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阿宁她……
谢成昀向后仰头,靠在椅子上,手指轻轻点着扶手,似乎在沉思。
岑运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脑海中仿若有两个小人正在打架。
一方似乎在说,不,不可能。阿宁点头了,她与你同心,她定不会骗你。
另一方又在讥笑,已经发生过一次的事情,如何不可能。前些时日,不过是阿宁脱身之举。
这两个声音在他的脑海内来回碰撞,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怕,他怕又被抛弃。
像两年前那般,阿宁留下一封诀别信,便从他的世界中消失了。
像是前几个月,她一声不响地离开建州,若不是自己强求,她已经在临州与徐元青和和美美了。
谢成昀双拳紧握。
这一次,会不会还是他的强求。
还未等谢成昀继续思索,只听得稚童声响起。
“子暄兄长。”
谢成昀有几分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来,将信收起来,跨步走出营帐,只见一古灵精怪的稚子眨着眼睛看他。
谢成昀行礼:“陛下万安。”
幼帝摆摆手,露出两个小虎牙:“不必多礼。”
说话时脑袋微微歪着,总角上缀着的小明珠随之晃动。
忽然一只大手抚上幼帝的脑袋,轻轻拍了两下:“子暄啊,陛下心系黎民百姓,特意要求御驾亲征鲜卑,你可要好生听从陛下安排。”
说罢,谢丞相露出得意地笑容。
幼帝一脸天真无邪:“亚父不必担心朕。”
谢成昀眉心动了动。
天子不过六岁稚童,即使再天资聪颖,又怎么会要求御驾亲征?义父又怎么轻易答应这般要求。
“子暄?”谢丞相见谢成昀怔愣在原地,开口唤了一声,不辨喜怒。
谢成昀回过神来,行礼道:“敬诺。”
谢丞相见谢成昀答应下来,转而笑眯眯地看向幼帝:“陛下,老臣身为主帅,还需与诸位将军商议战事,先行告退。”
幼帝似懂非懂地点头:“亚父操劳,朕心甚慰。”
谢丞相随意拱手,路到谢成昀身旁,拍了拍他的手臂:“莫要让为父失望。”
突然衣角被人扯住,奶声奶气的声音又响起来:“子暄兄长,义父说朕能亲自见到大齐将士的英姿,朕何时能去看?”
谢成昀低头,只见幼帝仰着粉雕玉琢的小脸,一双杏眼亮晶晶的,满是期待,饶有兴致地问谢成昀。
谢成昀不由莞尔,单膝跪地与之平视:“陛下若是想检阅士兵操练,臣现在就可安排。”
幼帝却摇摇头,小脸上露出几分向往:“亚父说,朕能亲眼见到那个叫慕容敕的鲜卑首领。”
他说“慕容敕”三个字时咬字格外认真,仿佛在重复一个刚学会的新词。
谢成昀心头蓦地闪过一丝异样,那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像一尾游鱼掠过心湖,激起涟漪后又迅速消失无踪。
谢成昀不动声色地笑道:“鲜卑慕容敕定会被义父早早击退,陛下不如先随臣检阅我军将士。”
幼帝歪着脑袋想了想,小脸上闪过一丝遗憾,最终还是乖巧地颔首:“可,就依子暄兄长所言。”
谢成昀亲自带领幼帝登上高台。
高台由夯土而垒,拔地而起,四角悬挂着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从台上俯瞰,校场上黑压压的士兵正在操练,枪戟如林,喊杀声震天动地。
“子暄兄长,这些士兵从何处而来?”
幼帝转头,小手指着下方如蚁群般密集的军阵,不解地问道。
谢成昀一怔,没想到天子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略作思索,温声答道:“回禀陛下,我朝各州县按户抽丁,择其有志者编入军籍。”
“抽丁?”幼帝伸出小脑袋,惊讶不已,“那他们是自愿来此么?”
自愿?
谢成昀呼吸一滞,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想起从前的自己。
是自愿的么?
“那这些军士家人可也同样愿意?若是他们战死,他们家人该如何?”
幼帝不依不饶地追问,稚嫩的声音里透着执著。
谢成昀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高台上的风突然变得凛冽,吹得旌旗哗哗作响。谢成昀望着台下那些模糊的面孔,脑海中浮现出义父不屑的神色。
百姓?他们不过是蝼蚁。
边境的厮杀,似乎与临州的烟雨无关。
临州徐府的藏书阁内,檀香袅袅。姜宁轻挽衣袖,小心翼翼地展开贾仲林送来的残本。
在徐元青的坚持下,贾仲林将残本包了个严实,送到了徐府上。
如此一来,姜宁在徐家修补即可,不必再去贾府,倒省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贾仲林自然也顺理成章地住进了徐家的客房。这般安排,对姜宁而言自是再好不过。
当方东裕的残本完全展开在案几上时,姜宁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残本浸水严重,书页泛黄卷曲,许多页边已粘连成块,墨迹纸上蔓延。即便未浸水的部分,字迹也多已模糊难辨,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霉斑。
这与谢成昀所藏的半本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谢成昀所藏的半本,虽说有些破旧之处,却大体完好。
姜宁一时怔忡,指尖悬在半空,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敢问贾大人,可否与我说说,这残本从何而来?”
