截绷直的脚踝。他垂眸看着底下一行行轻手轻脚经过的魔修们，眼睛是漂亮的天青色，容颜颇为冷淡。
在殿中留得久的仆从们习惯了每日晨昏时分，魔尊都会各来一次。六界之中最为珍贵的天材地宝都被送来了这里，蛟龙筋骨给他铸剑，十万里海底明珠缀在他枕畔安神，人间初雪酿成一壶清酒让他夜间独酌，天庭石碑被一剑斩落了一半，放在他殿中蕴出适合他修炼的灵力。
但他总是眉头紧锁，大部分时候闭门不见魔尊。魔尊自己进不去，也不愿意让任何人留在里面，大多数人都只能在外面侍候，里面则由阎罗十殿的魔灵打扫。
今日黄昏，魔灵原本已经准备好再去回绝掉魔尊，却见神君反常地点了点头。
魔灵震惊不已，它多嘴问了一句：“为何今日您肯见魔尊？”问完就后悔自己多管闲事。
面容清俊出尘的神君面白唇朱，好看得不像炼狱中的生灵，闻言只是平静地说了句：“拖着无趣。”
即使已经在殿中布置满了天庭的灵珍，为他在炼狱辟开了一方净土，但是他依然在日渐虚弱。
桌上摆着一杯已经半凉的茶，他抓起杯子低头饮尽。带着凉意的茶水在舌底一涩，让他对接下来的计划愈想愈冷静。
得知今日能入殿的魔尊在外面怔了一下，在旁等候的仆从们从未见过魔尊这样惊喜外露的神态，即使是前一年，与天庭在汶水河一战大胜，他也没有此刻喜形于色。
惊蛰犹豫了一下，还是解下了剑扔给一旁随从，迫不及待大步走了进去。
殿中是惊蛰亲自督造，一颗一颗的夜明珠将地底炼狱都照亮，北海千万年不化的浮冰筑出一条宽窄冰道延伸向上，支撑起一个百花盛开的幽静长廊。南山的妖兽皮铺满了冰面和石面，让它在冬日温暖如春，夏日皮面清凉。
神君就坐在花间擦拭着剑锋。蛟龙作骨的剑一出鞘就带着寒光，足以令神魔退步。惊蛰仰头看着他，看到他又比从前消瘦了许多。
其实每日深夜所有人都入睡时，惊蛰都会悄悄潜进来看他半夜，去年七夕，还冒着被他惊觉的风险，吻开他紧蹙眉梢才走。
惊蛰静静站在原地，没有惊动他，只是这样望着他拭剑的侧影，即使死在此时此刻也无憾。
直到慕青岚放下剑，终于对上他视线半顷很快又移开，说道：“人间沧海桑田，我想去濯瀛国，去一趟相国府里面看看。”
惊蛰说“好”，沿着冰梯走上去握住他的手指，带他直接从此地阵法转瞬间到了连接人间的忘川河畔。
一到外面，慕青岚就松开了他的手，惊蛰没有阻止。
不一会儿，一个老叟撑船过来，两人上船渡河。沉默之中，慕青岚才开口：“听说你毁了罗刹天梯。”
惊蛰“嗯”了一声，又解释道：“这样一来，不至于让战火烧到人间。”倒不是他还顾忌人间如何，只是不舍得两世在人间的那些记忆都被磨灭。
慕青岚便不再说话。
惊蛰坐在旁边，看到他一直紧紧握着那把剑，目光短暂停顿后若无其事移开。人间还在冬日白天，但是忘川河上已经开始下雪。
船夫直嘟哝了好几句倒霉。
惊蛰解开披风，靠近过去披在了慕青岚肩上。少年下意识将剑往里面护了一下，手指攥得几乎有些发白。惊蛰似乎没有发觉，只是安慰地握了握他的肩膀：“冷吗？不会太久。”
少年垂眼，不直视目光：“还好。”
落雪的河上很快渐渐结了薄冰，船划得费力起来，天幕是炼狱中亘古不变的黑夜，连几点繁星也看不见。
船夫生前是京城里的浪荡子，在船头用力划时唱和式微式微胡不归，调子很是悠闲。
慕青岚当着惊蛰的面，向船夫打听：“我初来乍到，不知道魔尊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怕往生的时候得罪了人，还望指点一二。”
惊蛰想说什么，却只能暂时沉默又忐忑地听着。
船夫是个很健谈的鬼，看看慕青岚，神神秘秘一笑：“你身上有天庭气息，是过来打探消息的哪位神君吧？”
慕青岚不置可否。
船夫接着说：“嗨，还好你们是碰到了我，把你们送出去也就算了，不想惹事。魔尊手段在这六界之中最为严酷，汶水河坑杀十万天兵，听说那司命星君也曾与他有些交情，不过是在两军对峙前提到了一个名字，就被他眼也不眨地斩伤了右臂，到现在还只能拿左手给人批命格。”
“什么名字？”少年追问。
“慕青岚。”
船夫纳闷了一下，转头看向惊蛰：“对对，那你是知道啊，怎么还问我呢，解闷儿？”
