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真正见了贾大人,却与姜宁想象的大不相同。
姜宁以贾大人的做派来看,以为他定是一个谨小慎微,处处精于算计的老叟。
毕竟能以行商之事混得风生水起,哪个不是八面玲珑、锱铢必较的性子?更不必说此人还打着方东裕残卷的主意,想来必是个城府极深的老狐狸。
不过眼前坐着的人,却大不相同,却更像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文人。
宽袖高冠,须髯被打理得极为齐整,服帖地垂在胸前,正如那些世家贵族中颇为追求的审美一般。这般既不显奢靡,又不失体统,贾大人倒像颇有底蕴的读书人。
只不过,贾大人双腮凹陷,目光有些疲态,似乎未曾休息好。
此刻,贾大人临窗聚精会神地在看些什么,偶尔低低咳嗽几句。一旁有书童侍候左右,那童子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眉清目秀,正轻手轻脚地研着墨。
见姜宁前来,贾大人不像是陈肆主那般卑躬屈膝,也不似其他世家大族中的年长者自持身份,而是不卑不亢地行礼,仿若是旧友来访。
“姜女郎请坐。”贾大人伸出枯瘦的手,笑眯眯地引着姜宁就坐,“在下贾仲林。”
带着些许临州的余韵。
姜宁还礼,让阿箬立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贾大人的一举一动。
贾大人似乎是个真正的爱书之人,并不急着打听那残卷的消息,而是拿出了方才正在阅读之物。
“姜女郎有大才,所著笔记贾某受益匪浅。”
姜宁定睛一瞧,原是自己此前留在书肆的记录,详细记载着一本古籍为何在此处加字,破损之处又为何这般解释诸如此类。
姜宁猜不透贾大人,只好执着团扇笑了笑:“贾大人谬赞,我不过集他人所长,总结了些许心得。”
贾大人摆摆手:“女郎何必妄自菲薄。”
说着,又奉承了姜宁几句。姜宁对于他人的赞叹奉承一向慎之又慎,也不接话,只是微笑着将话题推回去。
方东裕的残卷消息一向是真真假假。
姜宁手中的自然是真的,若是被贾大人提前套了进去,可并非是姜宁所希望看到的。
姜宁只能顺着贾大人的话,来回绕圈子。与此同时,希望贾大人先一步说出消息,以便她好应付。
“想必方大儒的那半本残卷,女郎应当也同样有所注释。”贾大人似乎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果然来了。
姜宁心中暗叹,面上却丝毫不显,随意打着扇子,笑得腼腆:“残卷损毁严重,我只是随手写了几个字在纸上罢了,实在算不得什么注释。”
贾大人闻言沉默下来,收起来和蔼的笑容,目光炯炯地盯着姜宁看了半晌。
最后似乎是败下阵来,贾仲林叹气道:“罢了,姜女郎我与你开诚布公地谈谈,何苦再兜圈子。”
说罢挥手示意书童退下。
如此最好。
姜宁闻言也正色起来,侧耳倾听贾大人所言。
“姜女郎,贾某这半本残卷取得时,已然破损严重,似乎被水浸湿过,许多字迹已经辨别不清楚。”贾大人扼腕叹息。
姜宁皱眉。
这残本百余年未曾现世,倒是有可能经历种种灾祸,若是被损坏严重,确实是不好了。
“贾大人从何得来这残卷?”姜宁问出了关键的疑问。
贾仲林顿了片刻:“说来惭愧,是从一位小友手中高价收来。”
姜宁再问,贾仲林却不愿意多提了。
姜宁有几分了然,或许是用了些不入流的手段吧。
“女郎,如今正统之说便是方大儒的论述。”贾大人突然起身,对着姜宁深深一揖,身体颤抖着,“贾某虽出身商贾,却有着为国效力,居庙堂之高的理想。可惜我已时日无多,我拼尽一生想要窥得方大儒的思想,还请女郎成全。”
说罢,贾仲林突然掩面而泣,言说自己已然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姜宁被贾仲林的动作吓了一大跳,仔细打量着贾仲林,虽然方才他掩饰得极好,但此刻却露出颓态,显然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姜宁抬手:“贾大人快快请起。”
“贾某不求女郎手中的半卷,只想请姜女郎修补我手中那方大儒的残卷。”贾大人忽然眼角带着泪花,“不知女郎是否愿意。”
如此最好,这当然是姜宁所希望之事。
“贾大人为何偏偏选中了我。”姜宁看着贾仲林的模样,有些疑惑。
姜宁虽对古籍有一些钻研,但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当今世上比她擅长此事之人不再少数。
