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狐疑的看了几眼这二人,且看前头那位郎君身着衣料看似不菲,且他气质清冷卓然,绝非凡人。怕不是哪位贵人?
且近来的确听到了有关阳城郡主要被送去和亲的传言流出,思索了片刻,老大夫开了口:“郡主无碍,只是受了些风寒。”
他并未将郡主投湖的事说出来,谁知这人究竟是谁?若是凉氏的奸细,那这亲不但和不成,还平白为大兴添了一个新的敌人。
男子沉默片刻,忽然看到了熟悉马车穿梭在无穷的雨幕之中。
他并未看清马车上挂着的木牌,只是这样形制的马车,属于江夏侯府的马车他早已刻在了脑中,挥之不去。
他曾多少目送她乘车而来又乘车而去。
崔述心中一紧,修长白皙的手紧紧抓着染满了雨水的栏杆,手背上凸起的青筋错杂在此刻就是他同样错综复杂的心境,冰凉的雨水不断落在他的手背上,几声猛烈的咳嗽声淹没在清晨的雨幕里。
身后随侍的奉壹神色立刻紧张起来,上前欲将他从雨中拉回来。
但他那只抓着栏杆的手却像是长在了栏杆上一般,任奉壹如何使劲,他自纹丝不动,温和湿润的眼眸渐渐泛起了卷天席地的红。
“郎君,您这是怎么了?”奉壹不由开口问,这话他早就想问了,好好的在涯山修道不好吗?
非要在两年前去了驻守在天门关的老侯爷处,陪着老侯爷击溃了几次夷狄来犯,回京后又是让他盯着江夏侯府,这几日更是天天一大早登上这钟楼。
他的身子向来不好,几番折腾之下,近来已是很不好了。
可谁又劝得了他?只见他是看看天,看看地,神情犹豫的看着宫城,也不知他究竟是想进宫还是不想?
“……回府。”崔述看着那架渐渐远去的马车,温润清俊的脸庞上闪过一丝痛苦。
为何痛苦的人是他?
该是她才对。
他怎么会头昏脑胀到为了她在此处犹豫不决,甚至一度想进宫向皇帝禀明他可以带兵攻伐东夏伊奴二族!
却忘了她是个多么有决断的女人,能从蛮夷那等地方九死一生后安然回京,再一步步带着他和崔府走向深渊。
雨珠顺着光洁的黄瓦檐线似的往下滴,朱雀门外吱呀前行的马车缓缓停下,在停稳的片刻车檐上的雨滴猝然向后甩去。
马夫身披蓑衣先跳下了马车,将车凳放好,害怕不稳当,还特地用手晃了晃。
确定车凳已稳,马车里也已传来一阵轻微的衣料摩挲声,伴随着小姑娘清冷带柔的声音,在雨幕之中无疑如同一道破开阴沉的光一般,无端的让人期待那道车帘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阳城郡主提着裙摆在身侧和她一般大的侍女洗春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一出马车外面的冷风冷雨便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大雨中李泱站在伞下,抬头望着咫尺的红墙,没怎么思索便抬脚进了那道宫门,所有的不堪与痛苦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这辈子呢?
是否也会从此开始?
即使是,她也要为自己争一争,为他争一争。
李泱看向长到望不到尽头层层叠叠的宫门,红黄二色之间无尽幽暗,清澈的眼眸里多了几丝迷惘。宫道本就萧索肃穆,下了雨更是寂寥萧落,除了她似乎这条漫长的道路上再也见不到任何人了一般。
这样孤独的道路,她一人孤独的走下去,才是她该有的一生吗?