然而慕青岚和惊蛰在这句话之后就默契地不再开口，都沉默了下来。船夫看出些气氛不对，也不再多嘴，加快了划船的速度。
慕青岚在心中默默给司命点蜡。
刚刚渡出忘川，船夫不敢逗留，转瞬之间便连鬼带船跑路了。
一睁眼就是人间黄昏迟暮的热闹街头。
惊蛰头发上还落满了忘川里的雪花，眉毛也结了霜雪。两人仿佛在此时已共白首青眉，在人间风尘街口忽一碰头。
慕青岚没有特地伪装些什么。街上的凡人看不到他们，许多人谈笑风生地从他们身旁穿行而过，人间的烟火热闹仿佛隔了一层透明罩子，听得依稀模糊，让人耳膜连带着头痛起来，也还是听不清楚。
他们循着记忆里的方向，到了东街上的相国府。惊蛰抬头，他来这里的次数很少，那时几乎总是少年策马来找他。
后来再没有这样好的时候。
慕青岚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其实他也记不大清了。太多世界过去后，他对于这个小世界的许多事，都只剩下一个大概的印象。
就像忘川一样。
惊蛰一直暗中在他饮食中掺入忘川之水，其实有系统在，等到离开这个世界后，他的记忆仍旧会一一回来。
两人站了没一会儿，正要走进去时，里面的人却出来了。是相国和夫人，抱着一个小女孩出去逛闹市。已经黄昏，再过不久，人间将要有灯会了。许多年前，刚回到相国府时，慕青岚也曾经和他们入夜后去看灯会。
人间所有人都已经正常地轮回转世，这对第二世的相国夫妻，也有了别的牵绊。
慕青岚没什么反应，只瞥了瞥就收回了视线，下一刻却发觉惊蛰正隐晦地偷觑他，神色难掩担忧。见被他发现，惊蛰索性直接说道：“不过是凡尘中一段尘缘，等来日你回了天庭，要来人间历劫时，尽可以选一个更好的富贵之家。实在无需挂怀。”
“我还能回天庭？”慕青岚问。
惊蛰沉沉看着他，目光温柔：“当然。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困住你一生。”他只是……无论下定决心松手几次，都还是忍不住抓得更紧。甚至嫉妒起慕青岚今后将会遇到的人。
慕青岚对此保持怀疑态度，笑了笑道：“如果我偏偏在意这段过往，难道还能重来。若不是当年死得太早……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伤心……”
不等慕青岚说完，惊蛰已经飞快打断：“那我现在就让他们去投胎转世，等你回天庭就再次下凡间来……”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有些干涩地说：“我，我当时，”他有些结巴地回答最后一句，“有的。”
痛不欲生。
慕青岚被他反人类的“现在就去投胎”发言惊住了，不好再多说。虽然相国府这一趟稍微有些扫兴，但是来都来了人间，便百无聊赖地在街上闲逛。
他们披着满身忘川里消不掉的雪，人间的朝霞洒落了满身，光辉灿烂得仿佛证大道之前的霞光。惊蛰的手渐渐靠近了他的手，试探性地握住了，他没有挣开，面色冷清地坐在了朝霞落下的巷子里。
惊蛰跟着他坐下来，听到他忽地出声。
“明日，我就会忘了。”
惊蛰眉心一跳，心知肚明他说的是忘川水，却装作毫无所知，笑着道：“忘了什么？那对夫妻吗，忘了也好。让你感到伤心痛苦的人和东西，本来也不应该记起来。”
“那他们会远离我吗？不再让我伤心痛苦。”少年也转头笑着问。
惊蛰不记得他上一次这样对自己露出笑容是多少年前了，略微沉默了半晌，才艰难点头：“会。”
少年静静看了惊蛰一会儿，喊了他一声。
惊蛰注意到他抓紧了握在袖中的剑，笑着答应：“怎么了？”
慕青岚移开了视线：“没什么，麻烦你一件事。”
惊蛰当然答应。
杀伐果决的魔尊此时抛下了过往的厮杀和纷争，只是一个与心上人并肩坐在人间青石阶上，看最后一场晚霞的凡人。
这一日入夜时分，他们回到了忘川。出乎惊蛰意料的是，慕青岚始终没有拔.出那把剑，似乎真的只是拿出来看看。
阎罗十殿的人从未见过喜怒无常的魔尊有过这样的时刻，手里抱满了从人间带回来的花灯糖葫芦架子，艰难地下了忘川的船，正要往阎罗十殿中走。
慕青岚落后了他一步。两人一前一后，忘川的风有些涩意，拂得头发衣袍飞乱。