贾仲林如今时日无多,姜宁虽然在书肆有些名头,但他如今理应是选择最好之人才是。
贾仲林自嘲一笑:“姜女郎,我能见到您已然是幸之又幸。以贾某之低微,有怎可奢求更多。”
姜宁顿住,钻研古籍修补之术的人确实不少,但大多都是些世家子弟,自恃身份高贵,整日里端着架子。若是发现贾仲林手中有残卷的消息,恐怕不仅不会与他结交,反而会仗势欺人,强行抢夺了之。
想到这里,姜宁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那些所谓的“雅士”,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却比市井之徒还要贪婪。
如此看来,她确实是最佳的选择。
看到书卷剩下的模样,也是姜宁的愿望。看着贾仲林苦苦哀求的目光,让姜宁不由得心软。
“罢了。”她终于松口,“我答应你。”
贾仲林闻言,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粗糙的双手不停地搓动着,在屋内来回踱步,嘴里念叨着:“甚好……如此甚好……”
忽然他又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朝姜宁深深作揖,“女郎大恩,贾某没齿难忘!”
姜宁微微侧身避开这个礼,眉头却轻轻蹙起:“敢问贾大人,剩下半卷残卷在何处?”
贾仲林的表情顿时黯淡下来,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此书卷损毁严重,定是经不住长途跋涉。贾某唯恐书卷再遭劫难,目前在贾某位于临州的住宅中。”
姜宁:“这……”
浸过水的书卷,确实不好再随意移动。
“若是……若是女郎愿意修补这残卷,女郎任何要求,贾某必定勠力为之。”
姜宁听出了贾仲林的意思,他想要令她去临州修补书卷。
贾仲林不过是个陌生人,她一介女郎,姜宁十分犹豫。
不过姜宁尚未说得死,只是留下话:“容我想想。”
虽说贾仲林今日对于书卷的痴狂,令姜宁动容和惋惜,但是姜宁早就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格。此事急得也未必是她,姜宁打算现将此事晾上一晾,待到等几日再说。
姜宁回到别院,却见四周静悄悄地,一时间有些不甚适应。
姜宁唤来侍人,问道:“谢将军在何处?”
侍人欲言又止:“白日里丞相大人匆匆来此,看样子面色不虞,而后谢将军跟随丞相离开了。”
“离开了?”姜宁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他的伤还没好全,怎么能随意走动?”
侍人的头垂得更低了:“女郎,小人不知……”
离开了?
姜宁站在院中,只觉得一阵恍惚。
谢成昀的伤势这几日才见好转,勉强能下地走动,怎么会突然离开?除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莫非谢丞相知道了谢成昀的伤是她母亲所致?可若是如此,为何不直接拿她是问?更令她不安的是,谢成昀竟连一句交代都没有就离开了。
“女郎,””侍人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可要用晚膳?”
姜宁摇头:“不必了。”
她转身离去,却又停下脚步,“若是谢将军回来,立刻回禀我。”
天色渐暗,却仍然不见任何谢成昀前来。姜宁坐在窗前,手中的书卷久久未翻一页。
范二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羹进来。
“多少用些吧。”
姜宁勉强接过,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却被烫得轻呼一声。
“慢些吃,”范二娘看姜宁心不在焉,忍不住宽慰道,“谢小郎做事向来稳妥,许是被什么公务绊住了。”
姜宁小口啜着豆腐羹,鲜美的汤汁却尝不出滋味。
鲜美的豆腐从喉咙中迅速滑到胃里,热而滚烫,姜宁连忙用勺子吹了几下,这才又慢慢吃起来。
姜宁一直等到月上中天,院外终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姜宁连忙迎上去,却只见岑运一人风尘仆仆地回来。
“岑护卫!”姜宁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谢将军在何处?”