李泱不禁问自己。
十岁之前,她是人人艳羡的阳城郡主,一切人物不曾入过她的眼。十岁之后,她是人人趋避的逆臣之女,她以为自己的命运便是一生困在江夏侯府之中,心如止水的不像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
但是崔述与她不同。
若非她的缘故,他也是能够娶得青梅竹马,过上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日子。想到这里她还有些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怅然的笑容,目光再度落在前路那片迷蒙之中。
寂寥的漫长的宫道上却多了一个人。
遥遥的雨幕之中,他正执伞而来,身上的三品文绯色官袍服在昏沉的雨天里格外亮眼。
此人正是李泱的亲舅舅。
舅舅是母亲同父异母的哥哥,在江夏王死后还对江夏侯府依旧如初的人。楚氏清流世家,世代读书,她的外祖父的学生中有两位都官至宰相,是大兴有名的儒师,在大兴朝颇有名望。
而她的两位表兄亦天赋过人,大表哥与二表哥十七岁便中了进士,如今都已经外放到别处去做官了。
“舅舅。”李泱也露出了不易见到的笑容。
“泱泱。”楚惟贤顿了顿,一双已经布满了不少血丝的双目尽显疲惫,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外甥女,心中无奈,口中连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想必京中的传言她也听到了,可怜若淑从小便没什么主意,江夏王死后她更是消沉畏惧。府中一时竟无可靠之人,这也便是京中人人都将此次和亲的主意打在李泱身上的原因。
先皇乃中兴之主,到了当今陛下,这中兴之气眼看着要消耗殆尽。这亦是此次和亲的缘由。
“舅舅不必为我担心。”李泱神色舒展,丝毫不见半丝惧怕,一时竟让人看出了几分淡然的模样。
今日看来,她已然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楚惟贤心下又是一片叹息,听陛下的意思,李泱和亲一事已经无可改变。
“可要臣陪郡主同去?”楚惟贤先开口问她。
楚氏已经被江夏侯府连累了许多年,此次她并无意再连累楚氏,他们去了不过为他人的攻讦平添些说辞罢了。
“不必,舅舅也不能总是跟着我。”李泱想起小时候,那时候皇伯父还在,她的名字都是皇伯父取的,她也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那个时候她的身后总是有一群人,她原以为会一辈子跟在她身后的人。
烟花易冷,繁华转瞬即逝。
人生久了才明白,没人能陪任何人一生一世。
李泱清冷俏丽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往一旁退了两步:“舅舅先请。”
“有事便差人来府上,无论何时舅舅都会来。”楚惟贤说罢又深深的看了一眼她,眼中闪过几丝不忍,他顿了顿,他们都是些无能之辈,如今却不得不靠一十几岁的女子远去和亲才能换来一二安宁。
但同时他明白,只有这样,大家才都能好过。
边疆止战,大兴得以有所休养。
江夏侯府也会因此多少受些益,不会再向往日那样艰难。
想到此处,楚惟贤的脸上多了几分犹豫,正是欲言又止,万般话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舅舅要说什么?”李泱收起心里那点伤怀,平静的望着眼角已经有些许皱纹的舅舅。
楚惟贤向后看了两眼,怜惜的看向自己的外甥女,直截了当的教她:“泱泱此去切勿急躁,此事本是你为国之义举,故而将你想要的悉数提出来,陛下定然会应允。”
上辈子舅父也同样说过,只是那时候,她并没有听到心中。
若非她重活一世,又怎会在此时进宫为自己求些好处。上辈子她只顾寻死,如果不曾记错,今日傍晚圣旨便会到江夏侯府。而
当她捧着圣旨跪在宣明殿中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李润逼她,而她不得不从。
再度来到宣明殿时,李泱站在门口不由一阵窒息,红底金字斑驳在雨水之中依旧晃晃逼人。李泱缩了缩脖颈,面上愈发冷淡,向前探看,彷佛在雨中看到了跪在层层石阶之下的那个虚弱不堪的自己。
手中举着的伞不翼而飞,冰凉的雨水点点刺在她的身上,生疼,疼到麻木,再从麻木中清醒。雨水顺着李泱的贴在脸颊上的发线,从下颌滑落进她的衣衫之中。
“求陛下收回成命,阳城不想和亲。”
这样的话她说了不知多少遍,在跪到眼前一片模糊之际,一片青蓝色的一角从她的身后猝然出现,那人也似乎举着伞,在匆忙的行路的间隙里看了她一眼。
许是被她的惨状吓到,那人顿了顿才蹲下身,隔着她的衣袖将她的手拉起,瞬间的温热让李泱一颤,朦胧着双眼就看到了个头戴莲花簪,身着紫青道服的年轻男子。
他身上淡淡的令人顿感温和的香味缓缓与冷冽的雨中花香结合在一起,萦绕在李泱鼻尖的便是带了些温和同时又带三分凉意的味道,弥远飘渺。
令她半暖半寒。
恍惚中她以为她已经去到了身死后的世界,只是还未看清他的面容,他便将手中的伞放在了她的手中。
此人若冬日之海棠寒中乍暖,夏日之霜雪炎中带寒,是种不存于世的温和凛然。
李泱并未如他所愿的接下那柄伞,在她握到伞柄的瞬间就将那伞扔了出去。无辜的伞瞬时被风吹的翻了个边,承受着暴雨无情的击打,不知有多少人来劝过她,可她不接受任何人的劝说。
那时,她想,如若李润不允,她便以死明志。
他们送来的不是好意,是慷她之慨。
年轻道人轻叹了一口气,没说话,冒着雨三两步上了台阶,很快消失不见。
但不到片刻,便有内官将她请进了宣明殿内皇帝的书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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