惊蛰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想要问一句，是放在他殿中，还是自己那边——
却先看到了忘川对岸无数立起来的弓箭。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从那里走来，那竟然是与惊蛰一般无二的面容。
他其实早已经料到了。
终于有一日因果得报，最后一次时间线的仙尊“惊蛰”来到了这里，打破这日复一日的平静。但他不敢赌慕青岚有没有猜到，今天这一整日的温情脉脉，是否只是诱他离开阎罗十殿暴露破绽的陷阱。
思考的时间没能快过动作，惊蛰松开了手中所有东西，转头纵身就已经扑住了身后的慕青岚，下一瞬间无数神光箭便隔着忘川破空而来，眨眼间刺满了他的后背。
千百年前，在阎罗十殿同一个地方，放着一块鸦杀骨，也曾有人在那里万箭穿心。
少年被他护在身下，半阖着眼睛不看他，感觉到有水珠慢慢滑落在了脸上。不知道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
白衣黑发的“惊蛰”仙尊渡忘川而来，他注意到了这边，快步走来，弯腰伸出手，贯来冷漠的眉目之间隐约温柔下来，斟酌开口：“你就是新晋升的青岚神君吧？我来接你回天庭。此处宵小之徒，自有其他人处置……”
慕青岚睁开眼睛。
似是第二世，白衣剑尊剑上明光未收，在瘴气山谷里向他回头。
眼前的“惊蛰”显然在刻意地仿照从前，极力要留一个好印象给他，即使拼命收敛了凌厉杀气，却掩不住周身一路不知杀了多少人的业障重重。
少年沉默点了点头，静了许久，才慢慢将身上的人推开，坐了起来。他毫发无伤，脸色却略显苍白。
***
许多年之后，天上多了一位浮光神君，兼济天下，人间供奉了无数他的金像香火，虔诚地向他祷告。
阎罗十殿的新魔尊这一日赴任，去天庭一趟，缔结两界停战百世之好。
那魔尊也是奇怪，停在了浮光神君殿前不肯离去，非说自己未修炼时就仰慕神君，只想远远见上一面。
引路小神闻言笑道：“那尊上怎么没修成仙，来我们天庭？”
魔尊笑笑不答。
不知是不是诚心打动，没等太久，就有个白衣白发的俊美年轻人走出来，天庭仙尊追在了后面。慕青岚好不容易见到有两个生人，刚好摆脱后面那个非要讲讲他们前世有一段情的神经病，忙装作不经意地走了过去。
引路小神向他行礼：“神君。”
慕青岚点点头，转头瞥了瞥小神旁边的人：“这位是？”
那人看他的眼神也挺奇怪。被他一问才像是刚回过神，微微笑了下：“在下是阎罗十殿刚来的天庭，一时为神君风采心折，失礼了。”
这样的奉承没听过千次也有百遍，慕青岚只是笑了下。那人目光却更温柔起来，忽然落在了他腰间一把蛟龙为骨的剑上，稍稍一滞。
“这把剑……”
慕青岚顺着他的话摸了下腰间的剑，没有回答，眉宇间也有两分困惑。
还是引路小神给那人解释说：“浮光神君来天庭时就带着它，据说当时神君昏睡中仍不肯松手，所以留了下来。大概是什么重要之物，只是神君忘了此物来源。毕竟修仙之途艰难坎坷，忘却前尘并非什么罕见的事。”
那人脸色变得十分复杂，看不出是悲伤更多，还是在高兴。慕青岚觉得这人说不定也跟惊蛰仙尊一样，修炼把人修出了些问题，不禁退了两步。
引路小神怕耽搁了时辰，着急得满头大汗。
还好另一边，惊蛰仙尊见浮光神君躲避之意甚明显，暂且退走了。
摆脱了人，浮光神君没有多留，无情地用完就扔转头就踏剑离开，白衣飘飘的背影仙资灵秀玉树堆雪，格外清绝。
小神接着往西边走，走了一会儿发现那人没跟上，回头疑惑喊道：“魔尊？”
那人依然望着浮光神君离开的方向，然而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朝霞界明媚的霞光正轩轩洒落而下。
等我晚上修一下这章再写下章！
下章he番外，是道长青岚和魔尊惊蛰，可以跳过！么么大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青莲（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