岑运显然没料到这么晚姜宁还未休息,愣了一下才抱拳行礼:“姜女郎,您未曾歇下?”
姜宁向后张望,却不见谢成昀的身影。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顺着姜宁的目光看向身后,连忙解释:“鲜卑新单于慕容敕率大军来犯,将军正与丞相在府中商议对策。”
姜宁拧眉:“如今战事又起?”
岑运面露难色,欲言又止,有些事情他不方便多透露。
姜宁会意,不再追问,只是轻声道:“我明白了。”
“将军让女郎您安心在别院住着。”岑运补充道,见姜宁脸色不好,又宽慰说,“女郎不必担忧。将军与鲜卑交手多次,对于此事定然胸有成竹。如今只是事发突然,丞相着急了些。将军过几日就会回来了。”
“如此。”
姜宁颔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接下来的日子里,岑运偶尔会带来谢成昀平安的消息,但本人始终未曾露面。
“女郎,将军可能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这日岑运有些心虚,不敢看姜宁。
姜宁眼中满是困惑,不解地问道:“为何?”
这商议战况之事,未成想需要这般久。
岑运摸了摸鼻子,吞吞吐吐:“嗯……这个……战事无常。”
岑运不敢多说,实际上,谢成昀早已带伤随丞相北上,前往抵御鲜卑慕容敕的进犯。临行前夜,将军将他叫到帐中,脸色苍白却目光坚定:“此事机密且凶险,无需告知女郎,你留下来保护她的安全。”
他哂然一笑:“女郎,将军一切安好。”
姜宁的目光在岑运脸上逡巡,良久,她才轻叹一声:“你若有消息,及时告知我。”
岑运暗暗叫苦,可哪敢不从,连连称是。
谢成昀未曾露面,而贾仲林那边的催促却越来越急。
阿箬将书信交给姜宁:“女郎,贾大人说他昨日发病,带来的药丸已用完。建州城中有一味药草未能寻到,他只能不日便回临州。”
姜宁展开信笺,贾仲林的字迹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凌乱。他在信中再三恳请姜宁一同前往临州,字里行间透着绝望。
“某时日无多,望女郎成全。若得女郎相助,死而无憾矣。”
姜宁将信放在桌上,仍然有些犹豫。
阿箬这几日见到了姜宁在这别院中整日不安,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忽然开口道:“女郎,如今将军不在府中。您若是想去,倒也是个时候。”
姜宁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如今在这别院之中等待,因着无事可做,只剩下焦急。
她现下,汝南侯府无法回去。而因她身份尴尬,非妻非妾,又无法与他人走动。
姜宁微微叹气。
“再说,夫人不是已经到了临州。”阿箬小声补充道。
姜宁露出复杂的表情。
为了避风头,谢成昀与她商议过后,前几日,徐思蓉以养病为名,已经前往临州徐家。算算日子,差不多该到了。
前去临州,倒是可以不必住在贾大人府邸,与母亲同住倒也是说得过去。
她与谢成昀之间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姜宁倒是想要和阿母谈一谈。
她沉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贾仲林果然十分着急,仅仅过了一日,便派人前来接应姜宁。
姜宁只能让阿箬简单收拾些行礼,尽量速去速回。
“岑护卫今日可来了?”姜宁问别院中的侍人,“可否有人知晓他的何时前来?”
岑运不在别院之中,别院中的侍人也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姜宁知晓岑运是谢成昀的心腹之人,托他带话给谢成昀是最稳妥的,可如今……
姜宁既不知岑运在何处,也不知谢成昀在何处。
此时,一个杏眼圆脸,眼角下带着泪痣的小侍女大着胆子看姜宁:“女郎,奴春云,可带话给岑护卫。”
姜宁看了看这侍女,有些印象,似乎一直在别院中侍候。
“女郎,贾大人在外头候着了,说渡口的船一个时辰后出发。”阿箬在姜宁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姜宁无奈之下,只能接受了现在的情况。她与春云等几个侍女仆从留下了口信和信笺,让其告知岑运来了便告知此事。
让谢成昀知晓,自己已前往临州。
伴随着贾仲林不动声色地催促,姜宁望了一眼这个住了多日的别院,转身登上了马车,向渡口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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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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