贾仲林一开始并不想说,而后在姜宁的不断追问下,最终还是含含糊糊地透露了:不过是此前主人不识货,将其不甚跌入水中,以为无甚价值,便去临州的书肆碰碰运气,可否卖出。书肆主人识货,大喜过望,将这残本收了去。在下便利用了些手段,从书肆那里横刀夺爱罢了。”
姜宁闻言轻叹。残本上这些痕迹早已干透,看来浸水之事已有时日,修补起来必定是困难重重。
姜宁转身从多宝阁上取下一个水坛,又备好所用之物。
“贾大人,是我先前想得简单了。”姜宁将修补用的笔墨一一排开,又取出自己誊抄的笔记对照,“不过修补之事,既然贾大人已经托付给我,我定当勠力为之。”
贾仲林郑重行礼:“有劳女郎,某感激之至。”
姜宁先取来帕子,轻轻拭去书页表面的霉斑和尘土。随后将粘连的书页重新浸入清水,水中加入少许明矾。
姜宁屏息凝神,看着泛黄的书页在水中缓缓舒展。待书页将分未分之际,她用竹镊轻轻挑起一角,以极慢的速度将粘连的纸页分离。
这活计极需耐心,姜宁额间已沁出细密的汗珠。
每分离一页,姜宁便用绢帕吸去多余水分,再将其平铺在竹制纸板上晾晒。待到日影西斜,她才勉强将粘连的书页全数分开。
姜宁揉了揉酸痛的脖颈,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听闻女郎今日未用午膳,只顾着修补这些残页,这是些药膳。”
姜宁正俯身整理案几上的残页,闻言她缓缓直起身,见徐元青不知何时已立在藏书阁外。他身后跟着一位侍女,手捧的瓷碗正冒着袅袅热气。
“徐郎君。”姜宁放下手中的竹镊,她略整了整衣袖,向徐元青欠身行礼。
徐元青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唇色上:“女郎不必如此劳累。”
他侧身示意,侍女立刻上前,将碗轻放在案几一角,又恭敬地向姜宁福了福身。
“多谢。”姜宁含笑着道谢。
碗身温热,触手生暖。
姜宁端起那药膳,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她不由一窒。
这气味,似乎与她在船上喝过的医治晕船之症的药汤有几分相似。姜宁眉头微蹙,将碗轻轻放回案几上。
见姜宁放下,徐元青有些疑惑不解:“是否是不合口味?女郎想吃什么,我命人再去做些。”
姜宁连忙制止了他:“无事。不必麻烦。”
或许是她多虑了。这药膳不过是寻常补品罢了。
药品大多味道相似。
姜宁重新执起瓷勺,舀了一勺药膳送入口中,慢慢吃了起来。
徐元青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姜宁一勺勺吃起来,终于露出些许笑意:“姑母的病,医师说,不日便可痊愈。”
姜宁将吃了大半的碗放下:“多亏徐郎君照拂。”
她想起昨日去探望徐思蓉时的情景。
阿娘躺在锦被中,面色苍白如纸,只看了她几眼便又昏沉睡去。医师私下告知,这是常年服用寒食丹所致,身子早已被掏空。
姜宁叹气,不知该怎么劝阿娘才好。
徐元青将佛珠收起来:“姜女郎,我许久前便曾说,不必与我客气。”
姜宁不知该怎么回复。
最终她摇头:“徐郎君,你知晓,我……”
徐元青止住了她的话头:“女郎,徐家总和你有亲缘。我自幼孱弱,若非承了姑母一脉的财产,锦衣玉食不断,难以活命。在下无以为报,请女郎不必多说其他的。”
姜宁听他说得情真意切,最终想说的话只能咽下:“如此。”
夜深时分,姜宁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厢房。
沐浴后,她坐在妆台前,执起棉帕慢慢擦拭着湿发。铜镜中映出姜宁略显憔悴的面容。
“阿箬,最近可有什么书信传来?”
姜宁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期待。
正在整理床榻的阿箬停下动作,思索片刻后摇头:“女郎,并无。”
“没有啊。”
姜宁有些失望。
姜宁向外看去,今天是十五,月亮格外圆。
不知此时,谢成昀在何处,又在做什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